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盾 李西美
一
給書籍分類排次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很早以前,就有圣人給《詩》《書》《禮》《樂》《易》《春秋》排過序。后來有賢人改良這個排法,結果排成《易》《書》《詩》《禮》《樂》《春秋》。在我們看來,這兩種排序都是有道理的。前一個次序是教育學的,也就是按施教的先后排序;后一個次序是歷史學的,也就是按書的年代先后排序。不過相比之下,影響更大的是后一個次序。它由《漢書·藝文志》(下稱《漢志》)保留下來,成為幾千年中國目錄學的圭臬。我們于是想:既然從20世紀中期以來,出土了許多漢以前的文獻,那么,是否有必要按《漢志》的標準,也給它們排個序呢?顯然,應該給予肯定的回答。因為這樣做有兩個很明顯的意義:一方面,對考古學在文獻學方面的貢獻作一個總結;另一方面,驗證和補充《漢志》,豐富這份關于漢代知識體系的記錄。
限于篇幅,我們打算先提出一份關于子書文獻的清單。這主要因為,子書在出土文獻中占有很大比重,品種很多樣,而且大部分是佚籍。比如《漢志》著錄諸子之書4324種,新出土的相關文獻有65種,約為1.5%。這個數量是很可觀的。
現在,我們打算按《漢志》的體例來排列新出土的漢代子書文獻。為此,提出一份相關簡帛資料的縮略語名單,如下:
1. 子彈庫楚帛書:即湖南長沙子彈庫出土的帛書。1942年,因被盜掘而問世,今藏美國華盛頓賽克勒美術館。
2. 信陽楚簡:即河南信陽長臺關出土的竹簡。1957年至1958年,在兩座戰國墓中出土,共148簡。
3. 銀雀山簡:即山東臨沂銀雀山的竹簡。1972年,在兩座西漢初年墓(墓葬年代在公元前136年至118年之間)中出土,共4956簡。
4. 馬王堆簡和馬王堆帛書:即1972年至1973年,在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墓葬年代為公元前168年)出土的文獻,包括竹簡617簡、帛書12萬多字。
5. 八角廊簡:即1973年,在河北定縣八角廊漢墓出土的竹簡,約2500簡。
6. 阜陽漢簡:即1977年,在安徽阜陽雙古堆出土的竹簡,約6000簡。
7. 張家山簡:即1983年底至1984年初,在湖北江陵張家山漢墓出土的竹簡。
8. 放馬灘秦簡:即1986年,在甘肅天水市放馬灘秦墓出土的竹簡,共461簡。
9. 慈利楚簡:即1987年,在湖南省慈利縣城關石板村出土的竹簡,整簡1000余簡,共計21000字,主要記載吳越二國史事。
10. 郭店楚簡:即1993年,在湖北荊門郭店村出土的竹簡,共804簡,有字簡730簡,其上有13000多個楚國文字。
11. 上博簡:1994年,兩批戰國楚竹書出現在香港文物市場,上海博物館斥資購回,共得1200余簡,其中第二批為497簡。
12. 清華簡:2008年,清華大學接受校友捐贈,收藏了一批在海外流散的戰國竹簡,共2496簡。
13. 北大簡:2009年,北京大學接受社會捐贈,得到3300多簡西漢竹簡,其中完整簡有1600余簡。
就出土子部文獻來說,以上最重要的是郭店楚簡、上博簡和年代較晚的馬王堆帛書。依馬王堆3號墓墓主下葬時間(前168)推算,本文介紹的出土子部文獻,均應產生在劉向校書(始于公元前26年)之前。
