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簡
在一桌子的雞鴨魚肉里,我看見了它,白色小蘸碟,鮮紅的油潑辣椒粘裹著幾塊腐乳,僅是那色澤,就已經非常誘惑人了,夾一塊嘗了一下,果然,入口細膩滑軟,那味道,讓無辣不歡的我頓時來了精神。我毫不掩飾地對陪同我們吃飯的朋友表達了自己的喜好:“這個,很好吃。”
他們告訴我,這是霉豆腐。
那頓午餐,雖在小鎮食堂,但一桌子的菜肴都很有特色,多是按湘菜的經典做法做的,可辣味兒卻減了幾分,也還有綠菜是按粵菜的上湯做法做的,天南地北口味不同的人坐到了一起,能看出這是令廚師們傷了腦筋之后才做出的口味。發現霉豆腐的我再沒有多吃其他菜,而是白米飯拌了霉豆腐,再喝兩碗湯,足矣!
我告訴同行的美女作家,中午我在餐桌上發現一道小吃,特別好吃,叫作霉豆腐,美女作家說她怎么沒有發現,我說下午再見的時候我告訴你。
吃晚飯時,我既沒有見到霉豆腐,也沒有見到美女。第二天午餐的時候,我正好和一位縣領導成了直線,和女縣長鄰座,這樣的飯局不免讓人拘謹,我想如果吃好這餐飯的最佳狀態就是不抬頭看對面的領導,只管吃自己的,這樣我們彼此都能吃得自如。而霉豆腐就在眼前的餐桌上,我給美女作家遞眼色,她夾了一點一嘗說是太咸。而女縣長見我喜歡霉豆腐,先是拿勺給我碗里來了一塊,后來又給我夾了一大塊,飯后進電梯,一位作家老師跟我說:“哇,你真能吃那個豆腐乳,跟我一樣,我也很愛吃。” 艷秋老師也說:“哦,看來你是真能吃辣,吃那個霉豆腐很厲害啊。”同行的作家們都是觀察事物細膩入微的人,我這才知道自己的吃相暴露無遺,從那頓飯之后,大家都知道我愛吃霉豆腐。
因為喜歡,采風之行中也就很留意,得知了這道特色小吃的悠久歷史。
霉豆腐的來由與很多道名菜一樣也是偶然所成。相傳很久以前,有個叫阿岑的單身漢,跑長途買賣,平時生活很簡單,每頓飯只要一塊白豆腐就可以。有一年冬月,因同伴催得急,把吃剩下的豆腐隨意一擱便出了門,哪知道一去就是半個月。回家那天豆腐已長出了寸把長的毛,丟掉吧,阿岑有些舍不得,干脆蘸點鹽腌在酸菜壇子里,心想等毛退了看還能不能吃。想不到數天后揭開壇子,一股異香撲鼻而來,輕咬一口,口味極佳。于是,阿岑不再去跑買賣,而是在家做起霉豆腐生意來,從此當地人們的餐桌上多了一道開胃菜。這個故事讓人想起叫花雞、麻婆豆腐的傳說。
攸縣人家家會做霉豆腐,制作工序上是很講究的。做霉豆腐,時間在立冬和冬至之間,豆腐的水分不能過重,切成小塊,鋪在稻草上,然后就是等待。在合適的氣溫、濕度的共同作用下,菌絲生長出來,接下來就是將霉的豆腐塊黏上配料入壇封存。過去的配料一般只用鹽和辣椒面,有些人還加些五香粉增香。
霉豆腐好吃又和它的原料有關。攸縣境內攸水和洣水流淌而過,而豆腐的制作技藝也淵源流長,民間有很多出名的豆腐作坊。據說是攸縣皇圖嶺的霉豆腐最好吃,究其緣由是豆腐好,且那兒的辣椒也最出名。還毗鄰醴陵、萍鄉,很早就有繁華的墟場。南來北往的食客促使商家不斷改進工藝,使得霉豆腐越做越好吃,而現今,一罐霉豆腐里,由于制作工藝的改進,又添加了茶油。這種山茶果壓榨出的優質食用油也是攸縣的特產。那一罐霉豆腐粘裹著紅艷艷的辣椒,又浸泡在亮澄澄的茶油里,怎能不讓人饞涎欲滴呢。
當地還流傳吃霉豆腐的故事,說的是很久以前,江西界頭有個燒藥罐子的老頭,極好酒,每到皇圖嶺趕場,必到酒肆喝酒,但又舍不得花錢,每次只要一塊霉豆腐送酒。一日,有人對他說:“你兒子在那邊吃烹皮肉,你還在用霉豆腐下酒。”老頭氣得脖頸鼓起說:“這個敗家子,索性要敗一起敗,店家!再來一塊霉豆腐!”
