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赴廣西特派記者 范凌志

“知曉自己的HIV感染狀況”是2018年世界艾滋病日的主題。然而,短短幾個字對絕大多數HIV攜帶者來說并不輕松,因吸毒而感染的攜帶者尤其如此。抵抗毒品的無力再加上艾滋病陰影的籠罩,他們的路在何方?在12月1日第31個世界艾滋病日即將到來之際,《環球時報》記者近日實地走訪廣西第二強制隔離戒毒所(簡稱“二所”)、廣西女子強制隔離戒毒所(簡稱“女所”)的艾滋病專管大隊采訪HIV戒毒人員,并與戒毒干警交流。在這些特定的場所里,整潔明快的醫療設施以及干警和醫護人員細致入微的關懷正讓那些HIV戒毒人員漸漸擺脫艾滋病的夢魘。
“如果再復吸,還能算人嗎”
11月22日,《環球時報》記者走進位于柳州的廣西第二強制隔離戒毒所大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尊林則徐雕像。純凈的陽光灑在“二所”艾滋病專管大隊院內,戒毒人員正在自由活動。50歲的劉某卷起褲腳,給記者看他腳脖子上斑斑點點的暗紅色印記,那是昔日吸毒留下的針眼。正是這些恐怖的印記,讓他的生活跌入深淵。
2015年,已吸食海洛因7年的劉某剛得知自己感染HIV病毒時,腦子一片空白。他回憶說:“腦子就是轉不過這個彎,在染上毒品之前我去獻血,身體還很健康。”劉某說,那段時間腦子里只剩下毒品,自暴自棄的情緒很嚴重。今年3月,他來到“二所”進行強制隔離戒毒。在這里,他慢慢接受了自己感染HIV的現實:“自作孽,不可活。想通這個,心里反而坦然了。”
盡管想通了,但當時的劉某還是沒有把握自己從這里出去后不會復吸。直到今年6月,他的父親去世了。“我3歲就沒了媽,父親一手把我拉扯大,他是我唯一的親人。”和《環球時報》記者回想起往事,劉某把頭別過一邊,盯著遠方,盡力不讓眼淚流下來。劉某自責地說:“父親本來身體很好,一次下雨天他來強戒所給我送東西,路上摔了一跤,從此一病不起。是我害了他。”噩耗傳來,劉某在強戒所痛不欲生。他告訴記者:“雷京華副大隊長24小時沒休息,帶著我連夜辦好出所奔喪的手續。父親一直教育我沒有什么都不要緊,就是不能沒有良心。現在他用命給了我一個最痛的教訓,干警又為我如此操勞,如果我再復吸,還能算是人嗎?”
像劉某這樣的慘痛故事在這里數不勝數。毒品曾讓這些人陷入生理和心理的絕境。采訪期間,48歲的王某看到《環球時報》記者要和他握手,趕忙拘束地笑著擺手:“不用,不用。”王某告訴記者:“在來到這里之前,被人躲著走的經歷太多了,那時候就想放棄。以前毒癮上來時,根本顧不上針頭干凈不干凈,能早一秒注射就早一秒。這能怪誰呢?現在來到戒毒所,才靜下來認真反省。”
“既想出去,又怕出去”
“二所”工作人員告訴《環球時報》記者,根據《廣西壯族自治區防治艾滋病攻堅工作實施方案》,所內新收強制隔離戒毒人員入所3個月內接受艾滋病檢測率達100%。按照這位工作人員的說法:“拿到薄薄的一紙《HIV抗體確證結果告知書》,幾乎所有人第一反應都是抵觸的,他們認為,‘不可能,肯定是搞錯了!但事實就是很殘酷。”
在艾滋病專管大隊,這些攜帶HIV的強戒人員能得到很好的醫療和生活保障。《環球時報》記者在“二所”醫療戒毒中心的診室看到:醫生將一名強戒人員的心電圖傳到自治區人民醫院,5分鐘后,診斷報告就返回了。據了解,普通病人去現場排號,都不會這么快。而“二所”大力推進院所合作機制,2018年6月加入廣西龍潭醫院醫療集團,和廣西艾滋病診療質量控制中心組建傳染病專科聯盟,在所內設立關愛病區,大大提高發現和處置艾滋病機會性感染和抗病毒治療副反應的水平。
完備的醫療條件在位于南寧的廣西女子戒毒所也可以看得到,這是全區唯一收治女性艾滋病戒毒人員的強戒所。2009年組建專管大隊以來,共收治艾滋病戒毒人員220人。“女所”強戒人員的宿舍很干凈,被褥統一選用暖色。
在“女所”醫療戒毒中心的檢測室,醫護人員指著一臺烤面包機大小的盒子給《環球時報》記者看——這是一臺專門檢測血樣中T輔助細胞絕對計數(一種重要免疫細胞,通常稱為CD4細胞計數)的便攜儀器,將血樣放入其中,20分鐘即可檢測出結果。醫護人員說,這樣一間十平方米左右的小檢測室,儀器總價值約400萬元。