以上諸項并不代表戰國至西漢出土文獻的全部。除此之外還有很多重要文物。例如1951年至1954年,在長沙五里牌、仰天湖、楊家灣等地出土了戰國簡;1959年至1989年,在甘肅武威磨嘴子、旱灘坡、五壩山等地出土了漢簡;1965年以來,在湖北江陵望山、鳳凰山、藤店、天星觀、九店、岳山、秦家咀、揚家山、毛家園、高臺、王家臺、周家臺等地出土了大批戰國至西漢的竹簡木牘。這些新資料,已經得到各方面關注,成果很多。除掉發掘報告、簡帛匯編、研究論文和校讀記以外,還有一些概論性的著作。今參考這些成果,排列新出土的漢代子部文獻如下。
二
儒家:《漢志》著錄52種,以《晏子》為首,次為《子思》及孔子后學之書,次為《孟子》及稷下儒家書,次為其他儒家書,次為漢儒之書及雜著。諸書特點是生發六經,留意仁義,祖述堯舜,宗師仲尼。今依此著錄出土文獻29種。
(1)《晏子》一種,銀雀山簡。今存102簡,約3500字。共16章,為《晏子春秋》的最早傳本。據此擬題。晏子生卒在孔子前,劉向《晏子實錄》云其書“皆合六經之義”,故列為儒家之首。
(2—3)《緇衣》兩種:一為上博簡,24簡,978字,簡長54.3公分。一為郭店楚簡,47簡,存1156字,簡長32.5公分。兩種《緇衣》均為23章,每章均以“子曰”開頭,內容接近傳世本《禮記·緇衣》,據擬篇題。《漢志》“諸子略”以《子思》為儒家次篇,梁沈約曾說《緇衣》“取子思子”。今據此著錄。
(4—5)《五行》兩種:一為郭店楚簡。50簡,1144字,簡長32.5公分(同《緇衣》),共28章,有篇題。一為馬王堆帛書,存180行,約5400字,經外有傳。兩種《五行》皆屬思孟五行的作品,據擬篇題。
(6—9)郭店楚簡四種:一為《性自命出》,67簡,約二十章,前半論“樂”,后半論“性情”,據簡文擬題。一為《成之聞之》,40簡,論君子立教、立言等事,據篇首四字擬題。一為《尊德義》,39簡,存千字左右。篇首云“尊德義民乎民倫可以為君”云云,據擬篇題。一為《六德》,49簡,據內容擬題。四篇簡長皆為32.5公分,內容亦接近上文《緇衣》《五行》。
(10—11)郭店楚簡二種:一為《魯穆公問子思》,8簡,存150字。據首句擬題。一為《窮達以時》,15簡,存300余字,載孔子厄于陳蔡時的言論,據內容擬題。二篇簡長皆為26.4公分,皆出孔子后學之手。
(12—13)郭店楚簡二種:一為《唐虞之道》,29簡,論堯舜禪讓等事,據篇首四字擬題。一為《忠信之道》,9簡,據內容擬題。二篇簡長皆為28.2公分。一說此二篇屬縱橫家。查郭店楚簡有縱橫家書《說之道》,簡長15.2公分。此二篇的形制與之不合,故仍歸儒家。
(14—26)上博簡十三種:其一《性情論》,40簡,1256字,簡長57.2公分,分6章。據內容擬題。其二《子羔》,14簡,395字,簡長55.5公分,記述孔子答子羔問先王之游事。據第5簡簡背上端文字擬題。其三《魯邦大旱》,6簡,208字,簡長55.5公分,記孔子答魯哀公論刑德。以首四字為題。其四《相邦之道》,存4簡,107字,簡長55公分,記述孔子與子貢討論王道。據末篇內容擬題。其五《弟子問》,存25簡,簡長54.7公分。據內容擬題。其六《孔子見季桓子》,存27簡,554字,簡長54.6公分。據首句文字擬題。其七《君子為禮》,存16簡,簡長54.5公分。據首句文字擬題。其八《中弓》(“中弓”即孔子弟子“仲弓”),存28簡,簡長47公分。據第16簡簡背文字擬題。其九《顏淵問于孔子》,存14簡,312字,簡長46.2公分。據句首文字擬題。其十《民之父母》,14簡,397字,簡長45.8公分。記子夏問詩及為政之道,文字內容與《禮記·孔子閑居》《孔子家語·論禮》多相重而稍勝,據擬篇題。其十一《昔者君老》,存4簡,158字,簡長44.2公分。記太子接受國君遺訓的經過,據首句文字擬題。其十二《子道餓》,存6簡,121字,簡長44公分。據首簡首三字擬題。其十三《從政》,存24簡,659字,簡長42.6公分。據內容擬題。
