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步調
安靜地對視片刻,是我非常認真的聲音在告別,我說:“我馬上要去讀文了,祝你以后天天開心。”
高二那年,生了一場病,后遺癥就是得了輕微夜盲癥,每天吃維生素A魚肝油。別人媽媽都變著花樣帶飯,我媽媽給帶的盒飯,都是豬肝胡蘿卜,這一度讓中午拿出午飯的我十分尷尬。
在奉行安靜學生跟調皮搗蛋學生做同桌的年代,我這個跟男生說話都臉紅的老實姑娘,就被安排了班里一個混混同桌。他逃課抽煙打架,壞學生該做的事情,一件不落都做了。可能因為兩個人的氣場太不搭了,現在回想起來,我們兩個的交流,除了下節課什么課、還有幾分鐘放學,好像再也沒有別的了。
近來看手機看書、用電腦打字導致用眼過度,夜盲癥又開始復發。傍晚,去市場買水果,路邊灑水車唱著童謠,逍遙地灑著水一閃而過。不知為什么,聞著灑水車漫過柏油馬路的瀝青味道,忽然又想起了高二跟他開始做同桌的那個夏天,想起了十七歲的他,想起了十七歲的自己。有人說:記憶像個篩子,最后,只有最珍貴的才會被留下。如若真是如此,過去這么久,關于他的記憶,雖然只有寥寥可數的幾件,但回憶起來,卻都冒著粉紅色的氣泡,撲閃在空氣里,彌足珍貴。
第一件事,發生在某個夏日的午后。那天我是值日生。我自告奮勇一個人端著臉盆去三樓東頭的水龍頭前接水灑地。可能夏日暴熱,可能那天值日生太多,總之,我在三樓的水房排了很久的隊,沒有接到水。我怕大家等著急,只好一個人跑去了樓下,去廁所旁的水龍頭前接水。
放學后的學校,靜悄悄的。水龍頭在打開的剎那,湍急的水流撲哧著炸開花,水打到臉盆上,又反射到我的臉上和衣服上。清涼的觸感,第一次讓午后變得不再漫長,我開心地看著水流,享受著難得一個人的校園時光。
水很快充滿臉盆,臉盆開始向中間彎曲打折,呈現出馬上要溢出來的態勢。可是,廁所前的水龍頭并沒有可以放臉盆的平地,剛剛還沉寂在時光靜好里的我,忽然尷尬地發現我沒有空出來的手關掉水龍頭。在選擇要不然濕掉鞋,要不然丟掉臉盆往后撤的時候,男生跑了過來。
奇怪的是,他的第一反應并不是關水龍頭,而是伸手去端我已經要端不住的臉盆。我結結巴巴地說:“幫忙,幫忙……關……關……關水龍頭!”他“哦哦哦”地點頭,卻跟我一樣陷入了雙手端盆沒空手去關水龍頭的窘態。我們忽然相視一望,哈哈地笑了起來,沒注意到水已經嘩啦啦從盆里溢出來……我忘記了到底是誰騰出手去關上水龍頭,也忘記了到底是誰,把一盆水送到了三樓的教室。
第二件事,是冬日的一次月考。日光在冬日逃散得太早,等最后一場考完,暮色已經快要被黑暗全部遮蓋。我看著打開燈的教室,望著暗沉的窗外,開始擔心和害怕。在老師收試卷的時候,忍不住地使勁眨眼和揉眼,希望一會兒下樓,我能看得清路,不要摔倒。
鈴聲一響,很快大家就作鳥獸散,從教室消失了。考試座位在最后一排的我,站到樓梯口,發現可怕的事情是,樓梯里的燈還沒有打開。我像個半瞎的人一樣,扶著樓梯欄桿,膽戰心驚地不敢往下走。只能暗暗鼓勵自己,聽從習慣往下走,樓梯燈的開關就在右手邊,不要怕。在我抬腳的那個瞬間,我好像模糊地看到了個男生,從我身邊飛快地閃過。可是,腳步還沒有落下,只在幾秒之后,那個高瘦的背影又閃回來,咔噠咔噠,把三樓往下的每一層樓梯燈,依次地打開了。
然后,腳步聲消失在了冬天深深的夜色里。
第三件事,高二每個出成績的日子,理科的拖后腿明顯地展現出來。我自己不甘心,還是沒辦法做到優秀,一個人對著化學試卷,低著頭,控制不住眼淚嘩啦啦地流。
那節化學課,老師講到二氧化碳,配圖配了一張雪碧和可樂。他輕輕地拽了我一下,用眼神示意我抬頭看老師,我慌忙擦掉眼淚掩飾自己,然后抬頭,他側著身子靠近我,低聲輕輕地問:“二氧化碳,你比較喜歡喝可樂還是雪碧?”我隨意地答了一句:“可樂吧。”
午休回來,看到桌子上有一罐可樂。他在座位上,撓著頭解釋說:“希望你……百事……百事可樂啊。”少女的心,瞬間填滿粉紅色。
即便如今,想起那一刻,心臟也撲通撲通,像被搖晃后打開的罐裝可樂,開心得冒泡,冒到一直溢滿藍色的瓶身。
第四件事是在分科的前一天。我困到在課桌上睡著。因為剛剛被體育老師科普,睡覺不要趴在課桌上,尤其不要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否則容易導致面癱,于是我在睡夢中不斷地變換著睡姿和側頭的角度,最后在我臉朝向右側醒來的時候,發現他臉朝向左側,正在熟睡。
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看到他,長長的睫毛,白白的皮膚,挺拔的鼻梁,青澀的嘴角胡楂,側頭睡在那里,安靜得像個三歲的小孩。我看傻了眼。不知過了多久,他睜開眼睛醒來,我被嚇到了,但卻并沒有躲閃。安靜地對視片刻,用我非常認真的聲音在告別,我說:“我馬上要去讀文了,祝你以后天天開心。”
側著頭的他抿嘴一笑,抬頭伸手,溫柔地揉了揉我的頭發,說:“嗯,你也是。”
是枝裕和有一部叫《步履不停》的電影,后來出版了同名書。我在這個夏季,花了一個下午就看完了。書里說:這一天發生的這些事,稱不上大事,可是直到現在我都記憶猶新。
想來我也如此。
那半年同桌情誼,在我們之間發生的事情,也沒有什么大事情。可是,我也一樣,直到現在都記憶猶新。
李慶明摘自《文苑·經典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