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明 任春光
機械可以節省人工,卻容易讓人做事取巧。
機,曾經是中國古人仰望星空、內省道德的一個獨特視角。莊子就特別重視其中的科技與社會隱喻,并分別借助寓言、重言和卮言的寫作風格來三窺于“道”。
在《天地》中,有這樣一則寓言:話說子貢出使楚國返回晉國,途經漢水南岸,偶遇一位老者正在澆灌菜園。只見老者挖通地道,抱起陶甕,下到井口,灌滿井水,再抱著陶甕顫巍巍地將水倒到地溝縫里。子貢上去邊幫忙邊建議:“我給您推薦一種機械,一天可以澆百區之田,又省力又高效。”老者不解,仰頭問道:“有何見教?”子貢揚聲說:“將木頭鑿成汲水的機械,后重前輕,一俯一仰,抽水上來,嘩啦流淌。這就是桔槔。”
子貢出于好心,未曾料到招來一頓教訓。老者先是憤怒,隨后笑道:“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
在老者看來,子貢是在給自己挖坑:機械可以節省人工,卻是讓人做事取巧。取巧耍滑形成習慣,內心就會不再純潔。內心不再純潔無邪,就會心浮氣躁不安。空明的心充滿浮躁,就不能再感知大道。
從“機械”到“機事”,從“機事”到“機心”,從“機心存胸”到“純白不備”,從“純白不備”到“神生不定”,從“神生不定”到“道之不載”……層層遞進,一氣呵成。一句話,機巧讓人迷失天性。
老者一席話,讓能言善辯的子貢慚愧無比、低頭不語。走出30里外,方才恢復常態。老者的話,徹底顛覆了子貢的三觀。在他心中,天下只有老師孔子一位圣人,未曾想到澆菜園子的老者一點也不差。孔子常訓導:出力小而功效大,才是圣人之道。這位老者卻說出了完全相反的道理。本就聰明的子貢,很快有了新的感悟:“執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這段環環相扣、前后呼應的警句,既是對其師說教的反叛,也是對老者教誨的反思。
祛除精神上的外在累贅,才能得心應手、通達于道。
莊子認為“機械”“機事”會生“機心”,使人“純白不備”“神生不定”,以至“道之不載”。這是否表明莊子反對人們去認知和把握“機”呢?
《天運篇》里,莊子用重言即重述和援引的形式,虛擬了“有人”與卜者巫咸祒的對話:“天其運乎?地其處乎?日月其爭于所乎?孰主張是?孰維綱是?孰居無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邪?意者其運轉而不能自止邪?云者為雨乎?雨者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無事,淫樂而勸是?風起北方,一西一東,有上彷徨,孰噓吸是?孰居無事,而披拂是?”
數行之間,14個問題,句句精絕。特別是5個“乎”,想象瑰奇、哲理深刻,比之后來屈原的《天問》精簡許多、生動許多。特別是,“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邪”一語,點破天地運行、萬物變化一定有“機”在背后起作用。這里,“機”就等同于莊子心中的“道”,有規律和法則之意。
事實上,莊子非但不反對領悟和駕馭“機”,而且認為只有認知了“機”、把握住“道”,人才能擺脫“必然王國”的束縛,邁向“自由王國”的彼岸,才能優游地生、快意地活,才能自由翱翔、縱情歌唱,“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這很有點康德為自然界立法的味道了。為此,莊子創作了庖丁解牛、痀僂承蜩、呂梁丈夫、削木為以及津人操舟、輪扁斫輪等汪洋恣意的寓言故事,并由此誕生了“目無全牛”“游刃有余”“躊躇滿志”“善游忘水”“不徐不疾”“得心應手”等膾炙人口的成語。
莊子“機緘而不得已”的自然觀及其得道之法,正是“機巧忘夫人心”人生觀的有機展開。
由載道、得道進而順道,實現個性張揚與人性解放。
以無“機”之心領悟和把握“機”,可以獲得生命的力量和精神的解放。這個力量是和平、仁愛的,這種自信是寬容、利他的。它很趣味、很辯證,是一種大智慧。
莊子的進化觀不是自大、傲慢的,而是忘我、平等的。萬物相禪,開端和終結有如首尾銜接的環,理不清次序。這是自然的均平之道。自然的均平,也是自然的差異。無論是“種有幾”“萬物皆種”,還是“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不外乎“齊物”與“天均”。人雖然是天地萬物進化的頂端,卻也不能妄為、忘形。畢竟,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
人與萬物平等共生、利益攸關,是一種普適、博大的生態情懷。后來,荀子在高喊“制天命而用之”之時,不忘“草木榮華滋碩之時,則斧斤不入山林”,以實現“不夭其生,不絕其長”的可持續發展。
總之,《莊子》一書中有三處專門說“機”,而且循著載道、得道和順道的內在邏輯,環環相扣、渾然天成。一般認為,“道”是抽象的,“機”則具體很多、活潑很多。正是如此,莊子不僅用“機”釋“道”,而且將“機”喻“道”,從而完成了“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的個性張揚和人性解放。
(常朔摘自《解放日報》2018年7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