(27)《寧越子》,慈利楚簡,簡長45公分。應即《漢志·諸子略》儒家所載《寧越子》。
(28—29)《儒家者言》兩種:一為八角廊簡,存104簡,分為27章。一為阜陽漢簡,木牘正、背面共存有47個篇題。二書皆記孔子及弟子言行,內容與《孔子家語》《說苑》等書相重,據擬篇題。
道家:《漢志》著錄37種,以《伊尹》等三代道書為首,次為《老子》,次為《文子》《莊子》《周訓》等先秦道家書,次為黃帝書,次為其他道家書及雜著。諸書皆宗秉要執本、清虛自守等君人南面之術。今依此著錄出土文獻19種。
(1—3)馬王堆帛書三種:一為《九主》,存52行,約1500字。內容為伊尹論“九主”(一說出自《伊尹》),據擬篇題。一為《明君》,存48行,約1500字,以奏疏口吻說明君之理,據擬篇題。一為《德圣》,存13行,約400字。論德、圣,據擬篇題。三篇均抄寫在帛書《老子》甲種卷后。
(4—6)《老子》三種,郭店楚簡。甲種存39簡,簡長32.3公分,內容與《老子》相重者達二十章;乙種存18簡,簡長30.6公分,內容與《老子》相重者達八章;丙種存14簡,簡長26.5公分,內容與《老子》相重者達五章。
(7)《老子》一種,北大簡。存282簡,約5265字,簡長約32公分。
(8—9)《老子》二種,馬王堆帛書。甲種存69行,約抄于高帝時期;乙種存31行,約抄于文帝時期。《德篇》在前,《道篇》在后。
(10)《文子》,八角廊簡,殘存277簡,約2790字。其中87簡內容與今本《文子》相重,據擬篇題。
(11—12)《莊子》兩種:一為阜陽漢簡,殘存8簡。其內容與傳本《莊子》中的《外物》《讓王》《則陽》等相合,據擬篇題。一為張家山簡,存44簡,約1692字,原有篇名作“盜”。
(13)《周訓》,北大簡。存200余簡,約4800字,分14章。原題“周馴”。
(14)《太一生水》,郭店楚簡,14簡,約350字,簡長26.5公分。含“太一生水”“天道貴弱”兩主題,據篇首文字擬題。
(15)《亙先》,上博簡。存13簡,500字左右,簡長39.4公分。“亙先”二字抄寫在第3簡簡背,意為先天地而生。
(16—19)馬王堆帛書四種:一為《經法》,存55行,約5000字,含《道法》《國次》等9篇,以農戰、法治為主題。篇名“經法”二字寫在篇末。一為《經》,又名《十六經》,存65行,4000余字。全篇共15組,以陰陽刑德為主題,有《立命》《觀》等篇題。一為《稱》,存25行,1600余字。篇題“稱”寫在篇末。一為《道原》,存7行,464字。篇題寫在篇末,其后記字數“四百六十四”。以上四書均抄寫在帛書《老子》乙種之前。
陰陽家:《漢志》著錄21種,以早期陰陽家書《宋司星子韋》為首,次為《公梼生終始》《鄒子》等六國陰陽家書,次為《容成子》等歷法五行陰陽家書,次為漢陰陽家書及雜著。小序云陰陽家出自天文歷法之官。今依此著錄出土文獻3種。
(1)《楚帛書》,子彈庫楚帛書,900余字。分三部分,分別討論四時、天象、月忌。有神像圖,無篇題。
(2—3)銀雀山簡兩種:一為《陰陽散》,論及“陰散為生,陽散為死”。二為《曹氏陰陽》,論及天地四時刑克。二篇均有篇題。
法家:《漢志》著錄10種,前7種為戰國古書,含《李子》《慎子》;后3種為漢代書、不知作者之書及雜著。小序云法家出自刑法之官。今依此著錄出土文獻1種。
(1)《慎子曰恭儉》,上博簡。6簡,128字,簡長32公分。簡首云“慎子曰恭儉以立身”云云,據擬篇題。
墨家:《漢志》著錄6種,首為周初尹佚所傳之《尹佚》,次為墨子弟子書,末為《墨子》。小序云墨家的主張是貴儉、兼愛、尚賢、右鬼。今依此著錄出土文獻3種。
