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風塘 王文豐

張朋(1918-2009),字錫百,山東高密人。生前系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青島大學美術學院教授、青島市美術家協會名譽主席、青島畫院名譽院長。著有《張朋畫輯》《張朋畫選》等。
說起張朋,在書畫圈內的名氣和社會上的知名度反差極大,很多人對他都不甚了解,而知道他的人也大多僅限于知道他猴子畫得好,可究竟好在哪里基本也說不出個一二來。李苦禪曾有此評價:“得齊白石形神似與不似者,張朋是一人”;魏啟后更評張朋的花鳥“齊白石之后一人而已”;陳傳席將他與陳子莊、陶博吾和黃秋園并稱為“在野四大家”……
在藝術品市場火爆的年代,許多藝術家們恨不得一夜成名,而自封大師者比比皆是。張朋的生前與身后之名卻似乎都與這些格格不入,至于原因,張仃的《它山畫跋》里有如此一段文字:“山東張朋不求聞達,不慕榮利,攻花鳥數十年,亦偶作山水小品,逸筆草草,頗有意趣。”如果我們再結合張朋的人生軌跡和一些軼事考察其一生成就,則更加直觀。
張朋1918年出生于山東高密,祖母是揚州八怪之一高鳳翰的后裔。受家庭影響自幼喜愛繪畫,17歲離開家鄉只身來到青島,于青島鐵路中學初中畢業后,便一直擔任小學教員幾十年,以教授圖畫課為主。1978年袁運甫、祝大年、李苦禪先后到青島,偶然發現其畫作后驚嘆不已,遂傳至京城,李可染、張仃、吳作人、黃胄、崔子范等人皆對其評價極高,十年辛苦,一朝成名。時任文化部部長的黃鎮就張朋工作一事專作批示,張朋遂于1979年調至青島工業紡織學院(今青島大學)任教授,生活及繪畫條件才得以改善,其時已年過花甲。
“時運不濟,命運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貌似終于得到人生轉機的張朋,其實有諸多難言的苦楚—老母年邁且身體一直欠佳,妻兒一直久病不愈,自己心臟有恙;名氣大了以后,“面子”“里子”應酬不暇。張朋本是不善交際之人,又是至情至性極其認真之人,1980年春節前夕,其母病危,張朋不堪壓力,抽了一宿煙后突發心梗,住院三個月,病危通知下了三次,幸運的是他從死神手里逃了出來。此后他便對自己身體格外注意,更加深居簡出。然而“修身苦被浮名累”,名氣大了有時會成為一種負擔,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張朋把繪畫工具及書籍分贈弟子,宣布因身體原因封筆,并謝絕了一切社會活動。據拜訪者言,先生房間已無文房用具,桌上僅有一個空空的筆架,墻上沒有一張畫,只掛了自己的兩幅書法和幾張生活照,而其中一幅書法的內容是:“繼承傳統,以古開今,求新尚意,悅目爽心”,基本概括了張朋的藝術追求。
關于張朋的封筆,還有一說法:京中一權重人物隆重招待先生,先生為答謝知遇之恩,作畫一幅相贈,然該人又提出要為高層人士作畫,一列清單足有百人,先生擲筆于桌,自言此后不再作畫,隨后封筆。
另外幾件事情,也能體現張朋的處世態度。其一是調任大學后張朋境遇雖有所好轉,然而由于家庭的特殊原因,生活依然清苦拮據,其時他的畫在市場上已經流通開來并且價位相對較高了,然而張朋本人卻是島城少數不賣畫的畫家之一,其畫大多送給了親朋好友。其二,他有兩次調任入京的機會:第一次是1980年調任他去中國畫研究院(今中國國家畫院),另一次是1986年前后調任他去中央美院擔任中國畫教授,兩次都被張朋以照顧母親妻兒為由拒絕了。其三,張朋在擔任小學教員期間,市里通知其參加畫展,他總是認真備好畫作按時呈上,而當時相關人員因其無甚名氣而隨意棄之紙簍,先生不怒不悲,下次展覽依然參加,只為切磋,不為揚名。還有一事便是市政府、校領導為改善他的居住條件,兩次給他分配了“名人公寓”“文化公寓”高檔海邊住宅,他兩次謝絕,一直住在20世紀80年代初分的小房子里,直到去世。故而說其不識時務者有之,說其太過清高者有之,說其愚鈍不開竅者亦有之。然而這些對張朋來講一如清風拂山崗,他依然淡泊如故,乃至他封筆謝絕一切社會活動多年后,在島城繪畫收藏的圈子里除了流傳著他的一些傳奇外,很多人都在問“張朋這個人還在嗎?”