攸縣人居家勤儉,味道鮮美而成本低廉的霉豆腐是居家必備的下飯菜。一塊霉豆腐,也是走南闖北的攸縣人對于家鄉味道最真切的回憶。
拿自己家鄉的特色小吃招待遠方客人,亦飽含了熱情和誠意。人在旅途,就是遇見的過程,有些遇見是你往日的生活中被忽視的,遇見一片飄零的樹葉,遇見一只紛飛的蝴蝶。有些是你從未曾體味過的,遇見一座陌生的城市,遇見一個難忘的場景,也有可能是遇見一道獨特的小吃。所有的遇見都是一份因緣,成了日后回憶里的味道。當我喜歡霉豆腐的時候,陪伴我們的攸縣友人覺得既新鮮也有親近感:“原來她也喜歡我們的小吃啊。”
汪曾祺在他的文章里曾經這樣概括,“南甜北咸東酸西辣。”又說,“中國人在飲食上口味很雜。”而在我生活的河西之地,每到一家餐館,你必定能看到餐桌上放一個醋罐,一個辣椒罐,這是吃很多食物都會加的調味品,這也就說明了河西人的口味。當然,除了酸辣河西人也喜吃牛羊肉,融合了少數民族的飲食習俗。
如今,當餐桌上沒有季節劃分的時候,東南西北的口味早就界定得不是很分明了。在河西,湘菜館既多也受歡迎,我就常會去臨近城市的一家特別地道也實惠的毛家菜館吃飯。而本省相鄰四川、重慶的各類老火鍋店在小城時不時掀起一陣消費熱潮,女人們吃火鍋解嘴饞從不分春夏秋冬。我自小練就了吃辣的功夫,小時候,喜歡在拉條面里拌上油潑辣子,現今吃牛肉面,也要在湯里多澆幾勺油潑辣椒,也喜歡吃四川人在街頭賣的蘸滿了辣椒汁的麻辣串。這是我看見霉豆腐眼前一亮的起因。一開始我并沒有把它定位成一道菜,我覺得它就像是北京的“王致和腐乳”和“貴州的老干媽”一樣都是調味品。我常喜歡用老干媽加蔥花炒米飯,味道獨特不說,還是一道偷懶的快餐,并把它推薦給了友人;也常喜歡在吃剛出鍋的熱花卷的時候,加一塊王致和豆腐乳再抹一點油潑紅辣椒。而這次看見霉豆腐的時候,我突然就想到,哦,原來有這么一種豆腐乳,早就是上面裹滿了紅辣椒的,我以為那是我自己獨創出來的吃法呢。霉豆腐從做法上來說,應該屬于壇子腌菜,用瓦壇腌漬各色菜肴,從南到北歷史悠久,過去人們一個冬季的菜肴多在幾只瓦壇子里。
攸縣采風那幾日,我先是在酒店前臺看到了玻璃瓶裝的霉豆腐,后來就問前臺能否發快遞,結果得知我們住的小鎮快遞不好發這類食品。后來就想回去再郵購,結果那夜回到縣城的酒店里,突然發現,房間的桌上放著瓶霉豆腐,先是驚喜,繼而有些不好意思,想來是自己赤裸裸的喜歡讓陪同的朋友們發現了。后來同行的作家老師們又都為如何帶回去這瓶霉豆腐而想盡辦法,擔心機場不能隨身帶,又擔心快遞保證不了玻璃瓶的完好,文友老師知道我喜歡,有幾個都說要把霉豆腐送我,可是河西距離湘水之畔天遙地遠,我回去一站到不了,中途要經停,盡管貪心地想著多多益善,最終也還是只拿了兩瓶。我們一行人從攸縣回到長沙的夜晚,輝煌燈火里,有人拎著、有人背著裝瓶瓶罐罐的布袋子,忙不迭的樣子著實有些滑稽,我笑著說,看咱們一群人真像是小山村來的。