(1—2)上博簡兩種:一為《鬼神》,又名《鬼神之明》,存8簡,197字,簡長53公分,據首句擬篇題。一為《容成氏》,53簡,3000多字,簡長44.5公分,有篇題。前者主題(“鬼神之明”)又見于《墨子·明鬼》,后者所述上古帝王傳說有兼愛、非攻、尚賢、節用的傾向。據此錄為墨家。
(3)《墨子》,信陽楚簡,存119簡,470余字,簡長45公分,似是《墨子》佚文。原無篇題。
縱橫家:《漢志》著錄12種,前5種為《蘇子》等戰國書,中1種為秦代書,后6種為漢代書。小序云其出自行人之官。今依此著錄出土文獻5種。
(1)《戰國縱橫家書》,馬王堆帛書。存325行,約11000字。前半講述蘇秦游說,后半輯錄戰國游說故事。據內容擬題。
(2)《說之道》,郭店楚簡。27簡,403字,簡長15.2公分。一說所記為蘇秦言行。篇首云“凡說之道,急者為首”云云,據擬篇題。
(3—5)《語叢》三種,郭店楚簡,格言體。甲種存113簡,簡長17.3公分,一擬篇題為《物由望生》;乙種存54簡,簡長15.2公分,一擬篇題為《名數》;丙種存73簡,簡長17.6公分,一擬篇題為《父無惡》。體式接近《說苑·談叢》《淮南子·說林》等書,據擬篇題。
雜家:《漢志》著錄20種,前2種為“黃帝之史”等人所作,次6種為周秦書(含《呂氏春秋》),次9種為漢代書,末3種為“雜”集之書。小序云其特點是“兼儒、墨,合名、法”。今著錄出土文獻1種。
(1) 《呂氏春秋》,阜陽漢簡。存40余簡。內容與《呂氏春秋》相合。其中《知士》《童(重)言》等章有標題。
小說家:《漢志》著錄15種,前9種為先秦人所作,后6種為漢代人所作。兩部分皆依作者為序,而未以書中人物為序。小序云其出自“街談巷語,道聽途說”。今依此著錄出土文獻4種。
(1) 《赤鵠之集湯之屋》,清華簡。共15簡,簡長45.1公分。講述伊尹救夏桀故事,標題見末簡簡背。
(2—3) 復生故事兩種:一為《丹》,放馬灘秦簡,存8簡,簡長約23公分。述及“丹”死而復生故事,據擬篇題。一說應題《志怪故事》或《墓主記》。一為《泰原有死者》,北大木牘,168字,牘高23公分。以復生者口吻說喪祭宜忌,秦人所作,據篇首文字擬題。
(4) 《妄稽》,北大簡。存107簡,約2700字,簡長約23公分。講述漢代妒婦故事。原有篇題。
三
我們在編寫以上這份子部文獻目錄的時候,想到一些有意思的道理。
第一,關于中國“書”觀念的形成。
按照《漢志》的六部分類,以上列舉的只是戰國至西漢出土文獻中的諸子之部;如上文所說,還有許多文獻未予介紹。比如在湖北江陵望山楚墓、荊門包山楚墓、隨縣曾侯乙墓、云夢睡虎地秦墓,出土了很多記錄車馬甲胄的遣策,或者記錄司法、交易、疾病、禱祝、占卜等日常事務的書信、律令、簿籍、簽牌。這些文獻是我們通常說的檔案或文書,不是“書”(典籍),所以按劉向等人的目錄體例,本文未予著錄。但這些資料恰好提示了劉向等人校書時的環境:他們必須面對大量文書文獻,必須把“書”和文書檔案明確地劃分開來。而這樣一來,他們寫下的《別錄》《七略》和《漢志》,便成為中國“書”觀念形成的標志。
劉向等人所建立的“書”觀念,對后世影響很大。幾千年來,各種文書檔案都被目錄學家排斥,而未闌入“古典文獻學”的范圍。學者們昧于對文書檔案的了解,于是有“中國古‘書產生于何時”的困惑。解決這個問題難嗎?其實不難。以上目錄告訴我們:只要和文書作個比較,“書”的來歷就清楚了。“書”區別于文書的主要特點,從形式上看,是經過了編纂;比如劉向等人的校書,主要內容便是采用合并眾本為一定本的方式編書。但從實質上看,二者功能不同:“書”是公諸大眾的文獻,而文書則是用于日常事務,只在當事人中小范圍流傳的文獻。因此可以說,“書”的形成,其實質就是大眾文獻的形成。換言之,“書”的產生,其實就是把原來用于日常事務的文獻加以提升,使之具有超越意義。正因為這樣,最早的中國“書”有三大特點:其一被稱作“典”“謨”“訓”“誥”,其二以律令、道德教訓等具普遍意義的知識為內容,其三用于體制化的教學。“六經”就是這樣的“書”。而子部“書”的形成,則表明“經”的擴大。正因為這樣,《漢志》把子部書看作“《六經》之支與流裔”。
