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利華

一
沙明藏身羅宵山脈南段,古城耒陽東北方向,毗鄰湖南安仁縣洋際鄉、華王鄉,境內有五峰仙、歐公仙等耒陽市名山。長久以來,在我的印象中,群山擁抱的沙明,雖然山高路遠,交通落后,人口不多,但沙明卻是美麗的世外桃源,是都市人尋夢的樂園。
曾經為了沙明一座巍峨的山、一朵飄逸的云、一片迷人的梯田或漫山遍野的白雪,在不同的季節造訪沙明,領略沙明的風景之美。記憶中,春天的沙明朝氣蓬勃,新綠潮水般漫過連綿起伏的群山之后,火紅的杜鵑,粉紅的桃花,潔白的梨花,還有許許多多叫不上名字的野花,便爭先恐后趕集似的盡情綻放;炎炎夏日,沙明將亞熱帶森林之美展現無遺,茂密的森林在火熱的陽光下郁郁蔥蔥,習習的涼風吹來,那些手掌大的楓葉、如針細的松葉,還有手指寬的竹葉,便齊齊地發出沙沙的響聲,一曲夏天的交響曲如約響起;秋天款款而來時,沙明連綿的山峰層林盡染,紅,黃,褐,綠,斑斕的色彩繪就了一幅多姿多彩的山水畫,美得令人心醉;而一旦到了冬天,漫天飛舞的白雪籠罩著四野,放眼望去,白皚皚的群山一望無垠,讓人紛飛的思緒在崇山峻嶺中天馬行空般飄向更遠的遠方。
因為遠離喧囂的鬧市,我對風光無限的沙明,內心充滿向往充滿憧憬,而對居于深山的純樸鄉民,卻鮮有了解。
直至某一天,我以脫貧攻堅后盾單位幫扶隊員的身份深入沙明與貧困戶張二妹結對后,我才更加深刻的了解到,沙明,是美麗的,也是貧窮的。對于沙明的祖祖輩輩來說,沙明美麗的風光并沒有讓沙明人過上富裕的生活,貧困就像草原中遍布的沼澤地,讓世世代代臉朝泥沙背朝天的沙明人難以步出。
二
沙明,地域面積32平方公里,平均海拔在500米以上,最高峰元明坳達800多米,素有耒陽市“西藏高原”之稱。2015年耒陽市鄉鎮區劃調整改革時,沙明鄉并入了導子鎮,高峰村、三嶺村、沙明村合并成今天的沙明村。由于地廣人稀,沙明村是耒陽市人口分布最散,密度最小的行政村。在沙明村貧困戶幾乎占了六分之一,也因此,沙明村毫無爭議的列入了省定貧困村的序列。
我第一次去看望幫扶的貧困戶張二妹,是在農歷丙申年一個冷風嗖嗖的冬天。那天,如往常一般,我只穿著不多的兩件衣登上了公交平臺租來的小車,和我一同上山的還有另外兩個同事。車過導子鎮,上山的路便變成了林中飄逸的一條帶子,隱在森林中,迂回穿梭,遠遠望去競難尋蹤影。而氣溫也隨著地勢的增高不斷降低,我暗自后悔沒有多穿幾件衣,看來,耒陽市“西藏高原”之稱絕非空穴來風。
在通達山頂近30分鐘的車程中,小車一直沿著“之”字形的公路蜿蜒盤旋。坐在小車中,我沉默無語,我想象著我幫扶的對象張二妹家境該是怎樣的貧窮,會不會是家徒四壁。我也想到了宋代葉紹翁那首《游園不值》中的兩句詩: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張二妹的家是不是也有用籬笆圍成的柵欄?是不是也有一扇用山中灌木枝條編織的柴門?屋前檐后抑或墻上是否遍生著厚厚的青苔?
