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那廠和那些年

路人

對前半生，他說沒有辜負好時代

對后半生，他說堅信勞動創造價值

1986年初冬的一個早晨，一個身穿藍料中山裝的小伙子，騎著自行車在如潮的上班人流中快速穿行。他有點兒過于興奮，一路上車鈴頻催，有點兒像脫群的魚，給平靜的水面拍打出浪花。

這個愣頭青叫路剛，當兵回來被分到省屬國營大企業——撫順鋼廠，成了全民所有制單位正式職工，今天第一天報到，所以心里美得很。路剛的自行車是舅舅買零件組裝的，算是送給他的上崗禮物，“當了工人，咋說也得有個像樣的車。”舅舅說。在當時，工人和自行車都是全家人體面的象征，為了配套，舅舅還特意把中山裝借給他。

到了廠門口，路剛特意下車向里觀瞧，壁壘森嚴的門衛和白鋼材質的毛主席揮手巨型浮雕，張揚著氣勢不凡的派頭。雖然他是第一次進廠，但撫順鋼廠的故事，他可是從小聽到大的：撫順鋼廠在當地有個響亮的別名——“十里鋼廠”，而且在全國冶金系統中也有名望，尤其是這10年，生產的高溫、高強、高速等特鋼品種，開創了好幾項全國第一，大部分特鋼產品由國家統購統銷，只要按上級部門下達的生產計劃去做就行，不愁銷路，不愁盈虧，不愁開資。

入職之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路剛的固定工資有52元，加上高溫費、保健費、洗理費、副食補貼等福利，還有安全獎、超產獎、節能獎等獎金，一個月下來有150多元錢。在撫順這樣的工業城市，旱澇保收的大全民就是鐵飯碗。

不過，一切都太順利，反而讓路剛不太適應。

上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的春風吹到東北已經涼了大半，按計劃生產依然是當季主題。廠里大多時候是人多活兒少，職工們也都拖沓，工作時間男的做菜刀、女的織毛衣，都是公開的秘密，反正在大鍋飯的分配體制下，日子都好混。路剛是個天生勤快的性子，只能把過剩的精力放在別處，好在他找到了個適合的地方——工會。

廠里總會在入冬前及年節時為職工謀些福利，從外地弄些粉條、帶魚、呢子衣料等緊俏商品，倒掛補貼給職工。路剛是工會小組長，腿腳勤有力氣，卸車碼垛、分裝過秤等一系列的體力活兒都少不了他。給職工謀福利，仿佛是一項重要的政治任務。

那時的企業不單要完成生產任務和計劃生育指標，還得替大伙操著吃喝拉撒睡的心。

1988年，路剛經人介紹，和同廠的集體所有制女工劉淑艷相識，沒處多久，就在勞動節那天舉行了旅行結婚，“說是旅行，其實是給沒錢辦婚禮找個借口。”路剛說，結了婚不能再住單身宿舍，得開始攢錢找房子，所以日子一下就緊了。

路剛的婚房是花30元租的一個違建房，原本是緊靠馬路邊私自搭建的小賣店，旁邊還挨著居民區的公共旱廁。路剛和妻子晚上睡覺都得用大木板將窗戶擋嚴鎖死，不敢留一點兒縫隙，防止臭氣進屋。早上，陽光也照不進屋里，是不是該起床做飯，全憑外面如廁人的腳步聲決定。

那時候，撫順市區已經零星的有了商品房，但是對于工薪家庭來說，還是遙不可及的事。“還得靠組織解決問題。”這是路剛和妻子能想出最好的辦法。不過，他們倆都進廠不久，想分上房，只能在工作上好好表現，評上先進或是勞模，才能爭取到機會。

1993年，路剛租房的日子終于畫上句號。他以200元/㎡的優惠價格，買到了廠里集資建設的40㎡雙陽單間。按廠里規定，購房的8000元錢要一次性付清，路剛這幾年攢了一些，現在終于用在了刀刃上。

真該慶幸自己趕上了新時代頭班車，如果不是集資建房這種新形式，靠以前的分房政策，恐怕再熬上20年也未必有個分房指標。廠里的年輕人大多和路剛有同樣的想法，除個別人還惦念著不花錢的福利性分房而放棄購買，絕大多數人都緊緊抓住了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就這一個政策，解決了廠子幾年的分房積壓難題。

不只是職工住房，上世紀90年代，廠里傳了多年的國有企業體制改革終于開始試水。撫順鋼廠好像不打算把本世紀該干的事拖到下個世紀，于是，上世紀末最后一年的盛夏，撫順鋼廠將企業股份化，原來的撫順鋼廠合股變更為撫順特殊鋼股份有限公司，將自己完全推向市場。演習了多次的改革，終于真正地向前邁出了劃時代一步。