第二,關于六部分類法的形成。
根據以上論述,我們可以為“書”下一個定義:“書”就是因傳播需要而被編纂的文獻。從這個角度看,目錄學上的六部分類法,乃意味著社會對六類文獻提出了傳播需要,使之進入編纂。這六類書,就是《漢志》所說的“六略”。其中“六藝”“諸子”“詩賦”三略之書由劉向校理,原是皇室之書;“兵書”“數術”“方技”三略之書分別由步兵校尉任宏、太史令尹咸、侍醫李柱國校理,原是官守之書。透過這種分工,可以看出兩種“書”的分別:劉向校理的是國家圖書館的收藏,是已經成形的“書”;另外三人校理的是部門資料室的收藏,尚未脫離檔案性質,是半成形的“書”。不妨說,所謂“校書”,是讓后一種“書”取得正式身份的儀式。
那么,為什么在“六藝”“諸子”“詩賦”三略之外,增加的是“兵書”“數術”“方技”三部呢?這個問題,可以從出土文獻中找到答案。資料表明,在出土文獻中,子部書占有很大比重(從數量看,是詩賦文獻的十倍)。按照劉向等人“諸子出于王官”的說法,這意味著,有一批官守——例如聯系儒家的司徒之官、聯系于道家的史官、聯系于名家的禮官、聯系于墨家的清廟之守、聯系于法家的理官、聯系于陰陽家的羲和之官、聯系于縱橫家的行人之官、聯系于雜家的議官、聯系于農家的農稷之官等等——在提升檔案為“書”的歷程上,做出了重要貢獻。另一方面,在戰國至漢初的墓葬中,出土了很多“兵書”和“數術”“方技”之書。其中兵書有銀雀山的《吳孫子》《齊孫子》《尉繚子》《六韜》等,有張家山的《蓋廬》等;數術書有多種《歷譜》、多種《日書》、多種卜筮祭禱竹簡,以及馬王堆的《天文氣象雜占》《五星占》《出行占》《木人占》《陰陽五行》《太一辟兵圖》等;方技書則有《脈書》《病方》《白水侯方》《十問》《合陰陽》《雜禁方》《引書》《脈死候》《六十病方》《醫馬書》等。這些資料意味著:劉向等人校書之時,其實對官守文獻做過調查,進而從百官中選出步兵校尉、太史令、侍醫三職——選出了三類書的代表。正因為這樣,《漢志》認為:從檔案到“書”的演變,是首先在官守中完成的。有鑒于此,我們不僅要借助官守來理解六部分類法的形成,而且要借助官守來理解六類中各小類的形成。
第三,關于學派分類的標準。
對于“諸子百家”“九流十家”等概念,研究者曾提出懷疑,認為這些概念不符合哲學史或思想史的事實。比如著名的《劍橋中國秦漢史》就說:“劉向和劉歆所編的書目,作為遺產,所留下的對中國哲學進行重大劃分的分類卻往往是錯誤的。”(中譯本第696頁)這種說法對不對呢?不對。因為它忽視了劉向等人的文獻學實踐,進而忽視了思想同物質的關聯。
不過,這一說法提出了一個問題:應當如何“對中國哲學進行重大劃分”?事實上,解答這個問題的最好的辦法,就是為古代子部文獻編一份目錄。因為編子部書目的關鍵就是進行學派劃分,劃分過程中必須試用各種方法,從而找到正確的出路。從簡帛研究者的經驗看,可用的方法有三條:一是根據已經明確的學派文獻的特色詞,來判斷曖昧文獻的歸屬(因為同一個學派會有相同的問題和語言方式);二是根據已經明確的學派文獻的思想主旨,來判斷曖昧文獻的歸屬(因為學派成立的基礎是有相近的學說);三是從曖昧文獻的存在樣態——比如出土地點、物質形式——中找到古人賦予的分類屬性,進而得出判斷(因為學派意味著歷史上的認同)。本目錄就是這樣做的。比如,除掉注意出土文獻同傳世文獻在文句、主題詞、思想傾向的關聯外,也注意這些文獻在出土時彼此類聚的方式。這樣一來,“對中國哲學進行重大劃分”的基本道理便呈現出來了。其核心是三句話:(一)對于當今的分類來說,古人的分類是最重要的歷史事實,必須尊重。(二)古人的思想,不僅表現在他們說了什么,而且表現在他們做了什么以及如何做。(三)因此,思想考察應該從語言的物質載體和物質表現入手。
