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不出事”到“搞點事”

□ 張一晗

第一書記的行為邏輯，并非其主觀意志的全面表達。如何切實發揮第一書記的作用，還需要在實踐中進一步探索。（本圖非文章所涉及人物）

圖片攝影/此情難寄

第一書記是派駐基層的治理行動者。筆者在某縣調查發現，隨著宏觀環境的變化，第一書記對所駐村莊事務的介入由淺入深，其對應行動邏輯也有較大差異。

制度設置與現實困境：“不惹事”邏輯

“不惹事”，是第一書記進入村莊初期奉行的行動邏輯，有兩個突出行為傾向：“完全消極不作為”和“敏感回避性行動”。

“完全消極不作為”，是指第一書記在精準扶貧中心態、行為的完全消極，表現在事務上不參與、不介入，結果上不關心，突出體現在第一書記對“脫崗駐村”剛性要求的抗拒及無視。筆者從訪談得知，在駐村初期，大部分第一書記都沒有按照要求吃住在村，大多 “單位、村莊兩頭跑”，甚至大多數時候都不在村里。

“敏感回避性行動”，是指第一書記對黨務、村務采取有限的行動，特點為主動回避涉及村莊內部資源及利益分配的相關問題。第一書記的回避不僅體現于對村民層次資源競爭的不參與，也體現在對村委利益分配的不干涉。2017年5月，河南省為實現貧困線與低保線的一致，要求全省開展低保重新評定。從申請到評定，筆者訪談的第一書記幾乎全權交給村兩委班子。

另外，對于獎勵，第一書記也多采取回避態度。某鄉表彰一個村順利脫貧，獎勵了5萬元的“辛苦錢”，這個錢由村兩委分給了村委會成員及各組組長。在談起此事時，這個村的第一書記很平靜，表示“給獎勵就收，沒有也不去要”。

這種“不惹事”邏輯的產生，是有一定原因的。

筆者調查的很多第一書記都談到，2013—2015年派下去的掛職扶貧干部并沒有得到優先提拔，甚至回去后原有崗位被頂替了，這是他們不愿脫崗的重要原因。很多第一書記在駐村初期都把自己當“外人”，認為自己要回到原單位，所以與所駐村莊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最為關鍵的是考核獎懲制度使第一書記缺少與原單位關系脫離的條件。按照政策，第一書記依然參加派出單位的年度考核，所駐村的鄉鎮黨委僅具有提出推薦意見的權力，很多第一書記權衡利弊后認為“多給原單位干活比在村里干得好更重要”。

鄉村關系、村干部與農民的關系、村干部之間的關系呈現出的復雜之態，也給第一書記帶來不小壓力。村莊原有的權力階層對第一書記心懷顧慮，傾向將之架空處理，在此情景下“張不開嘴也邁不開腿”的第一書記，大多數時候更不愿意自找麻煩。

壓力下放與可觸懲罰：不出事邏輯

在2015年9月精準扶貧政策實行伊始，筆者調查的這個縣的第一書記還可以把大部分時間、精力放在原有工作上。 2016年2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下發《省級黨委和政府扶貧開發工作成效考核辦法》后，情況就發生了一些變化。

2016年，筆者調查這個縣所在的省在全國年度綜合考核中倒數第二，來自上級的巨大壓力最終在村莊產生了影響。2017年4月，這個縣的鄰縣，因一位第一書記失職使鎮黨委書記、幫扶單位局長免職，村支書、村文書免去黨內職務。

這個處理結果產生了較大的影響，第一書記行動邏輯也從“不惹事”變成了“不出事”。其行動傾向也從“完全消極不作為”轉變為“結果導向性行動”，突出表現在熱衷于權宜性的迎檢活動和“多快好省”地完成任務。

省、市、縣三級的實地察看是考核第一書記及貧困村扶貧進程、成果的重要內容，而檢查方式主要是通過走訪貧困戶及查看檔案，讓巡查組“滿意而來，滿意而去”成了第一書記的首要任務。

