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埂 劉曉芳
《浚稷山》以中國古代漢武帝時期騎都尉李陵和漢使蘇武的歷史事件為經,以草原帝國的地理風俗環境為緯,網羅歷史殘片,將那些斑斕孤立的人物各安其位,形成一個渾然的整體。伴隨著歷史中匈奴民族的沒落和大漢的日益強盛,一個或許更加符合歷史邏輯的真實的漢匈縱橫捭闔史,穿過重重帷幔,走向了讀者面前。
《浚稷山》,當我拿起杭蓋這部小說,面對這座陌生的山脈字符打量時,喚起的是極為模糊遙遠的記憶。我知道,在這個遙遠而又陌生的山脈里,藏有厚重的歷史。兩千年前的戰馬嘶鳴,勇士廝殺,一場場關乎民族命運安危的爭戰,爬在歷史的罅隙里,等待后人檢視。
杭蓋,就是那個被等待的到來者。
一
一部《浚稷山》,將草原大漠的民族史,以今人的眼光和視角,娓娓道出。西漢與匈奴之間鐵與血的殺伐,李陵、蘇武與且鞮候、於靬王、衛律的故事,昔日草原帝國的生活、西漢朝臣的對峙張力與彼此交往較量,吸引著我們。在殘酷征伐的另一面,亦有攣鞮拓跋對李陵的溫情,有蘇武與攣鞮昭云十九年的情感生活。
杭蓋的視角,是從本己族群而移入草原匈奴的,是帶讀者進入敵方這個陌生的區域,帶有人的情感去探索那一段歷史,因此,對自己這部長篇,他說:“用文化人類學的視角去理解《浚稷山》似乎更能準確一些”。筆者亦以為然,只是覺得他做得還不夠十分“人類學”。
杭蓋是我的同鄉,家鄉位于渭河平原東部。認識且讀了他的小說之后,很納悶他為什么竟要將筆插進北部的草原帝國?怎么對匈奴故事感起興趣來?甚至很驚訝于他對匈奴之地的地理風俗、器物文化如此熟稔。在故事和人物的細部,那個時代的狀貌得到了頗為地道的還原。盡管是小說,也可能正因為是小說,人物的行為,心理的變化,日常所用物件,人與人的特殊關系,還有草原民族的風俗習慣,都在細節里一一呈現出來,要做到這一點,非得下大功夫不可,非得對地域文化有體驗性進入不可。
起初,我只是對杭蓋如此選題感到一點訝異,卻沒多想。待到后來熟了,閑聊起來方得知,原來他的童年是在距離內蒙古不遠的陜北的一個小鎮上度過的。這真是上天的安排!他雖在簡介和后記中均沒有提及這一點,但在我看來,這一點對于一個小說作家來說,卻極為重要。不止一個文藝理論家談到過童年生活對作家創作的影響。所以,我感到上天就是要在他的身上植入與大漠的不解之緣,于是冥冥之中的一雙手,將他誘導到了高天大漠之地,要讓他講出前塵往事來。
這樣的講述,便具有了溫度,是帶著作家生命情感的體溫。就是說,草原大漠的生活,有他的個體生活親歷做依據,打上了作家自身鮮明的生命印記。那些大漠游蕩的陰魂,在某個時空的交點上,就這樣與之遭遇了。杭蓋借用這一雙雙魂魄的眼睛,重新看取發生在兩千年前的故事,過去作為抽象的簡單的敵人概念而存在的匈奴,重新獲得了人的意趣。過去正統歷史教育中形成的蠻夷概念,具有了人性的亮色。這是杭蓋所言的人類學意義,這使杭蓋的敘事自然地超出某種單一狹隘的習慣視角,從而使那段歷史具有了某種客觀性和多樣性,也為李陵蘇武的故事,增添了另一種多棱視角下的獨異映像。
二
杭蓋長期研究中國西北民族及中亞、北亞民族的歷史文化,因在史料中濡染多年,于西漢時期,匈奴與大漢之間的民族沖突與融合的史籍中,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觀點,便擺脫了歷史上人云亦云的束縛。
浚稽山原為古山名,約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國土拉河、鄂爾渾河上源以南一帶。本書將浚稽山視為游牧文化和農耕文化的分界點,以中國古代漢武帝時期騎都尉李陵和漢使蘇武的歷史事件為經,以草原帝國的地理風俗環境為緯,網羅歷史殘片,將那些斑斕孤立的人物各安其位,形成一個渾然的整體。伴隨著歷史中匈奴民族的沒落和大漢的日益強盛,一個或許更加符合歷史邏輯的真實的漢匈縱橫捭闔史,穿過重重帷幔,走向了讀者面前。