以上這些話,包含這樣一個意思:古代人進行學派劃分,是有其物質依據的。主要有三種物質:一是人。比如《呂氏春秋》說“老聃貴柔,孔子貴仁,墨翟貴廉,關尹貴清”,說的就是作為學派標志的人。這種人又稱“子”,也就是代表了某個師承系統。二是書。比如《漢志》以“凡某某家”表書的數量,說“凡諸子百八十九家”云云,這其實就是把書作為“家”(學派)的代表。三是官守。比如司馬談說“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意思是六家之分取決于求“治”的路線,每家源于一種為官的職責和習慣。第三項最為重要,因為在上古時代,官守不僅掌管了資料(書),而且掌管了教育(人),具有根本意義。劉向等人雖然是面向“書”來進行學派劃分的,但他們卻能尊重傳統,把學派的淵源歸結于官守,便可以說是把握了事物本質。《漢志》中有這樣一個事例:同樣是容成公所傳書,《漢志》卻把《容成子》歸入諸子略陰陽家,把《容成陰道》歸入方技略房中術,因而打破了“人”的標準(所以,本目錄也依據《容成氏》同《墨子》的關聯,將其判為墨家)。《漢志》這樣做的依據是什么呢?最有力的推測是:依據官府所藏。由此看來,《漢書·敘傳》所說“劉向司籍,九流以別”是富于深意的一句話。這句話說明,九流十家是劉向、劉歆、班固共同認可的學術分類。
第四,關于目錄學的學術要求。
在中國學術史上,劉向等人的校書活動是一件劃時代的事情。它不僅建立了“書”的觀念,而且創立了一套目錄學體系,包括六略三十八部的分類和為古書整理本撰寫敘錄的方法。在子部書方面,則有兩件事讓人印象深刻:其一是用校勘、輯佚等手段將大量散簡、異本匯編為子書,其二是用目錄序次展現學術的時代變遷。從本目錄可以看到:《漢志》諸子略著錄各家,都是嚴格按文獻的形成年代排序的。也就是說,重視文獻自身的源流,是劉向等人最重要的工作思路。
按照這一思路,本目錄在編制之時,也充分關照古人通過行為所表達的文獻分類。這類行為有三種:其一,往往將同類文獻抄集在一處;其二,往往用不同質量的竹帛抄寫不同內容的文獻;其三,為便庋藏,往往用相同長度的簡帛抄寫同類文獻。通過這些行為,我們懂得:古文獻的載體是同它的文體相對應的。比如竹制載體有“簡”有“楬”。“簡”是大竹,通常載錄書籍,包括六藝、諸子、兵書、數術、方技之書;“楬”是小竹,通常用為簽牌。又如竹、木之間也有體用之別,即通常把竹質材料用為書籍的載體,而把木質材料用為文書的載體。這種情況提示我們:對出土文獻進行目錄編制,必須注意載體的形制,把它們用作分類、排序的依據。比如郭店楚簡有《唐虞之道》和《忠信之道》,簡長28.2公分;又有《說之道》,簡長15.2公分。后者的性質很明確,是縱橫家書;如何判定前者的性質呢?從形制不合這一點看,本目錄認為其學派屬性也不相合,遂把前者判屬儒家之書。
總之,為出土文獻編制目錄是一件有意義的工作。它拉近了我們同資料的距離,使我們漸次走進劉向等人的工作現場。對于“辨章學術,考鏡源流”這個目錄學的基本要求,我們于是有了更深刻的認識。這個認識是:所謂“辨章學術”,意味著要從形式與內容兩方面,來認識古代知識與思想的邏輯關系;所謂“考鏡源流”,意味著要結合制度與人這兩個要素,來探明古代知識與思想的來龍去脈。
(作者單位:溫州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