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清
那是扎總角的年紀,并不知道父親捧回來放在堂屋高桌子中間的黑匣子盛裝著母親,我拉著父親的后大襟一路走出堂屋,我說:“爸,我媽呢?”印象里,媽媽穿著花襯衫,坐著爸的毛驢車去看病。父親回過頭來看我,眼睛像喝多了酒,他抓抓我的小辮子,指著院中的向日葵:“你媽媽藏在向日葵里,乖乖地聽話,你媽就出來了。”我望向齊著院墻開得正熱火的排排向日葵想,我沒有不聽話啊?不過媽媽以前跟我做過這樣的游戲,她藏在向日葵寬大的葉子下,說:“你不聽話,我就藏到花里面去哦!”可是那次我找到她,她抱著我哈哈笑。
媽在向日葵花里!我松開父親的衣襟,奔過去,挨個向日葵找:“媽,媽,你快出來!”從左邊找過去,沒有,從右邊找過去,沒有,每一片葉子我都看了,風吹著向日葵粗硬拉人的葉子嘩啦啦響,七月的風燥熱,我看著靜默燦爛的向日葵,汗水流到嘴角,咸咸的。
黃昏醒來,房間空蕩蕩,父親在廚房燒飯,我一骨碌爬起來,爬到窗子旁,院子里向日葵靜悄悄的,不見母親的身影。我哭了。父親跑進來,摸著我的頭:“莫哭,莫哭!”“你到底把我媽領哪兒去了?你快說,你快說!”我站在炕上,使勁捶他的肩,“你這孩子!……”父親紅了眼圈,推開我。
一整個夏天,我坐在門前的小板凳上看著那片向日葵,失望疊加希望。
秋天到了,向日葵的葉子干枯了,像打褶的牛皮紙,金黃的花瓣落了一地。我不再搭理父親,如今水落石出,我知道母親根本不在向日葵里。
那天父親收割向日葵,他把梯子架在墻上,把成熟的葵花子用鐮刀割下來,他站在梯子上喊我:“小妮子,快來接葵花子。”以前我會像只小燕子,應聲抖著翅膀飛奔過去,如今我轉身跑回屋,趴在炕上。父親收拾好工具,遞過新鮮瓜子,我看也不看,他坐在我旁邊,說:“孩子,爸爸不對,爸爸騙你,你母親沒在向日葵里。”“她在哪里?”我一翻身坐起來。“她在你姥姥家,”父親說,“你姥姥年紀大了,沒有人照顧,你媽媽在照顧她的媽媽。”“她不要我了嗎?”我說,忍不住哭起來。父親拍拍我的后背:“怎么會呢,你媽媽也很想你,可是她媽媽也離不開她啊!”“那我要去!”我摟住父親的胳膊,“你還小,等你大了,學習好好的,才可以去接她。”
初中畢業,我考上重點中學,堅持要看母親。父親說,好,明天我帶你去。第二天,我們坐車,又步行,竟走到堂屋。父親打開房門,我一眼看見母親的照片,搭著紅布的黑匣子,母親愛看的書,白菊花,……我一下愣在門口。父親牽我的手,他說:“來,給你媽媽磕個頭,點炷香吧。”我拼命掙脫他的手,哭起來:“不不!”我喊道,“這是什么意思?我是做夢,我是做夢!”父親使勁抱住我,等我哭夠了,他說:“爸爸今天在你母親面前,正式給你道歉,是爸爸說了謊,如今你大了……”
不知是否受父親向日葵說,照顧姥姥說影響,我一直不愿在提到母親時,冠以去世的標簽。大學假期,我偷偷去姥姥家,找到父親說的當年母親去世的醫院,查到母親的病歷,白紙黑字,父親說的千真萬確,她死于心臟病急性發作,搶救四十分鐘,未能挽回。
那是母親去世十三年零一個星期的日子。走在喧鬧的街上,想著十幾年前天天坐在門檻上看向日葵的樣子。心中的向日葵花瓣紛落,轟然倒地。如今明白,今生今世我即使種一萬棵向日葵,也種不出能走出母親的那一棵啊。
(編輯 花咖/圖 沐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