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靠：苗族姑娘的開放式閨房

圖 文/吳正光

在貴州苗嶺山區旅行，只要看到吊腳樓上安裝有寬敞明亮的美人靠，那一定是苗族人家無疑（1）。美人靠，又稱“吳王靠”、“飛來椅”，是個建筑學術語。乍一聽這名詞，很容易讓人想起江南一帶的園林建筑。是的，江南園林舉目皆是美人靠。殊不知，苗嶺山區也有美人靠，苗族村民稱為“豆安息”，意為“供人休息的木椅子”。其實，它就是安裝在建筑物上當靠背用的彎曲形欄桿。

苗族民居的美人靠，通常安裝在吊腳樓二樓堂屋外廊上，為的是便于家人在此休憩納涼、向外眺望。由于苗族村民多在依山傍水的山間河谷地帶安家落戶，其住房也多是背山面水面立，故在美人靠上憑欄遠眺，總能環顧賞心悅目的山區景色。

在貴州山區，民宅大多為干欄建筑。干欄又稱“麻欄”，是我國南方古代民族的住房形式，據說是“越人”發明的。歷史前進到六朝及唐宋時期，西南僚人亦“依樹積木，以居其上，名曰干欄”。明代，今壯族和布依族先民“居舍，茅而不涂，衡板為閣，上以棲人，下畜牛羊豬犬，謂之麻欄。干欄也好，麻欄也罷，都是由“樹居”或稱“巢居”的居住方式演變而來的。其發展歷程大概為：先是“依樹為巢而居”，爾后“依樹積木，以居其上”，末了伐木建房，“人居樓，梯而上”，“上以自處，下居雞豚”。苗嶺山區的苗族住房，幾乎都是干欄式吊腳樓，人住樓上，畜關樓下。二樓為起居室，一般四榀三間，中間為堂屋，其外留下一個“吞口”，正好可以擺下一架織布機（2）。從前，家家戶戶男耕女織，這是一個不可缺少的地方。如今，也還是紡紗織布的專用場地。同時，也是苗族婦女的開放式梳妝臺。凡是登上吊腳樓的游客，都會輕易發現，美人靠兩端的柱子上掛有鏡子，插有梳子，便會情不自禁照照鏡子，捋捋頭發。姑娘們常愛坐在寬敞明亮的美人靠上做針線。三三兩兩，梳著古代發型、頭戴耀眼飾物的苗族村姑，哼著小調，坐在美人靠上繡花，是苗嶺山區的特有景致（3）。

◎圖2.在美人靠前織布

在吊腳樓上安裝美人靠，除用于休息納涼、憑欄遠眺外，一個主要功能是方便姑娘們在此制作服飾，為自己準備嫁妝。從某種意義上說，苗寨美人靠，是苗族姑娘的開放式閨房。當然，也是小媳婦們為自己、為家人尤其是為嬰幼兒縫制衣服的地方。苗族服飾如此豐富多彩，少不了美人靠的一份功勞。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美人靠的主要功能是充當姑娘們的開放式繡花房（4）。

苗族姑娘鐘情于繡花。諺語說：“姑娘不繡花，找不到婆家?！泵缱宸b經久不衰，與特殊風俗、文化傳統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青年人在戀愛婚姻中常用鞋墊、花帶、荷包、背袋等等作為勤勞、智慧、富有的象征，愛慕、思戀、忠誠的信物。結婚服裝更為講究，新娘子將從小在先輩指導下精心制作的結婚服裝統統穿出來，以為越多越勤勞，越勤勞越富有，越富有越美麗。服裝數量的多少，制作工藝的優劣，被視為衡量新娘智商的尺度，步入人生的“文憑”?；楹笊鷥河贻p的母親將全部母愛傾注于下一代。于是，小巧玲瓏的兒童帽子、兒童鞋子、口水圍脖、兒童背帶等嬰兒用品，一件比一件精，一套比一套美。在這里，制作精美的嬰兒服裝成了建立新家庭的重要標志，是苗族婦女人生旅途上的重要里程碑。

◎圖3.苗嶺山區的特有景致

民族服飾作為一個民族的重要表征，是相互區別的外在依據。許多民族都有公眾熟悉的形象，可稱之為“標準像”。而苗族則不然，很難找到統一的 “標準像”。即便在苗族高度聚居的苗嶺山區，穿著也是形形色色、五花八門的。在民族節日集會上，不乏如此打扮的姑娘：腳上穿著入時的旅游鞋、高跟鞋；下身穿著現代式樣的褲子，有的還外加一條古香古色的百褶裙；上身穿著用現代面料剪裁、按古代款式縫制的姊妹裝；頭上幾乎全是古代發型，有清代的明代的，宋代的唐代的，甚至還有不知道是什么時代的。一身穿著跨千年，具有明顯的“地層”關系。

服裝款式的差異與各地苗族村民的居住環境、生產從業有著密切的關系。住在水邊種植水稻的人們，衣袖和褲腳短而肥，顯然是為了下田干活的方便。住在山區常在林中勞作的人們則與之相反，衣袖和褲腳長而細，為的是防止蚊蟲咬傷、荊棘刺傷。住在牧區的苗族村民，衣服多為長袍，有的還外加披氈，這是野外放牧防雨、防潮、防寒的需要。

