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永明詩歌中的意象流變研究

孫晨晨

新時期以來女性詩歌創(chuàng)作中意象的運用體現(xiàn)了女性與男性審美特征的差異性，擺脫傳統(tǒng)歷史社會經(jīng)驗下的男權(quán)思想，直觀自己的軀體提取書寫的來源。閱讀翟永明的詩歌文本，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她90年代前后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轉(zhuǎn)變能夠通過其中的意象表現(xiàn)出來，每一階段都有其特定的核心意象存在。橫向的看，這些意象能夠反應(yīng)出某一階段詩歌創(chuàng)作的情感表達和主題傾向；縱向的看，這些意象之間又存在著某種聯(lián)系和流變。本文將翟永明詩歌創(chuàng)作前后兩個階段所出現(xiàn)的核心意象的流變分為三類：一是二元對立意象的異樣共存，二是同一意象不同階段的不同含義，三是從一種意象到另一種意象的轉(zhuǎn)移，試圖從中窺見意象流變中詩人創(chuàng)作心理的轉(zhuǎn)變和對女性文學的思考。

一.“黑”與“白”的二元共存

1986年唐曉渡先生曾預言：終有一天女性詩歌將由翟永明從黑夜走向白晝。翟永明的詩歌以90年代為界前后兩個時期從“黑色”到“白色”二元對立意象的改變，不是對性別差異的漠視，而是在充分意識到性別差異與女性個性特征的基礎(chǔ)上，對其社會地位和屬性的重新認識，女性不僅要擁有“黑夜”，也要擁有“白晝”。

（一）“黑夜”意象群的表達

中國傳統(tǒng)雖有陰陽和諧之說，但女性相對于男性仍處于弱勢，因此中國當代女詩人認同黑夜的主體性。1985年翟永明的《黑夜的意識》問世，公開認為：“女性的真正力量就在于既對抗自身命運的暴戾，又服從內(nèi)心召喚的真實，并在充滿矛盾的二者之間建立起黑夜的意識。”①翟永明揭示出了女性生存中最本能的一面，選擇“黑色”、“黑夜”、“黑房間”等意象象征著女性生命的最高真實，從而引起了廣泛的關(guān)注，因此，“黑夜”意象既代表女性改變傳統(tǒng)的男權(quán)中心主義思想后形成本體性別的自信感，又是反叛男性中心主義的隱喻。在中國封建社會中，以君權(quán)、父權(quán)和夫權(quán)為重，“天空”和“太陽”成為男性的象征，因而始終處于男性桎梏之下的女性激化了渴望建立自我世界的反抗決心，因此，選擇了與“天空”和“太陽”你相反的“黑夜”意象顛覆與反抗男權(quán)秩序。

（二）“白色時期”的轉(zhuǎn)變

90年代以后，翟永明明顯在努力從以往的黑色氛圍中走向“白色時期”。在文章《再談“黑夜意識”與“女性詩歌”》中表示：“我已倦于被批評家塑造成反抗男權(quán)統(tǒng)治爭取女性解放的斗爭形象……要求一種無性別的寫作以及對作家身份的無性別定義也是全世界女權(quán)主義作家所探討的重要問題……”。②翟永明在此提出了兩種觀點：一是提出新的寫作形式，超越原有的束縛；二是沖出女性詩歌的創(chuàng)作的局限，走向超性別寫作，此時的翟永明已經(jīng)完成了從“黑夜”向“白色時期”的轉(zhuǎn)變。“如今我夢的腳步挨門走過，像是多年積累，如今太陽的呼聲使心歡動”（《稱之為一切·九月》），詩中的“太陽”以象征白天代替了男權(quán)的獨裁，此時她的詩作中“白色”意象被稱為“顏色中的顏色”取代了“黑色”意象成為中心意象,繼而翟永明此時詩歌的語言與風格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

二.“母親”意象的流變

談及“母親”，本能的讀出慈愛、無私、孕育生命等，這是歷史強加在“母親”身上的偉大屬性，而遺忘了“母親”最初女性的本質(zhì)。翟永明的詩歌中剝離了重壓在“母親”形象上的沉重負擔，既歌頌了母性的偉大，又還原了現(xiàn)實生活充滿各種欲望的真實女性，也讓我們理清了“母親”在“女兒”眼中的形象，這是女性追求主體意識的一種過程。

（一）對“母親”的質(zhì)疑控訴

在翟永明心中，“母親”是她一個矛盾的心結(jié)，《女人》組詩的寫作時期正是她和母親發(fā)生強烈沖突的時候。翟永明曾坦白說：“《母親》是在一種焦慮的情況下寫的，與我當時青春的激情有關(guān)，也與那時的叛逆心理有關(guān)。”③因此該詩是詩人對于愛、死亡和生命等全部思考的表達。在詩的開篇孤獨和痛楚使作者對母愛提出了質(zhì)疑：“無力到達的地方太多了，腳在痛，母親，你沒有教會我在貪婪的朝霞中染上古老的哀愁”（《女人·母親》），這種質(zhì)疑成為貫穿整首詩的感情基調(diào)。作者完全解構(gòu)了關(guān)于母親的思維定式，將這一形象塑造成一個可以質(zhì)疑也值得質(zhì)疑的普通人。

（二）對“母親”的理性認知

《十四首素歌》反應(yīng)的是母女兩者的成長過程，此時“母親”不再是女兒質(zhì)疑的對象，當女兒成為“母親”時，也是詩人重新理解“母親”二字的內(nèi)涵和理性審視“母親”的開始，詩人在談到《十四首素歌》時說：“隨著自己的成熟，也跟年齡有關(guān)，我和母親的關(guān)系有了緩和，對我母親及那一代人有了理解，我母親對我也有一些改變和理解，所以在我1996年寫的《十四首素歌》里，就談了這個問題，其中矛盾也有一種理解和緩和。”④《十四首素歌》由十四首小詩組成，是詩人母女之間關(guān)系改善的一個體現(xiàn)，女兒開始站在女人的角度來觀察“母親”這個角色，理性的認識“母親”，理性的縱覽女性的命運。