《浚稽山》采用的人物肖像聚焦式寫法,將十四個人物獨立篇章,分別刻畫其立場、心理以及情節邏輯。這樣的寫作方法的優點就是能以最客觀的視角來還原歷史的細節。正如杭蓋本人所言:任何的戲說都是對歷史的褻瀆與冒犯,《浚稽山》可以當作真實的歷史故事去閱讀。小說中涉及的人物、事件,幾乎都是史書典籍中記載過的。
中國古代的歷史小說在民間的戲說傳奇中,其風格多虛化,再加上幾千年的歲月流轉,當時的歷史人物早已被剝離了本色,而顯現出戲劇虛誕的模樣。久而久之,戲說便僭越為正史,成為街頭巷尾的談資佐料。歷史人物臉譜化,失去了歷史對現實的參照借鑒作用。當然,歷史小說的表述方式有很多,必要的夸張和虛構是可行的,但這些文學手法要基于史實基礎,否則任其藝術性無限擴展,就成為了脫離史實的文學傳奇。因此,在戲說風、新解風盛行的當代,《浚稽山》以其詳實的知識背景和史實依據,將歷史人物客觀再現在讀者面前,讓世人以真實的歷史環境去感受一個時代的風云變幻和個人在歷史暗夜中的熠熠星光,這樣的寫作目標是必要的。同時,《浚稽山》客觀再現的是歷史邏輯,并不等于情感上的刻板復述,小說通過對人物心理的描述和家國情懷的筆墨渲染,讓讀者在通讀全篇后,才發覺各個人物雖看似獨立甚至對立,實則交織于一張中華民族文化認同的網絡。
三
騎都尉李陵,是小說開篇的第一個人物。整個小說的線路從浚稽山之戰失敗后,李陵投降匈奴展開。
公元前99年秋(西漢天漢二年),在西漢與匈奴的戰爭中,騎都尉李陵率兵五千,深入匈奴腹地,與三萬騎兵戰于浚稽山,步卒雖驍勇,殺敵萬余,但終不敵眾,僅余數百人逃回漢地,李陵被俘投降。這位飛將軍李廣長孫、李當戶的遺腹子,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根正苗紅的將軍三代,在投降匈奴后,被當時的匈奴單于且鞮侯冊立為堅昆王,并將自己的妹妹攣鞮拓跋嫁與李陵。
中國的歷史上,叛臣大都是被后人釘于恥辱柱上而遺臭萬年的,而李陵不同,有人稱之為“歷史上最被同情的叛臣”。“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后人對李陵的諸多惋惜之詞中,既因司馬遷為之受腐刑,也有對他壓抑無奈的命運的同情。甚至在一些文學影視作品里,將李陵塑造成時運不濟的英雄。
然而,杭蓋筆下的李陵,卻是一個擁有復雜人格特質的人物。一方面,他是一個在戰場廝殺中,冷靜沉著,毫無畏懼之感,死不旋踵的英雄;另一方面,作者并不避諱他性格方面的猶疑多思,給足筆墨寫他審時度勢。漢武帝的趕盡殺絕和匈奴單于的知遇恩澤讓他斷了歸漢的念想。還有一方面,李陵是受“文死諫,武死戰”傳統教育的儒家弟子,他做不了徹底的投降派,對故國總是心生牽掛,但是卻一點一點深入到了匈奴的生活里,有了深愛自己的妻子攣鞮拓跋,有了自己的親信部落,有了自己的牛羊牧場和領地。在這異國他鄉偷生,難免在夜深人靜之時,被思念故國的情感啃噬,仿若身心的慢性凌遲。在杭蓋冷靜的書寫下,一個鮮活真實、壓抑茍活的李陵躍于紙面。
漢使蘇武,是《浚稽山》的另一個靈魂性的人物。“胡沙不隔漢家天,一節堅持十九年。”他剛烈不屈,持節牧羊,是后世敬仰的大漢英雄,也是一面雪亮的鏡子,照見出李陵所有的不堪。“死節易、活節難”,蘇武被囚于天寒地凍的北海,經歷常人無法忍受的身心折磨,十九年間未移漢節。然而這個性格強硬的中原漢子,在得聞漢武帝薨逝之后,大嚎痛泣不能自已,足見其赤子之心。這樣的蘇武是世人口耳相傳的英雄,但杭蓋的目標并不僅限于此,他浸染史跡,鉤稽史料,進行細致推理和有節制的敘述。在《浚稽山》后面的篇幅中,蘇武回到了大漢朝堂。英雄并沒有獲得朝廷的重用,只是掛了一個清閑的虛職。晚年的蘇武,也因久居北海寒地而不能適應中原溫潤的氣候而身體不適,更為不適的是官場上爾虞我詐的宮廷權斗,以至于苦悶終老。