沙明的村落多依山而建,星羅棋布于連綿不絕的群山中。受地勢影響,不少村落處于山與山之間的連接處,或處于某座山峰地勢稍稍平坦的山腰中,當然,也有處于最高峰的村落。譬如沙明高峰片的一些村組,皆處于五峰仙附近的一些山頂,因而有了一覽眾山小的開闊視野,甚至置身其中會滋生“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的錯覺。
車至山頂,乳白色的霧如炊煙一般緩緩升起,恍如進入了人間仙境,再沿著一條窄窄的公路向另一座更高的山峰穿行2公里后,我們終于抵達了張二妹的家。
張二妹的家處于山腰處,周圍有落葉的喬木,也有常青的灌木,不遠處還有一大片水田,其間一群水鴨“嘎嘎”地歡叫著,正冒著嚴寒尋食。當我面對張二妹家半新不舊的紅磚瓦房時,居然發現張二妹的房屋比我想象中的要好,沒有柴門,沒有籬笆,沒有青苔,也沒有看家的大黃狗。然而,站在冷冽的寒風中,我仍然感受到了四周的寂靜與荒涼。我想,沙明的貧窮與落后是名副其實的,沙明頂有省定貧困村的帽子,也恰如其分。我也瞬間感悟,中央之所以下這么大的決心,采取這么有力的措施,動員全國上上下下深入開展脫貧攻堅,為的就是不讓一個老百姓在小康路上掉隊。全力打贏脫貧攻堅戰,這個惠及貧困群眾的決策,像一場及時雨,澤潤了千萬貧困群眾,這是當下最大的民心工程和德政工程,是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最生動的注腳。
踩著潮濕松軟的泥土,我走近張二妹家,看到大門上掛著的那把銹跡斑斑的大鎖,突然有了“尋隱者不遇”的迷惑。這些年,為了改變貧窮的生活,大多數青壯年外出打工賺取建新房、娶妻、撫兒養女的生活開支,留在村里的多是一些老弱病殘和兒童。
可是,留守的張二妹會去哪呢?
三
高處不勝寒,因是冬日,沙明的氣溫明顯低于他處。駐足在村邊的沙路上,我舉目四望,竟然沒有發現一個可以詢問的老百姓。難道,在這樣的冬天,留守的老百姓都蝸居起來,正在家里烤著炭火以驅趕寒冷?終于,我透過薄霧看到不遠處有一戶人家的大門輕掩著,于是走過去輕輕地敲了敲。很快,一個年約半百頭發花白的婦女拉開門,探出頭來,小心地問我有什么需要幫助。當得知我的來意后,她告訴我,張二妹早已搬到2組吳三成家去住了。我問,吳三成是什么人?那婦女就低下頭,輕輕地嘆了口氣說,都是可憐的苦命人!然后,婦女又抬起頭看著我說,你去2組找吧,這個時候她們應該在家里。
我和司機一路詢問,終于在另一座山的山腰處找到了吳三成的家。
這是一幢坐南朝北的新平房,兩層樓高,紅磚建造,正面外墻貼著長條形的瓷磚,兩側外墻為水泥粉刷,房屋后面是裸露的泥沙土。這種泥沙土是沙明特有的一種土壤,顆粒細,顏色黃,就像大漠中的沙粒,均勻,色澤一致,但蓄水性能弱。吳三成家的這種平房在湘南農村較為常見,也是比較富有的人家才能建得起的。看著眼前的新房,我想吳三成一定是能干的富有之人,否則蓋不起這么漂亮的新房。
吳大哥,在家嗎?……我站在門外拉開嗓子大聲呼喚,良久,里面才飄出一個男聲來:哪個?在,我就來!
這聲音就像從一個剛剛完成百米沖刺異常疲憊的運動員口中發出來,短促,上氣不接下氣。
當大門打開,一男一女站在了我眼前,兩人都不足1.6米。男的微胖,身著的棕色夾克已經泛黃,古銅色的圓臉上浮著憨厚的笑容。女的著一件紅藍相間的格子外衣,下身穿一條已經泛白的牛仔褲,目光有點迷離呆滯,傻呼呼地沖著我笑。
這倆人便是吳三成和張二妹。
通過了解,我發現吳三成家的境況與我想象的完全不同。吳三成這位52歲的農村漢子,是個單身漢,身患多種疾病。從南華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的疾病診斷書看,吳三成患有阻塞性肺疾病、冠心病、高血壓、繼發性血紅蛋白增多癥等多種疾病。曾經因為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急性加重、失代償、II型呼吸衰竭多次住院。但因為家境極為貧寒,每次入院一旦控制病情,吳三成就會不顧醫生勸阻,帶著一大包藥物回到沙明。近兩年,吳三成將這一生起早摸黑、省吃儉用留下來的每一分血汗錢,都用于建造這幢看起來十分漂亮的新房,以至于拿不出錢來治病。
我不明白,吳三成為什么會把建新房看得比治病更重要。難道,在他的眼里,建一幢看得見摸得著的新房擺在那里,比治病更重要?
轉而我又想,或許建新房對他來說很有成就感,而病痛慢慢治療亦無大礙。也或者,對于一個單身一輩子的農村男人來說,有女人相濡以沫的人生,才是完美的人生,而建新房無疑成了獲取女人芳心的前置條件。但是,這是多么愚昧的想法啊!