張朋在原山東紡織工學院授課

張朋參加筆會

張朋參觀師生畫展

張朋接受青島電視臺采訪并現場作畫
潘天壽在《論畫殘稿》中云:“藝術之高下,終在境界。境界層上,一步一重天,雖咫尺之隔,往往辛苦一生,未必夢見。”而中國藝術講求的最高境界,無疑是天人合一,繼而人畫合一、人書合一,也就是你寫的字、畫的畫能直指內心,在藝術作品中能明顯的展現出一個精神層面的人。一個藝術家的精、氣、神、學養、抱負,對生命的體驗、對美的理解全在藝術作品里體現,歷觀古今中外大師之代表作,無不如此。反過來說,一個境界很高的藝術家,也必然會讓自己的作品和自己的心相合,如果不逮,會想方設法去克服,或臨摹或寫生或研習畫理,或博觀約取以達觸類旁通。
張朋在繪畫上可以說是天縱之才。這首先體現在他的筆性上。筆性換句話說就是神經的敏感度,也就是對含墨濃淡干濕不同狀態下的毛筆,接觸吸水程度不同宣紙的一剎那的感知度。雖然陸儼少說筆性通過后天的肌肉訓練也能改善,然而那只改善,是鼓勵學生的話語。筆性基本靠天生,如同對色彩的敏感度一樣,色弱者通過訓練只能改善,而從根本上解決不了問題。對于把筆墨作為血脈的中國畫來講,筆性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一幅畫的氣韻。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中講到氣韻是不可學的,“氣韻必在生知,不可以巧密得,復不可以歲月到,默契神會,不知然而然也”,后天的訓練只是在先天的基礎上作為熟練和強化的一個手段罷了。筆性關乎用筆,有人天生手重,書者如顏真卿,畫者如吳昌碩;有人天生手輕,書者如褚遂良,畫者如惲南田。重者以樸勝,輕者以巧勝,二者并無好壞,外在風格不同而已。黃賓虹論用筆時說“粗而不獷,細而不纖”,便是對這兩種筆性的中庸要求。張朋介乎二者之間,因而表現空間很大。張朋壯年時為追求繪畫風格轉變,僅齊白石的荷花便臨摹了一千多張,能達到亂真的程度,說明他的用筆的輕重空間是非常大的。這點上和李可染很相似,李可染后來選擇了把筆放重放慢,追求沉郁雄渾之風格,而張朋最終定位到了瀟灑清健之風,兩人學齊白石皆理性地進行了取舍。張朋弱化了齊白石用筆里的碑味,加入了金文線條的元素。黃賓虹在論用筆之“重”時云:“金至重也,而取其柔;鐵至重也,而取其秀”,這也是張朋區別于多數學齊白石的人的高妙之處。故張朋畫中用筆也少有潘天壽的古拙霸悍,更無李苦禪的拗筆孤峭,每每逸筆而出,以白計黑,以虛當實,極顯空靈妙境。其筆下之物都出筆爽利而又力透紙背,姿態優雅而韻致盡顯。所以,有人評論說“齊白石用筆取法于碑,而張朋取法于帖”是不確切的,王雪濤、溥心畬二位的用筆才是取法于帖學,張朋繪畫中線條的金石味道還是很足的,只是他有所取舍,減弱了里面的雄樸之氣而代之以清剛之氣罷了。那些批評張朋用筆太弱、畫面單薄的人,以為粗就是強,黑就是厚重,實在是眼界未開,不足道也。
在圈內,張朋被稱贊最多的是其造型能力。他在參考齊白石構圖的時候,是非常理性而有所取舍的。他保留了齊白石畫面中常用到的長直的線條,長直線條交搭的時候就會出現方角,畫面會顯得硬朗,也會體現出現代構成的元素;保留了齊白石作畫的簡—能一筆而成,絕不用兩筆,很少像吳昌碩、黃賓虹畫中經常出現的復筆,即便是很多復雜的動物,他都力求在造型準確的基礎上,力求最簡。齊白石畫翎毛草蟲,也主張寫生,“要寫生而后寫意,寫意而后復寫生”,此處的寫生和后來西方的描摹對象是兩個概念,中國古代寫生是要求在格物的基礎之上飽游沃看,然后抓住其最主要的形態特征,融合作者的自我感受繼而進行創作。張朋對動物的寫生也是如此,據其子回憶,小時候張朋帶他去動物園觀察動物,都是先聚精會神看,然后再拿出小本默寫,回去創作前再反復提煉到最簡。所以張朋筆下的動物多是動態的,且十分傳神,這種造型意識上是接近于劉奎齡、劉繼卣父子及黃胄的,但筆墨形態卻比他們還要簡。他既吸取了造型中透視解剖等西方元素,其筆下動物瞬間的神態把握得極為精準,又用最傳統的中國寫意筆墨表現出來,因而東方味道又十足,且十分有古意。筆者以為張朋的造型意識暗合了齊白石繪畫中尚簡的審美趣味,常年教授孩童圖畫課也要求張朋對畫面的推敲上達到最簡,這些因素共同形成了張朋畫面的個人風格,而這種風格的特點和中國文人畫中“蕭散簡遠”、“平淡天真”的審美旨趣是相合的。
