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非白
天剛亮,母親已經起來,我躺在床上,閉著眼聽到她下樓、淘米、燒火,朦朦朧朧地又睡回去,卻不斷做夢,一個片斷接一個片斷,不知所云。
白粥的清香里夾了魚鲞的淡淡咸味,飄了上來,一陣窸窸窣窣之后是幾聲“殼殼”的濁響,再是一聲清脆的“咔嚓”。我知道母親開始切甘蔗了。我睜開眼,掙扎了一下坐起,穿衣下樓。
“你起來了——先吃飯?!?/p>
我抓緊洗臉、刷牙、吃飯。她回身又從破氈布下抽出幾根,削去甘蔗頭和根須,用濕布一根一根抹干凈,靠墻和昨天賣剩的豎在一起,捆好。
她坐到我對面,我以為她要吃飯,她卻不著急,盯著我,叮囑:“記牢了,一段賣一角,一分都不能少,一株是三角,買整株可以便宜到兩角五或兩角,兩角最低,不管人家怎么講價都不能再少下去,知道嗎?”
“知道了——”我盯著那些甘蔗,有些底氣不足地回答。
“拿點精神出來,你瞧人家阿芬——”她皺著眉頭不滿地瞪我。
我低著頭,啜著粥湯,默默地聽她講述阿芬的“先進事跡”。
她總是拿我與我的同學阿芬比較,她比我聰明,數學每次輕輕松松就能考到95分以上,而我拼盡全力也只能勉強考到90分。她比我漂亮,能說會道,算賬算得溜,還會看秤。她在路廊里賣梨,好的三角一斤,差的二角一斤,就是被臺風打爛了竟也能賣出去。我嘆了一口氣,我承認自己是比不過的,可母親不允許我比不過,所以現在,她叫我去臺門口賣甘蔗。
臺門口,在阿公家的小店邊,是村里人閑聚的地方,門內是阿公家的院子,門外是來往的大路,母親有時也會在這里賣,但我卻是第一次。
二三十米路,一下就到了。臺門口,已有兩個老頭坐著。母親幫我把甘蔗靠在墻角,又拆出幾根放在對面的墻上,再讓我把籃子放在臺門的臺階下,小凳子擺在臺階上。我不安地看著對面的甘蔗,雖然只隔了一兩米,卻覺得它們已完全脫離了我的掌控。我不明白母親的做法,她也沒有向我解釋。
我們的響動,驚起了兩個老頭,他們的眼還在半瞇的狀態,頭卻都轉向了我們。母親向他們打招呼,我跟著叫了兩聲“阿太”。他們狐疑地掃了掃我和我前面的甘蔗,笑了起來,問母親:“叫囡賣?”“嗯,讓小人鍛煉鍛煉?!?/p>
“賬,算得來嗎?”“算得來?!蔽艺f。
他們點點頭,又問:“會看秤?”
我掃了一眼甘蔗,猶豫著說:“糖梗不照秤賣吧?!?/p>
他們笑了起來,像紙張揉出了聲響,說:“人老了,沒用了——糖梗,哪個會照秤賣呢?”
我們都笑了,我感覺做生意也許并不那么難,眼角瞟到已被陽光照亮半邊的圍墻,心里想,他們會不會買我的糖梗呢?
母親要走了,又問了一聲記牢了嗎,我點頭。她回身又客客氣氣地叫了兩聲“伯公”,說小人第一次賣物什,有什么不到的地方,麻煩你們幫忙看顧一下,也不指望她賺什么鈔票,管住攤就好。他們連連點頭,揮手讓母親放心。
我感覺渾身一松,坐在小凳子上,不知道拿什么表情對著那兩個老頭,就低頭發呆??伤麄凁堄信d致地逗我說話。問幾歲了,讀幾年級,成績怎么樣等等,我都一一回答。
不知什么時候,停了話頭,他們又縮回了墻角靠著,我茫然地坐著發呆。
又一個老頭,拎著小凳從路的那頭走來,趿拉著棉鞋有一搭沒一搭地響,看見我似乎有些意外,不慌不忙地和那兩個老頭寒暄,然后在靠近我的墻角放下凳子,背朝太陽坐下,和我剛好成直角,和兩個老頭斜對面,坐好,又看著問:“誰家的小囡忒惠(能干)?”
我覺得自己離“惠”還差十萬八千里,就不好意思地笑著不回答,只叫了一聲“阿太”,中間的老頭說:“法屋里的大囡?!薄芭丁彼c點頭,不再講話。
陽光從墻角,到了臺門門檻,到了我腳下,走到我腳邊就不走了,籃子里的甘蔗在光里泛出一層霜,切口處的中央竟有白玉一樣的光澤。瞧著就很甜的感覺,可是為什么沒有人來呢?只要有人經過,肯定也這么覺得的,那么就會買吧。此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職責,剛才的幸福虛幻都沒了,只盼著能有人來。但是沒有,連村里的人都沒有。
終于,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有一陣腳步聲傳來,老頭們都醒了,抬頭尋找,其中一個說:“有人來了?!蔽业男牧⒖滔窭薰囊粯印斑诉诉恕眰€沒完,伸出左手抓住了一節甘蔗,準備隨時出擊。
高跟鞋敲擊石頭的篤篤聲,一步步近了,我突然感到四肢乏力,像瀕死的魚一樣無謂地做著掙扎,唯一能證明我的鮮活的是越來越急促的心跳。
我越過右邊兩個老頭的頭頂,望著腳步的方向。在弧形拐進的地方,出現了一個燙著長發的女人,深紫的短襖,黑色的長褲,黑色的高跟皮鞋,身邊還有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
有一種天降大餅的驚喜,我慌忙站起來,像等候一位國王一般恭敬,身后的小凳子倒下,磕了一下小腿肚也顧不上了,顫著聲音問:“糖梗要嗎?”
