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山
17歲那年,我家變得一貧如洗。在這幾年前,父親買了一輛解放牌貨車,車體藍色,前兩輪后四輪,駕駛室前排三座,后排上下兩層睡鋪。父親開著那輛車跑運輸,把山東的貨物運到廣東,再把廣東的貨物拉到山東。我家后來跌宕起伏的命運,就是從那輛車開始的。
那輛車并沒有給我家賺到錢,輪胎爆炸、路遇劫匪、經營不善,多種因素下,汽車雖然一直跑在路上,卻常常入不敷出。父母把車賣掉,也沒有還完欠款。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為了還債,父親到青島找了一份開卡車的工作。我在縣城上學,母親覺得在家里種地收入也不多,就想到縣城里打工,還可以照顧我讀書。如果不是走投無路,沒有人會選擇背井離鄉。母親作出外出打工的決定,一定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
學校門口有一個餡餅店,求學期間我經常在那里買餅吃。母親神奇地在那個餅店找到了工作。在店里,她身兼多職,她要洗菜、剁肉、烤餅,忙的時候還要幫著老板賣餅。剛開始母親每月只有400塊錢的工錢,后來漲了一些,她每天要工作近10個小時,白班夜班輪流倒。現在想來,母親每小時的收入只有兩塊錢。今天我想到母親那時的收入,心里會疼得厲害。
工資雖然不多,母親還是很高興的,店里的人對母親很友善,她也覺得每天都可以見到她的孩子就很好了。母親在沂河邊租了一間房子,房子帶一個獨立的小院子,院子里有一口壓水井。周末的時候,我會幫著母親把水從地下抽出來,夏天的井水冰冰涼涼,捧一把撲在臉上,整個人都神清氣爽。院子的西面,有一個用石棉瓦搭起的小棚子,母親在里面支起了煤氣灶,把棚子當作了廚房。那是我們在縣城經營起來的一個小小的家。
從餅店到沂河邊的房子,有兩公里的距離,母親都是走路上下班。有時夜班結束,忙碌了一個晚上,母親也顧不得身體的疲憊,還要給我做飯送到學校去。母親給我送飯用的保溫桶質量出奇的好,黃色的菠蘿狀的外殼,白色的蓋子,母親告訴我這個保溫桶是我出生時候買的。在后來的歲月里,那個保溫桶依然發揮著價值。這不禁讓我感慨那個年代的東西質量真好,就像人心那么的好。
母親盡可能地把手邊的食材做得有味道,偶爾得了什么可口的東西,她也不舍得吃,都要留下來給她的孩子。有一次,母親用肉、鵪鶉蛋和白菜燉了一個菜,保溫桶效果好,送到學校時還是熱乎乎的。鵪鶉蛋很多,母親一定剝了好久,我讓母親也吃一些,她騙我說已經吃過了。我知道她的“吃過了”肯定不是吃的這個菜,她要把肉和蛋留給我,我從小到大,她都是這么做的。我左手拿著饅頭,右手夾著筷子,吃得很開心,母親就一邊看著我,一邊和我說話。那一刻,考試所帶來的壓力暫時放下了,家庭的變故帶來的動蕩先擱置到一旁,我和母親站在一起,周圍是亂哄哄的吃飯的學生,人來人往,潮起潮涌,那些都與我無關,那一刻,世界只屬于我和母親,那一刻,我覺得好幸福。當時的我沒有想到,在餐廳吃飯的那一幕,會深深地鐫刻在我記憶的深處,每每想到的時候,一股暖意就會從記憶中涌遍全身。
我喜歡吃餃子,母親就常常包給我吃。母親每次調好餡,都會讓我聞一聞咸淡。這樣的事情久了之后,我就問母親,你為什么不自己聞啊,干嘛非讓我去聞。有一天,母親緩緩地告訴我——她沒有嗅覺,聞不到氣味。聽到這個秘密的時候,我仿佛被一道閃電擊中,待在那里說不出話。這個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氣味,梔子花奶油般的香氣、夏天雨打泥土的氣息、蘋果腐爛的氣味、烤紅薯散發的甜膩熱氣,這些母親都聞不到,那些對別人來說自然不過的氣味,不管是香的還是腐的,母親都聞不到,她的一生就這樣錯過了很多的美好。想到這些,我為母親嗅覺的缺失感到悲哀。
因為聞不到,母親在餅店工作的時候,還差點出了意外。有一天上夜班,母親忙了一夜,天快亮的時候,不知為何,她感覺越來越沒力氣,只好坐下休息,到最后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上白班的人來了以后,聞到屋子里有煤氣的味道,原來是有人沒有關緊氣閥。母親因為聞不到就在充滿煤氣的屋子里忙碌好久。她們把母親扶了出去,母親坐在清晨的臺階上呼吸了好久才緩過來。母親向我講述那個意外的時候,很平靜,可是我知道,那是命懸一刻的千鈞一發啊。
在餅店的工作工資實在太少,母親想為我上大學提前做準備。租的房子附近有一家造燒紙的廠子,工資每月有1700元,母親覺得收入還不錯,就在廠里上班了。我到廠里看過,母親要不停地搖滾筒,還要抬制作好的燒紙,她瘦小的身軀要抬起那么大的物體,她吃得也不好,真不知道她的力氣來自哪里。燒紙制作粗糙,黃色的粉末顆粒在車間里漂浮,我讓母親帶個口罩,母親說上頭不讓戴。時間一長,母親的臉就被黃色粉末染黃了。二姨到縣城,看到母親蠟黃的臉,以為母親生病了,要帶她去醫院,二姨不知道母親的臉其實是被染黃的。
工廠離家近,母親中午就回家簡單吃點,下午繼續工作。收入提高了,母親很開心,而且不用走那么遠的路上下班,可以省下體力和時間。我擔心母親的身體,那些細小的顆粒一旦鉆入肺部,時間久了,后果不堪設想。母親在紙廠工作了半年后,父親在青島的工作穩定了,也租了房子,就把母親接過去了。后來母親告訴我,她多虧在紙廠工作的時間不長,她的一些同事因為長期吸入粉塵,不幸得了肺病,賺的錢還不夠付醫藥費的。我以為母親幸運地逃過了一劫。母親去了青島,住了十年,但她還是以另外一種方式離開了我。
但那段伴讀的經歷,那個在沂河邊的小家,那口手柄锃亮的壓水井,是我兜兜轉轉人生的小小一站。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吳 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