張朋成長啟蒙的年代恰逢“五四”時期,這是一個古今中外各種思想開放與碰撞的時代。張朋作為一個靠自學而成的畫家,好處是沒有受到傳統的門派約束,也無須因政治因素在激進與保守兩者之間站隊。學畫的過程中不管高鳳翰、張書旂、齊白石等一批傳統的畫家,還是后來學習西畫的過程中接觸到的西方印象派大師,張朋憑借自己的思辨能力對其中的有益的營養盡情汲取—包括中國畫的筆墨觀,西方造型中的解剖學以及構成關系,并對中國文人畫發展到后來重筆墨輕造型的特點表達了自己的觀點:“筆墨文人多計較,經營位置最辛勞。不求形似無神似,意境融遍意格高。”張朋關注到了之前文人畫中的缺陷,進而對構圖和造型(相對應繪畫六法里的“經營位置”和“應物象形”)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并一直身體力行,從而形成了自己既有根脈可尋,又不同前賢,筆墨、造型、構圖并進的獨特風格。
對待傳統的守成與創新問題上,石濤在《一畫論》的“變化章”里曾說:“縱逼似某家,亦食某家殘羹耳,于我何有哉!……我之為我,自有我在。古之須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腸。我自發我之肺腑,揭我之須眉。”石濤作為古代中國畫論的集大成者,直接影響后世幾乎所有的中國畫大家,石濤的偉大之處不是傳下來了某種技法或者圖式,而是直接從哲學辯證的角度來探討繪畫的本質,齊白石、傅抱石、石魯等人受其澤被尤深,他們的許多理論幾乎全脫胎于石濤。張朋是善學者,在學習齊白石的過程中一直保持極為清醒的頭腦。學習大師起點高,會少走偏路,所謂大樹底下好乘涼,然而一棵大樹周圍很難再長起別的大樹,這是自然規律,也是藝術的規律。學習傳統就是面對一個一個大師的過程,如何對待傳統,在張朋的題畫詩中也有所表現:“何必繩以古,墨守自封步。面目要自新,筆耕自己路。”“莫拘拘于常法,勿掌掌于某家遺風,要立于前人之外。”“作畫以變為常,以不變為暫,具古以化,勿泥而不化。”……這些都和白石老人的“學我者生,似我者死”以及李可染的“最大的勇氣打出來”相暗合。所以張朋在學齊白石基礎上,用筆變逆鋒為順鋒,用墨變濃重為清淡,變點厾為勾勒;題材選擇上,極少畫蝦、馬、牛、驢等都有代表性畫家畫過的題材;圖式上也很少畫吳昌碩、齊白石等人創建的經典圖式,而是結合寫生以及西畫構成的因素努力創立自己的圖式,努力地在畫面上表達“我”的存在。吳昌碩學任伯年和蒲華,齊白石和潘天壽學吳昌碩,李可染學齊白石和黃賓虹,傅抱石和石魯學石濤,莫不如是。“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此善學者不假于物也,是故張朋最終成為脫蹄之兔,透網之鱗。這些無不顯示出張朋在繪畫取舍過程中的理性、冷靜與智慧,也在如何學習發展中國畫的道路上,提供了非常有意義的參考。李苦禪評價張朋能得白石老人形神之似與不似,并非過譽之詞。
客觀地講,從詩書畫印、史論著述、美術教育、社會影響力等因素綜合而言,在野四家與近代四大家(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潘天壽)相比,還是有些距離,厚重度不夠。然而單就畫而言,張朋的花鳥已然卓爾成家,而張朋高明之處,并非是畫的好這么簡單,筆者總結了三點:

