袁復生
這是一本為記憶招魂之書。
可以肯定地說,我遇到的每一個讀完《日子瘋長》的人,都會瞬間回憶起自己的童年、少年、祖輩、父母、故鄉的河流湖泊,懵懂的青春與理想。
在我的少年歲月,我父親是一個穿梭于鄉野之間的“書記”。父親寫祭文,可謂安樂村一絕,他經常對此津津樂道。他也經常舉例教我作文心法,說如何結合逝者的生平,對他的行跡進行勾勒,在此基礎上進行褒獎、抬升。如何在上祭期間誦讀,感染到親人們痛哭流涕。又如何在半文半白的短文里對后人進行委婉的規勸,結果卻是對牛彈琴。
多年以后,我開始遭遇到熟悉的朋友逐漸離喪,不僅有八十多歲的文化名宿,也有正值壯年的親戚、同事、酒友,在可預期的人生告別之外,多了不少的意外與錯愕。為了彌補一種正在告別記憶的遺憾,我從2017年開始,也開始寫了幾篇緬懷故人的文章,這些文章,大多來自于我的故鄉,湘西南一個充滿丘陵的安樂村。2017年,正好也是曙光先生開始書寫《日子瘋長》的時候。
在讀到龔曙光先生的《日子瘋長》之前,我一直有一個困惑——不管我對故鄉故人的情感如何,每次寫到5000字左右,我都有一點詞窮之感。
書寫人的一生,究竟能寫多少字?
在父親那一代人看來,不過一個紙煙盒子,一二百字就很奢侈了。對于我這種粗通文墨的業余作者,充其量也就五千余言。
但這個經驗與疑問,在《日子瘋長》的閱讀中,我遭遇到了徹底的顛覆。
據曙光先生說,《日子瘋長》這個書名,來源于她祖母說的一句話:“日子,慌亂倉皇得像一把瘋長的稻草!”
稻草,正是我理解龔曙光所構建的“夢溪世界”的第一個密碼。
在今日的江南鄉村,稻谷已經是最為常見的一種景觀,而在6000多年前,可能并不多見。《日子瘋長》很多故事發生所在地的湖南澧縣,就是擁有考古史上“世界第一塊稻田”的地方。稻作文明,在這里有著極其悠久與持續的歷史。躬身于稻田之中,是無數代澧縣人的生存方式,也是觀察體驗世界的角度。
在深圳的新書發布會上,龔曙光否定了“新鄉土文學”的這種標簽。我想,這個標簽非但不精準更不深刻。《日子瘋長》或精細或寫意或思辨的書寫,不僅在“鄉土”這個層面,更是挖掘到了文明與人性的根底之處,在澧陽平原這方土地之上的精神的核心,我暫且把它命名為“谷神精神”。
萬物有靈,飼養我們肉身的稻谷,又是怎樣滋養著我們的性格的呢?
我能讀出的關鍵詞很多,首當其沖的,是“栽培”二字。
曙光先生出身于教師之家,母親桃源師范畢業,父親是非常優秀的語文教師。因為子女眾多,所以家庭開支非常需要精打細算,父親也就成了“家庭收支、人情往來的精算師”,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在《母親往事》與《屬貓的父親》兩文中,卻出現了很多次耐人尋味的一幕:父母的學生,父母學生的女婿,很多人面對當年的老師非常激動,感恩的話說了很多,感謝老師當年借錢給學生時代的自己渡過難關,甚至改變了命運。但老師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我都不記得了。一開始還以為是客氣,后來發現,是真不記得了,在兩位看來,這種事情太多了,且是理所當然之事,不應該被記得。
這種栽培,不僅局限于師生關系或者家庭教育,也見諸于萍水相逢,比如在《山上》這樣的篇章,剛入知青場17歲的“我”,認識了水庫邊的復員軍人“趙跛子”父母,趙跛子帶著17歲的我上山打獵,卻始終不讓“我”放槍,理由是“你是讀書人,以后要干大事的,這種殺生損陰德的事,你不能干”。
這種“栽培”,在時代與人生的沉浮之中,在大浪驚濤之間,自然也會發生諸多的波折。但從頭到尾,他依舊像一根無所不在的絲線,穿越在《日子瘋長》不同的故事、不同的人物、不同的場景之中。通過這本書,我們就能讀懂,從土地里長出來的人物,與人情世故。
也許,這就是“谷神”的秘密,質地樸素,帶有溫情,始終有著自己的節奏,耐心地等待著歲月、陽光、雨露的來臨,在一輪又一輪的生長成熟收割之中,逐漸改變著歷史與人生,文明因此延續,善意因此傳遞。竊以為,延續性,成長性,可謂“谷神精神”的核心特征,對這種特征的文學化書寫,是龔曙光先生《日子瘋長》文本之中的深刻之處。
也許有人會說,稻作文明并非澧陽平原一個地域所特有,為什么說《日子瘋長》能夠成為書寫“谷神精神”一個新的標高?