在入戶走訪時，督查檢查組大多會問到的問題不外乎：“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幫扶責任人是誰？”“你們村的第一書記是誰？”“你知不知自己進入（貧困戶）的程序？”“你是怎么退出貧困戶的?”“你對幫扶措施滿意不滿意”等。這樣的政策設計初衷在于了解第一書記的履職程度及村里的扶貧進展，但是忽略了貧困戶的素質問題和書面用語與農村俗語兩個話語體系的隔閡。

現在的貧困戶很多都是老弱病殘、憨傻癡呆群體，記憶力退化、文化水平低，在問及“幫扶責任人”及“進入、退出程序”，大部分貧困戶都會回答“不知道”，但是如果問題換成是“沒事兒經常來你家跟你講政策，來送米送面發種子的那個干部是誰”或者“當時你評上貧困戶的時候是不是寫了申請、開了會還貼了大紅紙”，貧困戶就能回答出來。所以在村干部陪同走訪可以在旁幫忙提醒、解釋時還好辦，如果是暗訪檢查，第一書記就很可能無辜遭殃。

為了應對這種情況，第一書記采取了諸多辦法，如將責任單位、責任人及聯系人基本信息制成“脫貧攻堅幫扶聯系卡”和“貧困戶明白卡”貼在貧困戶的墻上，并叮囑他們如果說不清楚就指給督察組的人看。

他們還給貧困戶“做思想工作”：“咱們左鄰右舍比比看看，其實大家情況都是差不多的，村里是為了照顧你才報你的，你要懂得感恩呀，所以上面檢查的人來了你得好好說，要不然就把你弄下來啦。”“你想啊，村里現在好幾個項目在審批呢，你如果說得好，領導也放心，覺得咱們有能力完成，下次有好處還想著我們，這不是對全村的好處嗎?”第一書記楊某對筆者說，為了讓貧困戶們能準確記住信息應付檢查，有的村甚至還組織了“知識問答”活動，能準確背出相關信息的村民獎勵一袋洗衣粉。

筆者調查的某村的產業扶貧，也能說明第一書記這種行為邏輯。

按照市扶貧辦的要求，貧困戶可自愿申請5000元的專項扶貧到戶增收資金，用于扶貧到戶增收試點項目設施建設、購買種畜（種苗）和生產資料等。村委會在第一書記的牽頭下，搭橋使本村貧困戶與某蔬菜公司簽訂了合同，主要內容就是村委負責申請并收取政府撥給貧困戶5000元的扶助資金交給蔬菜公司，并由蔬菜公司統一支配。貧困戶與公司按照年終決算進行分紅，為了保護貧困戶利益，實行無論市場盈虧的保底分紅。經協商，公司在2016到2017兩年，每年給貧困戶分紅3000元，共計6000元。簡單來說，相當于蔬菜公司“借了”貧困戶5000元，每年還3000，多還了1000元利息，這樣在貧困戶檔案資料中就可以顯示為“產業扶貧中股份分紅收入3000元”。

按照要求，人均可支配年收入達3026元，且實現“兩不愁三保障”（穩定實現扶貧對象不愁吃、不愁穿，保障其義務教育、基本醫療和安全住房）即算作脫貧，但由于后者是無法衡量難以量化的，所以扶貧工作的重點都放在了使貧困戶在規定時間內達到3026元的標準線。有了這3000元的分紅，這個村不僅很大一部分有一定勞動能力的貧困戶都可以順利“脫貧”，而且也意味著第一書記做出了產業扶貧的政績。后來因為這種行為被市里檢查的批評說是“不徹底的產業扶貧”，只好被迫叫停。這個村又開始學鄰縣打算改種食用菌，但是因為市場已被擠壓，專家預測其前景較差，但這個村還是堅持做。問及原因時，這個村的第一書記表示：“其實大家都想這兩年不垮就行，等過了2018年上面不查了，應付過去了就不關我們的事兒了。”