女人在兩步遠的地方停住腳,問男孩:“姐姐買一點糖梗給你吃,好不好?”男孩不聲響地點頭。他們在三個老頭慈祥的目光中走到我的籃子前站住,我不知道該干嘛,只是熱切地說:“便宜的,便宜的,一段一角,買整株可以便宜一些的。”
她彎下腰,挑剔地在籃子里翻揀,皺著眉說:“看起來都不大好——”
我愣在那里,一時不知如何接話。左邊的老頭探頭說:“瞧著挺甜的啊!”
我馬上反應過來,裝作老練的樣子說:“好不好,削開吃吃看就知道了?!?/p>
她仍是皺著眉頭,一副挑不出好來的模樣。男孩子靜靜地站在她身后,她又回頭問他要不要吃,他再一次點頭。我心驚膽戰地瞪著他,覺得目光急切得有點猙獰,見他點了頭,才松下來。
女人內行地把籃子里的每一段甘蔗都翻出來,這個這里有干裂,那個那里有紅孔……說得我無言以對,冒芽的喜氣被惶恐取代,站在她面前比接受老師批評還心虛。
她揀完,指著我身后整株的甘蔗說,那個拿來看看。我慌忙拿出一株。她揮揮手,豎著食指比畫了一下,說那株。我忙不迭地奉命,挑出中間最肥壯的一株,拿在手里,等她下一步指令。
她接過去,用手比畫。我警惕地問她要買多少。她在甘蔗最中央比畫了一段。我說兩角,她立起眉毛說一角。我鼓起勇氣爭取,說那不行,要虧的。拿起刀子往中間縮了一段,看著和母親切的差不多長,才說到這里一角。她用鼻子哼一聲,滑出一節,說到這里一角。
“一角五?!蔽乙а?,求助地看著那幾個老頭。他們似乎很有興致看我們講價,一個都不表態。我的臉越來越燙,感覺頭上都冒煙了。
“一角!”她生硬地接了一句,“要不就算了!”我被后面一句打擊到了,正不知所措,她不由分說地奪過甘蔗刀,迅速利落地斬下去,嚇得我一抖索。甘蔗“嘎”一聲斷了,上面一小截掉在地上,她又揮手一刀,后面一小截也“撲”地落在地上。
我眼睜睜地看她拿了中間要價兩角的一段,心里明白自己被欺負了,卻不敢開口。她已經開始削皮,三下兩下就好,削完捏在手里審視了一圈,轉眼看我說:“五分就夠了。”
“你——你怎么能這樣?”
“小人么,你大人讓她一下?!苯K于一個老頭開口了。
“你看這些節頭,全部凍黑了——”她把甘蔗給他看。他瞄了一眼,不聲響,坐回去了。
“黑了,還怎么吃?”她拔高音量。
“不能這么便宜的,我媽要罵我的——我不賣了?!蔽規缀跻蕹鰜?。三個老頭見狀,都站起來圍上來。
“皮都削了,你不賣?”她毫不心軟,指指三個老頭說,“人家還以為我大人欺負小孩呢?!?/p>
“那就加兩分唄!”左邊的老頭提議。
“加什么?”她把甘蔗放在腿上,熟練地用刀轉了一圈,切下寸許長的一塊,命令我,“油紙袋拿來,張開——”
我很想硬氣地說不行,手卻不聽話地拿了袋子乖乖張開。她把甘蔗一小塊一小塊切好放進去,發黑的節頭一個一個挑出來,放在地上堆成一堆,看著可觀,我就覺得自己又矮下去一點。
“你瞧,還剩多少?”她瞟我一眼,拍去腿上的甘蔗屑,拎了袋子遞給身后的男孩,從包里摸出一個硬幣塞到我手里,毫無商量余地地說:“五分——我只能給你五分!”
“一角”兩個字梗在我喉嚨里怎么也發不出來,只好紅著眼看他們一步一步走遠,把甘蔗渣扔進路邊的樹林里。聽不清邊上三個老頭安慰的話,手心的五分錢硬幣像烙鐵一樣燙得發疼。
太陽爬到頭頂,周邊一片光明,我卻恍恍惚惚地以為自己站在雪地,一陣一陣發冷。
母親來了,看到地上的甘蔗皮,笑著問:“有賣了?賣了多少?”
我囁嚅著,不敢說話,也不敢伸手。老頭們都站著,右邊的說:“啊哪——那個女人,你不知道多么厲害,你瞧地上,她扔了一堆節頭,說是黑了不能吃……”
另外兩個隨聲附和,末了又補上一句:“小小人,不會做生意,你也不要罵她!”
母親沉默了一會兒,笑笑說:“沒事,賣了就賣了?!?/p>
我把五分錢遞給她,錢上有亮亮的東西在陽光下晃動,那是我的眼淚。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知 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