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齊君
傍晚,陽臺里傳來響動。走進陽臺,在夕陽照耀的窗玻璃上,赫然落著一只蛾。
一只柞蠶蛾,寒冬臘月突然闖進了我的世界。
它一身黃褐色。在我靠近它時,它一動不動地趴在窗玻璃上。夕陽擁抱著它,它黃褐色的翅膀毛絨絨的,熠熠生輝,上面的素雅花紋和斑點,像是用最細最柔軟的絲繡上去的,讓人忍不住想伸手觸摸。在秋天遇見一只黃褐色的蛾,不足為奇??伤且恢蛔跣Q蛾,在最寒冷的時節來到這個世界,健康而活潑,怎能不叫人倍感驚喜。
它展著毛絨絨的雙翅,迎著夕陽,望著窗外的冰雪,就像是在等待母親回家的孩子,又像是被母親關在家里,對外面的世界無限好奇。
去年深秋,在鳳城幫我買下蠶繭的人叮囑我說,可不能放在暖和的地方,否則會羽化成蛾。
“羽化”一詞叫我頓生好奇。一只普普通通的蛹,是如何羽化成蛾的呢?當大地回暖,春意盎然,蛹會隨同復蘇的萬物一起,華麗轉身,神奇羽化?結果呢,這只蛾冒冒失失,大冬天就闖進了我的世界。
我趕緊察看裝在方便袋里的蠶繭。幾十個蠶繭,一片淡黃色。最上面的一個繭,朝上的部位,有個圓圓的、神秘的小孔。我把繭拿到手上,蠶繭輕飄飄的,自然已是蛾去繭空。
蠶絲結成的繭很結實,叫蛾咬出小圓洞,是否并非易事呢?
淡黃色的空繭相對要偏小一些。羽化出來的蛾,卻很碩大。拿著空繭,比照趴在窗玻璃上的蛾,有點兒難以置信:它真是從這只不大的繭中,由一只應該也不大的蛹,羽化而來的?它那么大,能從這么小的孔鉆出來?
我把蠶蛾從窗玻璃上拿下來。它就像不聽話的孩子,或者是因為受到了驚嚇,在我手上拼命掙扎。我感覺到了它掙扎的力量。我怕它把自己弄傷,趕緊把它放到餐桌上。它和餐桌的顏色極為接近,就像一下被“秀”在了木板上。我仔細打量它一身絨毛的身子,V形的觸角以及翅膀上毛絨絨的花紋和斑點,既敬畏又歡喜。愁緒卻也轉眼縈上了心頭。
我該拿它怎么辦呢?
要是春天,我會讓方便袋里的蠶繭,都羽化成蛾。蠶蛾歡愛后,雌蛾會產卵,孵化出蟻蠶,我可以上山采柞樹葉喂它們。寄居山腳下,采鮮嫩的柞樹葉,并非難事。學習養柞蠶,看著它們一天天長大,50多天后結成淡黃色的繭——我多么想體驗養柞蠶啊。
此刻,窗外的大山卻白雪皚皚,雖說春天每時每刻都在窗外向我逼近,鮮嫩的柞樹葉畢竟還在孕育中。
碩大的蠶蛾靜靜地趴在餐桌上。蠶的一生經歷蟲、蛹、蛾三種形態,傳奇而詭異。當它吐出最后一口絲,藏身繭中,演變成蛹,再由蛹羽化成蛾,便是向死而生。雄蛾歡愛后就會悲壯地死去;雌蛾產卵后,又能比雄蛾多活多久呢?
蠶蛾不需要進食。如果我不把它帶回家,它恐怕連羽化的機會都沒有。同時買下蠶繭的人,三個多月后,誰還留存著蠶繭呢?“羽化”一詞改變了我的想法。我怎能再忍心看它們遭受各種酷刑?它們從藏身的繭中被剝出來,在人們的手上前后左右地搖動頭,像孩子一樣在打量著世界,怎能不叫人思緒萬千?
是怕我為它愁緒繁雜嗎?第二天早晨,柞蠶蛾不見了。我沒刻意尋找它。中國五千年的養蠶史,即是華夏的文明史。千千萬萬的蠶,吐絲織成華麗絲綢,讓東方文明聞名于世;是蠶嘔心瀝血吐出絲,鋪就中外經濟、文化交流的通道。絲綢之路如今依舊在把純天然的華麗,把中國智慧和文明,傳播四海。柞蠶蛾沒有蝴蝶漂亮,卻奉獻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難道不應該得到尊重嗎?
世界上許許多多的蠶蛹,此刻躺在幽靜的繭中,在黑暗寂寞中等待著春天,好讓溫暖將其演變成最具生命力的蛾……
選自《人民日報(海外版)》
2018年3月24日
賞 析
童年時,爸爸的同事在冬天時給了我一只活蠶蛹,肉身胖胖,很好玩。過年時,放在大衣柜的抽屜里便忘了。來年春天,拉開抽屜找東西,一只蛾撲簌地飛了出來,就是文中說的“羽化”了。
在我們看來,蠶的一生不怎么快樂。產卵、發育、吐絲、結繭、化蛹、化蛾。從幼蠶到老蠶的過程,也就20天左右,卻要不停地吐絲。但在蠶看來,這個過程不僅令它生長與蛻變,同時實現了自己向外吐放蠶絲的價值,羽化本身為蠶提供了重生的可能。它承受的每一點辛苦,都是向未來邁進了一大步。
我們人類的生命軌跡也同蠶類似。雖然生命中有苦,但創造的價值是甜。如此,就盡情地活吧,苦中必有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