“不惹事”邏輯是主動消極，“不出事”邏輯更多是出于被動消極。是過于沉重的壓力導致了扶貧工作的失范——第一書記為了使精準扶貧工作在上級檢查中“過得去”，不得不在督導訪查過程和檔案數據結果上大費周章。

筆者調查時，第一書記們紛紛抱怨，有位第一書記還激動地說道：“你問我干了什么事，我告訴你，我在填材料寫檔案，每天都在寫報告。平時得寫民情日記、填群眾意見卡，寫目標責任書、寫調研報告，每個月至少一篇工作信息，半年有半年總結、年度有年度總結。還得填檔案，貧困戶認定有扶貧手冊、有幫扶計劃書、有收入手冊，脫貧了有脫貧手冊，還得‘扶上馬再送一程’，接著記錄。這個過程還是個動態的，有進有出，上面一來就要看檔案查資料挑毛病，你說我能干什么，干完這些還有時間干點什么？”被醫療費拖垮，第一書記不僅幫他們提高了報銷額度，依政策減免醫療費，還幫他找來5萬元的貧困戶無息貸款，以幫助其恢復生產。此事被縣里、市里的新聞單位多次報道，第一書記也因此受到表彰。其他第一書記都對此頗有微詞，認為他只是盡了義務——“貧困戶本身就能脫貧，他也跟著撿了便宜”。

但又窮又有基礎的貧困戶并不多見，所以部分第一書記開始“創造條件”進行“幫扶”。例如，在貧困認定時將有產業基礎的非貧困戶認定為貧困戶，再把握時間間隔將之“變動”出去。這樣，偽貧困戶可以得到政策優惠，基層干部又出了成績。

“搞點事”邏輯下的幫扶行動，更具表演色彩，并以各大宣傳媒體為途徑將其效果放大，以求上級肯定及輿論支持和民眾認可，是一種虛假積極。這種行動邏輯雖然不會造成國家資源的浪費，其損害也沒有前兩種突出，但長此以往，也會對社會和政策實施產生不良影響。?表報數。

但是，這個政策卻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不少第一書記依然生活在“水深火熱”中。基層治理工作任務在減負下“不減反增”。

原來檢查雖然繁多，但也給了第一書記進行“彌補缺失”的機會，現在這種情況變了：“縣里不行還有市里，一次不行還有兩次，這樣省里來檢查的時候總能對付過去，現在一局定勝負了，更讓人害怕。”一位第一書記表示。

這種情況下，諸多第一書記都繼續按照 “不出事”邏輯繼續工作，但也有一批第一書記開始掌握主動權，開展“效果導向的行動”，開始“搞點事”，突出表現是放大優勢、把握輿論。

與前兩種邏輯不同，這種行動邏輯更具特殊性。簡單來說，只有“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第一書記才能 “搞點事”。

第一書記們來自的單位不同、職位有別，這就決定了其可動員的資源本身是不同的。一般來說，兩種第一書記更具優勢：一種是省直機關派駐的第一書記，他們起點較高，能力也更大；第二種是職位較高的縣直機關派駐的第一書記，他們具有地緣優勢，人頭熟在跑項目時更為方便。

第一書記有心的同時也要“有苗可拔”，也就是說貧困戶本身也要具有一定基礎。一般情況下，這類貧困戶不僅家里需要有勞動力，還應有一定的技術支撐——原本以畜牧業、養殖業、手工業為生卻因突發事件致貧的是其中典型，可塑性較高，也容易出成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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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察眼

效果凸顯與變相扶貧：“搞點事”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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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實發揮好第一書記的作用

選派機關黨員干部到農村擔任第一書記對于加強基層組織建設、推動精準扶貧、維護和諧穩定、提升治理水平都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本文所列舉的現象，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一定代表性。發揮好第一書記的作用還需要進一步優化政策環境，完善選派、評估機制，營造扎根基層、積極作為、全心全意為村民謀利益的良好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