服裝款式與文化水平、風俗習慣也有很大的關系?！柏炇追?、“羽毛裙”以及袖子不縫合的衣服，是早期服裝的遺風，多少保留古代服裝的形態?！肮牟胤保?）、“上轎衣”則是特殊風俗的需要。從服裝款式的不同，可看出苗族山民在社會生產、社會生活、風俗習慣等方面所具有的文化特點。

苗族服裝的文化內涵極為豐富，單就各種花紋圖案就可當作一部卷帙浩繁的“歷史文獻”來閱讀。那極簡單的一道道線條，被看成是一條條河流，有人竟能指出哪一條條是長江，哪一條條是黃河，篤信無疑地視為本民族遷徙的歷史和路線的形象記錄。那很規整的菱形圖案，被看成是連片的肥田沃土。居住在黔西北烏蒙山區的苗族同胞，幾乎沒有什么稻田，但在他們制作、使用的刺繡品上卻有“田連阡陌”的圖案，這與史書記載的秦漢時期苗族先民勞動生息在“左洞庭、右彭蠡”的濱湖地區相吻合。

用考古學的眼光看苗族服裝，可清楚看出歷史發展的軌跡。將那古老的“魚紋圖案”與西安半坡遺址出土的“彩陶魚紋”對照，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這并非一定受到了什么“影響”，但至少可以說明，反映一定歷史發展階段的文化遺存具有悠久的歷史。還有那些狗爪花、虎爪花、螃蟹花、水爬蟲花，生動記載早期人類的漁獵生活；浮萍花、田螺花、水車花、牛漩花，形象反映具有悠久歷史的農耕文化。據此，在一定程度上，可將服裝看成是研究苗族歷史的活化石。

用民族學、民俗學的眼光看苗族服裝，其文化內涵令人浩嘆。苗族婦女喜歡畫蝴蝶、繡蝴蝶，甚至畫蜈蚣、繡蜈蚣，此乃緣于《蝴蝶媽媽》的故事：洪荒時代，蝴蝶生下十二個蛋，其中一個孵出人類始祖姜央，另一個孵出一條蜈蚣。由于同為蝴蝶媽媽所生，故而在別的民族看來是“不祥之物”的蜈蚣蟲，被苗族婦女作為崇拜物刺繡在衣袖上，她們還給它取了個美名“蜈蚣龍”（6），以為可用于辟邪。龍在別的民族看來主要是管水的，而苗族同胞則將龍與牛融為一體，使其既能呼風喚雨，又能耕田犁地。在苗族刺繡中，長著一對水牛角的龍比比皆是（7）。這“牛龍合一”的圖騰性圖案，既銘刻苗族先民“制伏惡龍”即戰勝水患的戰斗歷程，又寄托苗族人民對風調雨順、人壽年豐的美好愿望。

◎圖4.開放式繡花房

◎圖5.吃鼓藏節必穿的鼓藏服

◎圖6.刺繡一對能夠辟邪的蜈蚣龍

◎圖7.居于畫面中心的刺繡牛龍

在苗族服裝上，多刺繡“蜘蛛花”。相傳在某次遷徙戰斗中，苗族先民戰敗躲入山洞，追兵發現洞口織有蜘蛛網故未進洞搜尋，于是先人意外得救，“恩人就是蜘蛛”。將歷史上的重大事件及英雄人物刺繡在服裝上，以在清水江畔征集到的一件苗族女上裝最為典型。作者把清咸豐同治年間苗族農民起義領袖張秀眉領導的“咸同起義”精心刺繡在衣服上，人物多達近百個，堪稱中國近代史上規模最大、為時最長的苗族農民起義的歷史畫卷。

反觀江南一帶的漢族傳統民居，雖然也有美人靠，但卻安裝在天井內的走馬轉角樓上，且靠背全封閉，外來人員從下往上看，只能看見窗戶而看不見人面。居住在閨樓上的姑娘想要觀察樓下動靜，必須借助樓上密密麻麻的窗戶雕刻。那采光不佳的窗戶雕刻，其作用相當于今日的毛玻璃、太陽膜，是用來遮蓋閨女臉面的。古代漢族閨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成天蝸居在閨閣內，來者想要看見她們的尊容很不容易，即便相親，也不例外。

苗族姑娘則不然，她們不僅要出門，而且還要多與外界交往，才能解決人生大事。苗族是個開放的民族，社會文化不封閉，民居建筑也不封閉。反映在裝修上，便是美人靠一定要安裝在醒目處，以便與外界交流。但凡有人從美人靠下方路過，樓上樓下總要打個招呼。遇到生人還格外熱情，這是苗家的規矩。

可是，因為近來受到城里人用玻璃封陽臺的影響，有些苗族村民修建新房，用鋁合金玻璃窗將吊腳樓上的美人靠嚴嚴實實封閉起來（圖8）；甚至有人不惜花錢進城購買鋁合金玻璃窗，請來師傅將老房子上的美人靠封閉起來，以為時髦。豈知如此不僅有礙觀瞻，掩蓋了苗族建筑特點，不經意間還“侵犯”了苗族姑娘的“開放權”，實在不宜推廣。

◎圖8.用玻璃封美人靠的吊腳樓民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