在本書眾多人物線索中,有兩名匈奴女子不容忽視,她們是攣鞮拓跋和攣鞮昭云,二女子分別是李陵、蘇武之妻,這也是整篇小說的溫情所在。與漢族女子不同,拓跋和昭云有著游牧民族爽朗直率的性子,愛得直接也愛得熱烈。雖說都是匈奴女子,但二人在杭蓋的筆下卻個性鮮明。拓跋聰敏得體,是李陵的賢內助,為使夫君安心降匈,她讓漢匈通婚,發展部落,后期又為李陵在單于王庭斡旋斗爭,是李陵的左膀右臂。昭云單純忠貞,為化解蘇武這顆冰心,甘愿放棄王庭的享樂,陪伴蘇武在環境惡劣的北海忍受寒冷和饑荒,后為蘇武生一子。蘇武歸漢后,為不影響夫君仕途,她自刎于浚稽山下。杭蓋對拓跋和昭云的書寫為兩位傳奇英雄的一生平添了一絲人間煙火氣息,使讀者透過波詭云譎的時代,去探尋生活的本色。“這就是最有可能發生的歷史真相。一個悲壯、堅貞的愛情故事,被一個更為堅韌卓絕、忠貞不屈、毅志頑強、千古不朽的高大形象所遮擋。”作者如是說。
四
通觀杭蓋的歷史小說,體裁雖是小說,但描述手法卻接近歷史本真。其風格簡潔有力,注重用史實說話,通過嚴謹的邏輯推理,而不是流于情感渲染,因此給歷史小說添加了諸多客觀性和真實感,可見作者的史學功力之深厚。在此之上,再輔以深邃的洞察力和恢宏的想象力,構建了整個漢匈征戰史。
《浚稽山》細細地為讀者勾勒出了整個漢匈群英圖——壓抑隱忍的李陵、忠貞不屈的蘇武、豪情仗義的於靬王、奸詐狡猾的衛律、聰慧大度的攣鞮拓跋、單純熱烈的攣鞮昭云、善用權謀的漢武帝……這些我們早已熟悉、口耳相傳的傳奇人物,于西漢的亂世風云中,撥開歷史煙塵,穿過刀光劍影,紛紛從紙墨深處呈現出他們鮮活而又真實的面容。或許,我們需要這種層層剝離后回歸本真的文字,來引領讀者對歷史重新判斷。通過對西北民族風俗地理的真實敘述和人物在時代背景下的抉擇記錄,可以讓讀者將認知里的碎片網織起來,體驗和感受到歷史的力量。
值得一提的是,杭蓋從諸多史料中證得浚稽山是華夏先祖——黃帝的故鄉,他的部族就是從這里進入中原的。或許,這正是小說取名為《浚稽山》的初衷,也更是作者的大民族史觀使然。
浚稽山不單單是一座漢匈邊境的山,更是民族文化認同的一個象征。小說為讀者呈現了一個詳盡的匈奴地理生態圖景,在這里,作者意欲打破的是世人對西漢時期胡族落后粗俗的偏見,他將匈奴人、呼揭人、丁零人等西北部落民族的風俗文化和人文信仰悉數展示,串聯起整個西北草原民族的源流。漢匈連年的征戰說到底是一場生存資源的爭奪戰,也是一場家園生存之戰,部落之間為了利益征伐不止,百姓在貴族權利的爭奪下苦不堪言。以致到小說的最后,呼揭、丁零、月氏等匈奴部族因連年天災戰禍導致民不聊生,最終南投大漢,換取了民族繁衍生息的機會。而大漢皇帝也逐漸實施民族開放政策,漢胡文化相互融合,經濟發展,通婚化俗并不少見。因此,華夏民族的三皇五帝,同宗同源,各個地區各個民族都有著難以割裂的血緣關系,所有的生存沖突與文化偏見,也在不斷的戰爭與交往中,逐漸認同和化解,并最終融合。
《浚稽山》不是一本英雄主義著作,書中人物在此也不是任何戲說文辭中的“臉譜”,他們一個個只是朝夕變換的歷史風云中渺小而又真實的個體。但正是通過這樣的一群人,我們觸及到了亂世的無奈和命運的造弄。也正因如此,兩千年之后,書中的人物早已紛紛歸于煙塵,然而讀者卻依然可以借助于杭蓋的敘事,感受到呼嘯而過的歷史之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