張朋 蛾 9×12.5cm 紙本設色款識:“過精則近匠”,此論非也。十五年前畫此,今補記之。鈐印:張朋(朱)

張朋 蘭石圖 30×34.5cm 紙本水墨款識:自笑雕蟲役此生。癸丑張朋。鈐印:錫百(朱)
首先是先生的人品高潔。有人用“干凈”二字評價其人其畫,筆者以為極為恰當。古人講“人品不高,落墨無法”,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中講到人品和氣韻生動的關系時說“人品既高矣,氣韻不得不高;氣韻既高矣,生動不得不至”。張朋雖不善交際,但他對人極為真誠,做事也極為認真,故此張朋每幅繪畫都會推敲備至,慘淡經營,在他看來,隨意應酬的畫是對別人和自己的極大不尊重,寧愿深居簡出,也不會隨意應酬,“十紙難一遂,忘情得失中”,故他的作品幾乎張張精到。

張朋 茄上蟬蛻 25×29cm 紙本水墨款識:癸丑七月,張朋寫生。鈐印:錫百(朱)

張朋 榴花引蝶 22.5×27.5cm 紙本設色款識:五月榴花照眼明。癸丑五月,張朋。鈐印:錫百(朱)

張朋 壽昌 32.5×43cm 紙本設色款識:壽昌。丁巳八月,張朋。鈐印:張朋之印(白) 多壽(白)
其次是先生的心胸寬廣。但凡偉大的藝術家都是至情至性之人,“世界以痛吻我,我回報以歌”,我們從張朋的繪畫作品中看不到頹敗,看不到消沉,看不到一點怨氣,最多就是一句“多少煩紆事,磨于水墨中”。張朋平淡地面對命運的多舛、家庭的不幸,用一生的行動詮釋了一個男人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該盡的責任,同時還守住了自己畢生的追求,并有極高的建樹,這得需要多大的胸懷和付出才能做到?
最后是張朋的最可貴之處—風骨。“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這是孟子對君子的定義。張朋未成名之時,靠微薄工資養活老母、患病妻兒,然“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依然堅持自己的摯愛丹青,殫精竭慮,筆耕不輟終成一代大家,此貧賤不移也;不懼命運捉弄淡然處之,不畏強權逼迫寧可封筆—“你可以殺死我,但打不敗我”,此威武不屈也;成名后不驕驕而自滿,對進京求名或分房得利毫不關心,此富貴不淫也!做到其中一點,或許是別無選擇,然而三者都能做到是難之又難的,在張朋面前,是讓許多人汗顏的!
趙建成對張朋有段論述,十分精彩:“張朋先生的畫淡墨、清墨用的特別好,就像他的為人,淡泊自守,他這一生都可謂是淡墨人生。”

張朋 百事皆好 67×28cm 紙本設色款識:百事皆好。己未正月,張朋寫。鈐印:張朋之印(白)

張朋 萬紫千紅春華濃 83×39cm 紙本設色款識:萬紫千紅春華濃。樹仁同志正之。丁巳十月,張朋。鈐印:錫百(朱)

張朋 報春圖 68×34cm 紙本設色款識:報春圖。一九七九年春節,張朋畫。鈐印:張朋之印(白) 長樂(朱)

張朋 八月中秋桂花香 180×69cm 紙本設色款識:八月中秋桂花香。戊午年秋,張朋寫。鈐印:張朋之印(白) 錫百(朱)

張朋 三鮮圖 69×33cm 紙本設色款識:三鮮圖。己卯年,張朋。鈐印:張朋(白) 長樂(朱)

張朋 魚戲蓮葉間 32.5×43cm 紙本設色款識:錫百。鈐印:錫百(朱)

張朋 猴上桃枝圖 68×45cm 紙本設色款識:辛酉,張朋。鈐印:張朋(白)

張朋 月下猴立圖 68×32cm 紙本設色款識:良宵神爽爽,獨賞玉鉤斜。壬戌五月,張朋。鈐印:張朋(白) 錫百(朱) 大寫(白)

張朋 筠籃新得 32.5×43cm 紙本設色款識:筠籃新得。丁巳八月,張朋。鈐印:張朋(白)

張朋 紫藤 33×43cm 紙本設色款識:張朋。鈐印:錫百(朱)

張朋 紅果松鼠 32.5×43cm 紙本設色款識:張朋。鈐印:張朋(白)

張朋 治印圖 16.5×19.5cm 紙本設色款識:治印圖。別有天地方寸中,借題銓吾句。癸丑春,張朋。鈐印:錫百(朱)

張朋 千古有定評 20.5×26cm 紙本設色款識:是非有得失,仁智各不同。雅俗難共賞,千古有定評。三十年前舊稿,重畫自有是非。癸丑春,張朋。鈐印:錫百(朱)

張朋 夕陽歸牧 13×15cm 紙本設色款識:壬子冬,張朋。鈐印:錫百(朱)

張朋 唐人詩意 31×44cm 紙本設色款識: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癸亥,張朋寫唐人詩意。鈐印:錫百(白) 清爽(白)

張朋松鶴圖68×45cm紙本設色款識:一九八零年秋月,張朋。鈐印:錫百(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