張二妹,這位智障的農村婦女,其遭遇也令人同情:丈夫去世多年,兒子患有侏儒癥,初中沒畢業就輟學外出打工。張二妹雖然沒有喪失勞動能力,但卻傻乎乎的。
圍在吳三成家的火爐旁,詢問有關情況并送上慰問物質后,我便離開了他的家。
回城的路上,我的心沉甸甸的,乘座的小車似乎也多了千斤重負。
我知道,組織上安排我的幫扶對象是張二妹,但吳三成這個苦難的漢子,因為同病相憐而與張二妹走到了一起,我又怎能熟視無睹?
盡管吳三成和張二妹并沒有登記結婚,他和她僅僅只是事實上的婚姻。
四
春天,在不經意中就悄悄來了。
歷經一冬的沉寂,沙明的一切也變得清朗、活躍起來。婉轉的鳥鳴,破土的小草,潺潺的流水,無名的小花,還有春風中的陣陣松濤,讓沙明盡顯勃勃生機。
為了沙明人那個并不遙遠的夢想,為了沙明的山山水水都綻放笑顏,為了沙明的擺脫貧困取得實質性的成效,扶貧隊的隊員夜以繼日不辭辛勞在沙明貧瘠的土地上不懈地奮斗著。
沙明的一切都在發生喜人的變化。
易地搬遷的新房竣工了,貧困戶高高興興地搬進了新房;嚴防地質災害的護坡建成了,貧困戶結束了擔驚受怕的日子;那些穿行在村與村、組與組之間的公路得到了硬化,貧困戶出行變得方便起來;幼兒園的小朋友也如春天的小鳥一般,告別了陰暗潮濕的教室,高高興興地搬到了寬敞明亮的村級活動場所……
然而,沙明這塊土地上如張二妹一樣的貧困戶,仍然奔波在脫貧的征程上。
春暖花開時節,我又一次來到沙明。
那天,吳三成正牽著一頭大黃牛從山上歸來。大黃牛的毛色看起來有點凌亂,色澤也不鮮亮,就像近看的一幅油畫,略顯粗糙。而大黃牛那干癟的肚、失神的眼,也讓人看出了大黃牛捱過了一個難忘的寒冬。是的,寒冬這個四季輪回中最為冷漠的魔術師,讓沙明漫山遍野的青青小草變得枯黃,老黃牛只得啃著沒有營養的枯草度過蕭瑟的漫漫長冬。
看到我到來,吳三成的臉上又浮起了笑容,這笑容靦腆而真誠。他安頓好黃牛,將我迎進屋,然后高興地告訴我,黃牛養殖是沙明的傳統,今年元月6日下午,他和另外19戶貧困戶,每戶欣喜地從扶貧工作隊領到了兩頭“扶貧牛”。看著吳三成臉上欣喜的笑容,我知道,兩頭價值幾萬元的黃牛,對貧困的他來說,無疑是一筆寶貴的財富。雖然兩頭黃牛并不能真正改變他家的困境,但是,有了這兩頭牛,加上來年生的牛犢,會讓他看到生活的希望。
經過多次的接觸,吳三成和我已經不再陌生。當他高興地把我迎進屋后,張二妹也傻笑著算是和我打了招呼。
這一次,來之前我已經和吳三成通了電話,主要目的是進一步了解張二妹和吳三成的需求,并幫助他們整理有關資料,再向民政部門申請辦理低保。
讓我意外的是,每天必須服藥才能維持身體健康的吳三成,他當前最大的愿望居然是希望我們幫他硬化通往他家門前100余米的公路。我試圖說服吳三成當下最緊要的是身體,但我似乎是徒勞的,吳三成告訴我,醫生說他的病是沒有辦法根治的,只有每天服藥才能控制病情。
在我與吳三成聊天的時候,張二妹端來了一大碗煮熟的鴨蛋。吳三成接過碗,然后拿出一個鴨蛋給我,喘著粗氣說是自家養的水鴨下的蛋,要我趁熱吃。看著滿滿的一碗鴨蛋,我被純樸的吳三成和張二妹所感動,他們生活不易,對于我的到來,居然還這么客氣,我實在不忍心拒絕他們的盛情,于是順從地接過吳三成遞過來的鴨蛋。看著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鴨蛋,吳三成憨厚地笑了。
我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在沙明這樣偏遠的山村,還有不少像吳三成這樣體弱多病的貧困戶,他們一年中都難得進城看一次病,我們為什么不可以聯系幾家醫院,開展一次專家義診活動,免費為吳三成這樣的貧困戶看病?