那天與艷秋老師在長沙機場分別,我說的分別之語不是我們何時再聚或是一路順風之類的話,我說的是到了機場你那幾瓶霉豆腐是咋帶回去的,她發微信告知我,明天我去機場就知道了。他們一行要到子夜才能到達北京。第二天早上,微信留言及時收到:“豆腐乳能隨身攜帶。”我到機場,因為有數本此行獲得的書籍,就打算一塊托運,機場人員說要放泡沫塑料包裝,否則不能保證安全運到,后來,那些書和兩瓶霉豆腐總共算了150元的托運費,看機場人員打包,我嘴里咕咕叨叨說:“唉,這兩瓶霉豆腐總共值多少錢吶,這么貴的托運費。”但是轉念一想,“這書與霉豆腐都是不能丟掉的,有時候實際的價格與心里的價值是不能對等的。”當我從嘉峪關機場落地的時候,霉豆腐和書都完好無損地與我同時平安落地了。
回來數天后的一個傍晚,我給一位好友送去一瓶霉豆腐,第二天他回信說:“那個豆腐乳真好吃。”他又傳給我一張照片,拿自家精致的青花瓷盤裝了四塊豆腐乳。而我自己那瓶就放在餐桌上,每天吃,南北結合的吃法,拌白米飯吃,也夾了熱花卷吃,有時候竟然還拿筷子夾一塊吃,我發明了一個詞:“裸吃。”就是不加任何別的食物,單吃它。那幾日竟然覺得胃口大開。
霉豆腐咸極、辣極、香極,屬于重口味。有時候我喜歡一種能給味覺帶來極致感受的東西,吃了會刺激味覺神經,很讓人在混混沌沌的狀態里提提神兒。想想也是,假如,每一天,不辣不咸不酸也不甜,那不就是沒滋沒味兒嗎?味覺和日子有時候是重合的,如果味覺沒滋沒味的,那日子也就過得清湯寡水了。
國人的飲食不論是從做法到吃法都是充滿了智慧的。重慶人的火鍋應食客的要求口味分為特辣、中辣、微辣,但是主食又喜歡搭配一些清淡的粥類做調和。而河西人早有這樣的吃法,吃白水面條,就要搭配一道醋熘綠辣椒,或是鹵大肉蘸蒜汁兒,舌尖上一濃一淡既沖撞又融合,吃得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兒,那才叫一個爽快!這霉豆腐之類的壇子腌菜,都是重口味兒,吃的時候自然也要一種濃淡相宜的搭配吃法,合乎口感也利于腸胃。
吃是煙火俗事兒,但是這濃淡相宜又怎么能說不是一種藝術的吃法呢。這濃淡相宜若用在別處去,也是讓人舒適的,那女人的妝容,濃淡相宜才讓人看著大方美麗。
世上何物是真正的美味珍饈呢?古人早就說過“物無定位,適口者珍”啊。
責任編輯:黃艷秋
插圖選自綿竹年畫《三猴燙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