一是文學質地。龔曙光先生有非常深厚的文學素養的積累,他的筆力很夠穿透個人與當代,直達唐宋,有強大的語言之美,他的文字,氣象闊達,簡約凝練,狀物描人時又精微入神,細節中的趣味,躍然紙上。看他寫人寫事,無數真實而又有戲劇感的細節像一場又一場的電影,紛至沓來,生動繽紛。當復活細節的靈力,匹配上對人性與文明本真的深邃思考力,這種文本就具有一種無可匹敵的穿透力。所以,我所困擾的“一生只有五千字難題”,在曙光先生這里,就完全不是問題了。
二是文學形象。《日子瘋長》里面的人物,每一個都充滿著獨一無二的生命張力,這種能量的積蓄,就像集束炸彈,爆發力強大。第一篇《母親往事》中,母親是落魄富家女,母親早逝,而且據說不是父親親生的女兒,先是寄住外婆家,后來被后媽所驅使,為繁重的家務所束縛,失去了上學的機會。但是她毅然出走,一路讀上去,成了一名學業優異的師范生,盡管最后因生父“反革命”的牽連不能考上大學,但從此擁有了相對獨立的人生與家庭生活。還有一生不斷折騰的《財先生》,民間裁縫《棟師傅》,尤其是最后一篇《我的朋友吳卵泡》,一位脾性曠達,至情至性的文學愛好者,酷愛與青春的學生混在一起的大學教師,一生萎靡并不得志,最終不無悲劇地死在了請客送禮晉升職稱的途中,但誠如曙光先生所言:“這二三十年吳卵泡引以為榮的作品,其人物不如他自己率性有趣,其命運不如他自己耐人尋味。搞了大半輩子寫作,吳卵泡最令人惦記不舍的作品,大抵還是他自己……”正是這樣一個個趣味迥異,個性強烈的人物群像,構成了“夢溪世界”中,獨一無二的文學面貌,這種面貌讓人過目不忘,更讓人有所感嘆,有所深思,也讓《日子瘋長》里的“谷神精神”變得如此真實,富于感染力。
第三,與那種封閉靜態的“鄉土文學”本質不同,《日子瘋長》是“谷神”與“湖神”合二為一的。這種結合,散發出了巨大的文學魅力。最突出的是《李伯與金伯》這一篇傳奇,李伯是個跑江湖的俠客,曾有過這樣的戰績——“竹篙舞得針插不過水潑不進,斧頭砍過去便像砍在石墻上彈了回來,沒等九江佬抬起斧頭再砍,李伯橫篙一掃,五六個人悉數落進了江里”。因為江湖,資助地下黨,成了老黨員,也成了新中國縣長的救命恩人,他晚年隱居在中學擔任廚師。做了廚師,但他卻不會做菜,只得再請來了金伯,金伯是來自長江邊上的沙市闊少爺,年少時像袁枚一樣,癡迷于廚藝,因為喜歡來自上海的女學生得罪了青幫老大,被追殺,只得逃亡于江湖,以烹飪比小鍋菜還精致的大鍋菜安頓下半輩子。還有《走不出的小鎮》里的叫花子,漂泊江湖,竟然與父親成了知己,少年的“我”就跟隨著他抓魚捉鱉,充滿野趣。這些,已然是“最后的江湖”的故事了,但他卻默默地連接了兩種文化,將“谷神”精神與“湖神”傳奇聚焦于典型人物之中。
湖南人要往外發展,就是講要“出得湖”,就是要離開故土,穿過洞庭湖,才能有一番作為。澧陽平原作為湖南最大的沖積平原,澧縣北連長江,南通瀟湘,西控九澧,東出洞庭,自古就有“九澧門戶”之稱。所以,這一塊土地之上的人,身上多少會有“湖神”氣質。隱身于《日子瘋長》的故事之后,最大的飛翔者,是作者本人,他從1978年考上大學之后,便進入了一個更大的動蕩江湖。他們的性格里,都有江湖的刀光劍影,有世界的大江大海。
這也是我理解《日子瘋長》的第二個密碼,就是“到世界去”的“湖神”精神,一代又一代,倔強、挫折而又堅持。
這幾年,非虛構寫作成了一個新的寫作浪潮。真實的力量,為文學增添不不少的活力,比如梁鴻的《梁莊在中國》系列,美國記者何偉的《尋路中國》,史明智的《長樂路》,礦山爆破工陳年喜的《一個鄉村木匠的最后十年》《炸裂志》等散文與詩篇,都先后擊中過我們。
與這些品質優秀的非虛構作品相比,曾是文學青年的曙光先生,經歷過商海沉浮,創立了《瀟湘晨報》,近距離體察過時代變革的核心區域,帶著人生的答案,重新書寫自己人生的來路與路上相逢過的生命,《日子瘋長》同樣具備著這種真實的力量,一種社會學的視野,對時代與人物的洞察力。
《日子瘋長》的文學含金量之高,與眾多紀錄型的非虛構作品拉開了距離,更具文學性的寫作,使之充滿閱讀的趣味與文學的品味。
與很多觀察型的非虛構作品不同,《日子瘋長》是一本體驗之書,而且體驗的深度與時間的長度,超過了絕大多數的作品,日子瘋長,也是生命力的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