五
春天的雨,就像情竇初開的少女,大多時候都下得羞澀,且連綿不斷,很少像夏天的雨那般伴隨著閃電雷鳴突然間就氣勢如虹傾盆而下。春雨中的沙明也隱去了往日的真容,白茫茫的一片。沙明的霧很獨特,因地勢而呈現出厚薄不一的景觀。在山脊與山脊之間凹陷處,霧濃得像浮在天空中的一片棉花云,將山脊和山脊很自然的分開,直至山頂,然后在頂峰繚繞,徐徐向天際上升,蔚為壯觀。
因單位分管領導鄭康強此前已和市內幾家醫院約好,我們只得冒雨前往沙明。為了方便老百姓就診,我們在沙明的深山中設了3個診療點。當我們抵達沙明村村級活動場所這個診療點時,從四面八方前來看病就醫的老百姓早已將臨時設為診療室的房間擠得水泄不通。看得出,村支部一班人早已作了宣傳動員,將扶貧工作隊聯合市中醫院、三醫院、鐵五局二處醫院專家開展義診的消息傳達給了貧困老百姓。
前來看病的老百姓雖然很多,但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嘈雜的房間也變得十分安靜,一切都在有序中進行。
我的目光漫過人群,突然間發現了我的幫扶對象張二妹,我擠過去向她打招呼,她又朝我傻傻地笑了笑,卻一直叫不出我的名字。
我說,上次不是告訴過你們嗎?你們不要下山來,等先忙一陣子我們會上門為你們看病。然后我又問,吳三成呢?
張二妹再一次傻傻地笑了,同時從嘴里冒出三個字:在家里。我知道,患有慢性阻塞性肺疾病的吳三成之所以沒有來,是因為他走上幾百米都十分艱難,更不用說下一趟山走幾里路。
約摸兩小時后,診療點就診的人逐漸減少,我和市中醫院的主任醫師資小明、沙明衛生院護士唐艷玲、村支部書記吳滿成便邀張二妹坐上120急救車,前往山里給吳三成看病。為了讓張二妹給我們引路,我們特意讓她坐前排,不曾想到,有幾次在分岔處張二妹居然忘了指引,這讓司機很是無奈。
到達吳三成家后,資小明和唐艷玲顧不上休息,立馬拿出攜帶的醫療設備,詢問,聽診,測量血糖和血壓,查看吳三成服用的藥物……擺設簡陋的房間成了臨時醫療室,戰國時期扁鵲常用的望、聞、問、切中醫四診法,全都被資小明派上了用場。
嫻熟的技術,溫暖的話語,萬千的叮囑,小小的房間里暖意蕩漾。
因為此前我已經將吳三成的診斷證明書拍照發給了三醫院的院長李小保,故這次專程上門為吳三成義診時,我們還帶來了相關藥品,看到我們如此周到的服務,吳三成臉上溢滿了幸福。
這次義診活動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沒想到我們在脫貧攻堅工作中推出這樣一次小小的便民活動,居然在沙明引起了強烈反響,廣大老百姓紛紛豎起大拇指,直夸黨的政策好。
義診活動結束了,雨還沒有停,從房屋上滴落的雨水,不停地敲打著地面,發出叭嗒叭嗒的聲響。我打著雨傘,站在雨簾中,放眼望去,沙明連綿的群山仍隱匿在濃霧中。我想起了,這兩年來扶貧工作隊針對沙明的實際情況,堅持以人民為中心,在抓好貧困戶幫扶工作的基礎上,致力改善沙明的基礎設施,發展村級經濟,讓更多的老百姓共享改革開放的成果。至2017年底,沙明村共治理地質災害18處,修路基22公里,硬化路面10公里,新建飲水工程6個、村衛生室1個、垃圾臺20個。此外,指導沙明村成立合作社6個,發展黃牛養殖200余頭,貧困戶掛靠分紅24戶36人,人平分紅近1000元,村集體經濟突破5萬元。這些小小的成績,不知凝聚了扶貧工作隊的多少汗水和心血。我也想起,為了完成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底線任務,為了幫助廣大貧困老百姓如期脫貧,為了兌現我們黨向全世界作出的莊嚴承諾,在祖國大地上,無以計數的扶貧工作隊員,他們和沙明的扶貧工作隊員一樣,以高度的責任感和扶貧濟困的熱情,舍小家,為大家,成天忙碌著,奮斗著,甚至為此付出了生命。
我深知,每一項偉大的事業,要想取得成功,總會伴隨著流血犧牲。但我更深信,在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光耀下,隨著我們偉大祖國綜合實力的不斷增強,社會保障事業將越來越完善,像吳三成、張二妹這樣勞動力低下的貧困戶,未來肯定不會像今天這樣需要組織上安排干部進行一對一結對幫扶,因為到那時,病有所依、老有所依、貧有所依將會得到更好的落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