（三）對“母親”的平靜審視

當面對無情的命運和未知的死亡時，內(nèi)心冷漠與質(zhì)疑的波瀾似乎又歸于平靜，只剩下母女之間的愛。在翟永明回憶下：“有七個夜晚我和一個垂危的病人與一個精神病患者待在一起，我與死亡接觸，我親眼目睹生死交織的生命的圖案，死亡把我推到了恐懼的極致，在《死亡的圖案》中我又把死亡推到了經(jīng)驗的極致。”⑤《死亡的圖案》敘述的是詩人母親七天七夜與死亡抗爭的過程，一個女兒目睹自己的母親一步步走向死亡的過程是多么無助和痛苦，無論先前的隔閡矛盾何等強烈都禁不住這樣短暫的生死離別，女兒留給母親的是暫時的溫暖陪伴，而母親給女兒留下的卻是一生的痛惜回憶。正是詩人對母女兩人共同經(jīng)歷生死別離的痛苦過程的書寫，揭示出“母親”形象在詩人內(nèi)心的轉(zhuǎn)變。

三.從“蝙蝠”到“壁虎”的意象轉(zhuǎn)換

翟永明在上世紀80年代寫下了關(guān)于蝙蝠的詩歌(《蝙蝠》、《我的蝙蝠》），1992年從美國歸來后,“壁虎”(《壁虎與我》)形象的選擇不能不說是耐人尋味的。“蝙蝠”與“壁虎”同為“夜晚使者”，通過對兩種意象的分析，從野生動物到家居的生物的轉(zhuǎn)變是翟永明從生活之外走到了生活之內(nèi)的體現(xiàn)，也是一種“白色時期”下的自我堅守。

（一）夜晚的使者

“蝙蝠只是蝙蝠，夜晚的使者，白天的敵人，一個干瘦枯小的孩子，它是黑色的不眠者的靈魂，天空的一個窟窿，水上倒影的傳說。”（《蝙蝠》）“你好壁虎，你的虔誠刻到天花板，你害人的眼睛在黑暗中流來流，走吧壁虎的你，離開陰影如我一樣。”（《壁虎與我》）蝙蝠,白天消失，晚上活動，通常棲息在樹上、洞穴或石壁，生活于黑暗中。壁虎,屬于“古老的房間”，白天潛伏與壁縫、瓦檐下，夜間出來活動。無論是蝙蝠還是壁虎,它們都是常活動于黑暗之中的動物,這種詩歌描寫對象的選擇顯然不是偶然的發(fā)生。無論是蝙蝠還是壁虎都是“夜晚的使者”，它們寓意著詩人對“黑夜的意識”的獨特闡釋：白晝是白晝，黑夜是黑夜。

（二）女性的隱喻

翟永明開拓黑色的空間從女性內(nèi)心深處抒發(fā)女性意識，解構(gòu)傳統(tǒng)的男權(quán)主位思想，“蝙蝠”和“壁虎”作為黑色意象的代表顯然就是女性的隱喻。上世紀80年代翟永明受到歐美女性主義的影響，建構(gòu)了女性的世界來消解文學當中的固化思維，詩歌《壁虎與我》的書寫則是在自我世界的思索中艱難前行。懂得“我”的只是“我的蝙蝠”，“蝙蝠”和“我”是同質(zhì)的,是黑暗的，是“女人”的。在《壁虎與我》中,“我”和“壁虎”兩個書寫對象能夠互相理解,是出于同一社會地位的，是女性與隱喻女性的關(guān)系。因為男性與女性的關(guān)系早已被整個社會看穿，詩人早已否定了兩者之間能夠互相理解的可能性。所以，能夠理解“我”的“壁虎”只能是“女人”。

經(jīng)歷了80年代到90年代的轉(zhuǎn)變，詩人翟永明完成了從女人到詩人再到女詩人的轉(zhuǎn)變。在這轉(zhuǎn)變的過程中，作為詩中最具體、最細小的形象單元，意象是詩人的思想和情感經(jīng)過藝術(shù)處理的對象，正是通過翟永明詩歌作品中三類意象的流變明確出：前后兩個階段不是互相對立，而是后一階段是對前一階段女性社會地位、社會屬性的重新思考和對女性意識的提高和升華。她的詩的轉(zhuǎn)變，正如荒林所說：“走向了真實和純潔，生命的過程與寫作的過程就像‘冰塊’的撞擊與耗損發(fā)出的聲音、線條與光影，呈現(xiàn)就是‘終極的面目’，這是生命的也是語言的真相”⑥，翟永明作為那個時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實踐者不斷探索，未來也將在引領(lǐng)女性詩歌不斷成熟的道路上繼續(xù)前行。

注 釋

①翟永明：《黑夜的意識》，《磁場與魔方》，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

②翟永明：《再談“黑夜意識”與“女性詩歌”》，《詩探索》，1995年第1期.

③陸正蘭：《二十世紀詩歌中母親形象及其文化含義變遷》，重慶：西南師范大學，2002年.

④陸正蘭：《二十世紀詩歌中母親形象及其文化含義變遷》，重慶：西南師范大學，2002年.

⑤翟永明：《面向心靈的寫作》，《紙上建筑》，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第197頁.

⑥荒林《:女性詩歌神話:翟永明詩歌及其意義》《,詩探索》199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