“既想出去,又怕出去。”“二所”強戒人員李某這樣對《環球時報》記者說。這是很多攜帶HIV強戒人員的矛盾心理,畢竟,強戒所內的醫療設備和規律的生活可以讓他們的病情得到很好的控制。李某告訴記者,每晚8時45分,他們都會在干警的監督下按時服用抗病毒藥,“只要按時服藥,將病毒控制在極低水平,跟普通慢性病沒啥兩樣。但如果在外邊沒人監督,就很難說了”。
冒著“職業暴露”風險
2009年初秋,“二所”警察譚慶坦、韋國雍、雷京華、蘭港、黎建登上了前往廣西北海市的列車。當時,這5名年輕的警察是所里精心挑選出來的第一批“吃螃蟹的骨干”,此行的目的是為了學習艾滋病戒毒人員集中管理與治療的工作方法。上車前,他們甚至都不敢告訴家人實情。在那個“談艾色變”的年代,很多人都不愿從事艾滋病的管理與治療工作。“女所”的情況也一樣,22日,記者在這里見到的女干警人人春風滿面,但大多數人剛被分到這里時并不是這樣。
“剛來這里時,我就怕在工作中被感染上什么疾病,也擔心未來生活學習受到不良影響。”90 后干警焦遠芳說。后來,看到其他干警對HIV 戒毒人員不拋棄、不放棄,零距離管理教育,她的情緒慢慢被感染。
新干警的擔心并非沒有理由。在艾滋病專管大隊工作,“職業暴露”是最可怕的,有些緊急情況甚至來不及做相應的防護準備。愛笑的女干警黃燕球就遇到過這種險情。一次,一名HIV戒毒人員因患脈管炎,患處瘙癢不小心把小腿動脈撓破了,當時血就像水龍頭一樣往外噴,這名戒毒人員嚇得一邊尖叫一邊滿屋跑。黃燕球在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的情況下拿起一塊紗布就用手捂住戒毒人員的傷口。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有一年,“二所”艾滋病專管大隊戒毒人員因瑣事群毆,老干警黃義平一馬當先沖進人群將雙方分開。“二所”艾滋病專管大隊醫院副院長蘭港在為戒毒人員做手術時刺傷左手食指,經過正確防護處理后,第二周就又為患者進行了數臺手術。
干警和醫護人員的付出也被戒毒人員看在眼里,記在心中。“專管大隊剛建起來的時候,戒毒人員不服管,對干警很敵視,每天一早起來就開始琢磨怎么為難對方一下。”“二所”干警韋國雍告訴《環球時報》記者:“現在的情況好多了,戒毒人員離開這里,我們還會保持聯絡,他們在外邊受到歧視沒人傾訴,也給我們打電話聊聊天。”
“挽救一人就是挽救一個家”
據中國疾控中心、聯合國艾滋病規劃署、世界衛生組織聯合評估:截至2018年底,我國估計存活艾滋病感染者約125萬,估計新發感染者每年8萬例左右。
11月23日,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疾病預防控制局副局長王斌在新聞發布會上介紹,我國艾滋病防控工作成效顯著,經注射吸毒傳播得到有效控制。2017年報告顯示,經注射吸毒感染者較2012年下降44.5%。
情況正在慢慢變好,但一些質疑聲也不免傳出:為什么要為這些因吸毒而感染HIV的人員提供如此完備的戒毒及醫療環境?這些司法干警如此夜以繼日地照顧、教育他們是否值得?社會上,一些人對此心存困惑。有的人說:“是不是同情心泛濫?畢竟他們跟普通病人不一樣。”
“我們認為,吸毒人員既是違法者,也是毒品受害者和成癮病人。”針對這個問題,廣西女子強制隔離戒毒所副所長呂登云講了一個小故事:“一個小男孩在海灘往海里扔沖上沙灘的魚,有人問:‘有幾百幾千條小魚,你救不過來的,誰在乎?但小男孩回答說‘這條魚在乎,那條魚也在乎。我們的工作也是一樣,而且我們不光是挽救一個吸毒者,而是挽救他們一家,挽救一代人。更關鍵的是,我們看到了他們的轉變。”
廣西戒毒管理局生活衛生辦公室主任黃杰明告訴《環球時報》記者,這些感染HIV的吸毒人員在進入強制隔離戒毒所前,確實有自暴自棄,甚至借HIV攜帶者身份威脅、報復他人的違法犯罪行為,但這并不是他們應該被拋棄的理由。
黃杰明說:“我們不斷向這些人員宣講‘艾滋病到我為止的正確觀念。在生理上,通過完備的醫療體系將強戒人員的病毒水平降到最低。在心理上,通過關懷讓其打消報復社會的錯誤念頭。不理解的群眾可能不會明白,其實我們是在保護他們。”▲
環球時報2018-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