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續學習

余世存

日常生活演繹出的理性

讀墨子，給人印象最深的是他的思想、觀念完全立足于現實生活、日常實踐。他的書中充滿了木鳶、車轄、咫尺之木、方圓、規繩、陶者、穴師……這類市井話語。他有名的“所染”開篇即是，“子墨子言見染絲者而嘆曰：染于蒼則蒼，染于黃則黃。所入者變，其色亦變；五入必而已則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

墨子從日常生活中的觀察中抽象出普遍的道理，并運用到歷史現實中去?！褒R桓染于管仲、鮑叔，晉文染于舅犯、高偃，楚莊染于孫叔、沈尹，吳闔閭染于伍員、文義，越勾踐染于范蠡大夫種?！彼詈蟾袊@：“必擇所堪，必謹所堪”者，此之謂也。用我們現在的話說，墨子從染坊這一行業聯想到人生社會的環境、交往對人的影響。

這是一種了不起的生活智慧。我們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思維偏好，從一點一個細節出發去把握萬事萬物的結構，但墨子的高明處在于，他比一般人走得更遠一些。他的抽象性成了一種了不起的理性、邏輯，后人尊稱為墨辯邏輯，跟古希臘的形式邏輯、古印度的因明邏輯并稱為軸心時代的人類三大邏輯。

墨子感慨：“百工從事，皆有法所度?！蹦硬粌H求其所以然，還把理性精神上升到極為抽象的層面。他的工作是一步一步地完成的。我們看他的很多判斷都似曾相識，如“知，材也?！薄爸?，接也。”“身觀焉，親也?！薄奥劊斠??！薄熬?，彌異時也?！薄皞魇苤?，聞也?！薄搅恕把劧闷湟?，心之察也”“執所言而意得見，心之辯也”……就有了思辨，有了分析綜合的活動……而到了“中央，旁也”“端，體之無厚而最前者也”就出現了認識的飛躍，進入到思維的自由王國里。墨子意識到，一個事物的中央，可以是另一事物的周邊，這是異于傳統和常識的卓越見解，從中不難理解那些中心主義者的自大。

墨子從淺近處入手，持久地努力，一步步走向了思維王國的堂奧，收獲了我們一般人少能窺見的大道至理。用墨子的話，“行者必先近而后遠。遠近，修也。先后，久也。民行修必以久也。”

我們以墨子的“兼愛”為例。他的兼愛思想就是從現實中收獲的。我們今天知道，這是一種了不起的情操、觀念意識和社會主張。包括中國人在內的東方人很少直面“愛”這一話題，人們多談論“恩”，多談論忠孝，最多把愛跟“仁”放在一起討論，仁愛，而仁愛在我們這里是以己為中心推衍開來的“差序格局”。人們很少像墨子那樣談論愛，墨子是我們中間的異數，他的“兼愛”既是“自由平等博愛”之號召，又是當代社會深入人心的“公益”“慈善”等人生社會價值的關鍵。

學習的至上價值

孔子平時諄諄教導弟子，倡導的價值可謂多矣。提倡仁，提倡孝，提倡禮，提倡做君子儒不做小人儒……但大家在一起討論時，發現老師是學習的好榜樣，學習才是老師至上的價值。老師生前就開始被人封圣，但老師說了，“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圣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子入太廟，每事問。故老師雖少也賤，卻多能鄙事。在老師眼里，沒有比學習更好的生活了，“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p>

老師的學習精神值得大書特書，他自己總結說，“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他學習的志向從少年起開始，再未中斷，貫穿了一生。“學如不及，猶恐失之?！彼膶W習意志強大，“朝聞道，夕死可矣。”他說，“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钡酵砟赀€在學習，“老而好易，韋編三絕，”他說，“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p>

老師的學習方法也很值得今人學習。他說過，“三人行，必有我師焉?！边@跟我們一般人的態度不同，我們崇拜權威、名人不假，但對時人、周圍的人，我們多半是瞧不大起的。孔子還說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薄皩W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孔子的學習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教學相長，他不止是自己學習了，他還要去教導別人?？鬃诱f，“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薄皩W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我們經常說別人腦殘，“豎子不可教也?！钡鬃訁s說，“有教無類?！?/p>

可以說，古往今來最簡單的學習，孔子為我們做出了極好的示范。

孔子談論學習的名言有幾十條，都可圈可點?！耙娰t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薄熬邮碂o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

隨時隨地地學習足以使之充實幸福了。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熬又\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薄笆恐居诘?，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彼淖援嬒窬褪?，“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薄帮埵枋?、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p>

難怪弟子們編輯老師語錄，不約而同地認定學習值得放在開篇?？鬃拥膶W習人生也給后人樹立榜樣，如三國時東吳的呂蒙，發憤讀書，留下“非復吳下阿蒙”“士別三日，即更刮目相待”的美談。南朝陶弘景“讀書萬余卷，一事不知，以為深恥”。南宋朱熹更是倡導“無一事不學，無一時不學，無一處不學”……

說到學習，當代人的感受可能更深。技術的推動使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手機這一移動網絡上，網絡隨時向我們傳遞朋友圈、微博、論壇上的新聞、信息、文獻……我們無時無刻不在吸收新知，但似乎我們離孔子說的“知者不惑”更遠了。

因此，讀孔子還要從孔子那里學習如何學習，如何把學習跟人生相結合。如當代價值哲學表述的，如何把學習當作人生至上的價值。這一點，孔子也做得相當好。他自承“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他不僅向老子、萇弘、師襄等前輩學習過，他也從弟子顏回、子路、子貢那里學習過……黃萬盛教授曾總結，除了書本知識，我們還要向前輩學習，以建立我們的學術譜系；向同齡人學習，以建立屬于這個時代的交疊共識和歷史記憶；向年輕的人學習，以使我們具有未來的方向，使自己成為一個有責任的精神力量。

（常朔摘自《微觀國學》圖/瀠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