第一步開了頭，就有后續步伐跟進。先是與省內大鋼廠組建了遼特集團，然后又強強聯合跨省重組創建了東北特鋼集團。廠區內昔日的違建房及相關違建設施相繼被拆除清理，雜亂變成井然有序。生產作業現場和員工生活場所，全都在5S管理框架內秩序生成。高端氣派的現代化廠房，國際一流的大噸位超高功率冶煉加工設備，陸續閃亮登場。年產噸鋼、鋼材占領了國內國際市場的客觀份額。公司的高精尖特鋼產品一度成了訂單需排號的搶手貨。企業由過去的烏篷船升級成遠洋艦。員工工資不但有了保障，而且還有了增加。

路剛的妻子也和其他一大批長期與全民職工混崗作業的集體勞務工一樣，轉制成全民合同工，同崗同酬，而且有績效工資，收入一下子增加了不少。

2003年春天，為了方便照顧母親，路剛看好了市里繁華地段的一處83㎡商品房。不過那時候，在東北還沒開放公積金貸款業務，路剛又沒有抵押物，只能以自己月薪1500元的信用作保，沒想到還真通過了申貸審核。

當年秋天，全家人如愿從老樓搬進了新家。喬遷新居那天，母親挨個屋轉悠，神態酷似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見什么都說好，還不斷地重復著：“兒子有出息了，兒子有出息了……”看著母親高興，路剛心頭一酸，眼淚不自覺的從眼角往下淌。他心里清楚，單憑自己和妻子的工資，是不可能讓老人孩子安居的，是因為有國家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的好政策，否則，兩口子既交不起首付，也弄不到按揭貸款。

回過神來，為了不讓家人擔心，路剛迅速抹去眼淚，可能是動作太快，感到一陣刺痛。常年在鋼廠一線工作，手上的繭子越來越厚，它像砂紙一樣，把眼角劃出了一道紅印。不過，因為有魚尾紋的掩飾，看起來不太明顯。如今，在廠里稱他小路的人越來越少，大家都改口稱路哥或路師傅了。

改革推行到基層，一個明顯的變化就是吐故納新，叫路師傅的都是一些剛進廠的青工。路剛喜歡這個稱呼，作為回報，他也把自己的技術傾囊相授。不過，這份師徒情誼卻穩不住年輕人活躍的心思，那幾年，廠里青工跳槽的人數明顯增加。究其原因，還是因為2008年源自美國的金融危機，搞得全球鋼鐵行業大面積塌方，公司的生產經營跟著受挫，職工收入也深受影響。

中央及時把脈開方，作出了新工業時代理念的戰略布局和調整，相繼出臺了去產能降庫存、去污染還生態、去粗糙提品質等一系列固本護元措施，讓鋼鐵行業及特鋼行業又有了新的活力。公司在全力以赴確保國家航天航空、核電軍工等領域高科技研發的新型特鋼材料的供應外，還大力開拓國際高端特鋼產品市場。同時，以壯士斷腕的勇氣引進清潔能源，在關閉了三個煤氣站后，又關閉了廠內燃煤鍋爐，全部改用成本翻番的天然氣作新能源介質，終于熬過了那段黎明前的黑夜。

2011年，廠里的車工大師張輝，在技能大賽上獲獎，遼寧省總工會獎勵他一輛頂配的中華轎車。路剛和張輝是舊相識，聽說這事便第一時間找上門，一方面是恭喜張哥得獎，另一方面還是想看看新車。

摸到新車時，路剛的手有點兒微微顫抖，“紅色的中華頂配轎車，看得我羨慕得不行，當時就下決心，還得好好干。”路剛感慨這是技工們的美好時代，只要肯干且干好，好事一定會接踵而至。

兩年后，路剛也成了有車一族。上班時，順便捎上同事，一路聊天談工作；節假公休時，拉上一家老小去郊外兜風，去昔日的農村故地重游，給孩子做下憶苦思甜腦補。

這幾年，公司專注特種鋼材的研發和生產，產品頻繁受到國家航天航空領域、核電軍工領域發來的特鋼產品質量贊譽。公司的特鋼產品在國際市場上也有良好的口碑。大河有水小河滿，職工的腰包開始鼓漲，有私家車的人也越來越多。雖然路剛的車買的早，但同事們的新款車明顯要高出一個檔次。對于這點，路剛并不眼紅：“人家過得比我好，說明干的比我多，與其眼紅，不如敦促自己不能松懈，還得加油干，多勞多得。”

路剛說前半生沒有辜負好時代，用自己的勞動換來了當下的好生活。

他離退休還有10年時間。到那時，正好是改革開放50年，會有什么新的變化他猜不到，不過他堅信勞動創造價值，就像習總書記在2018年新年賀詞時提到的：幸福都是奮斗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