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婷婷
摘 要:管家這一職業雖然起源于法國卻在與之隔海相望的英國盛行并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其在英國社會受到的高度認可與英國的貴族精神和紳士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同樣,在位于亞洲的東方國家——中國,舊時為官僚和商賈管理家產和日常事務的地位較高的仆人也被稱為管家。[1]在英國文學史和中國文學史上,有許多描寫貴族和世家的文學作品,在這些文學作品中,作家為讀者們塑造了許多讓人印象深刻的管家形象。管家形象的跨文化比較研究,能夠在人物形象的背后挖掘出不同國家和民族的國民性和民族性格,體會不同文化背景對作品中人物形象的深刻影響。本文將嘗試以日裔英國小說家石黑一雄的《長日留痕》中的史蒂文斯和中國劇作家曹禺的《雷雨》中的魯貴為研究對象,分析這兩部在異文化的影響下孕育的作品中的管家形象,并從職業態度和人物性格角度上探尋兩位管家形象的異同點。
關鍵詞:管家 《長日留痕》 史蒂文斯 《雷雨》 魯貴
一、管家形象溯源
英語中的“Butler”(管家)一詞來源于法語“bouteillier”,原指貴族和宮廷宴會上的司酒官。[1]這一行業在重視禮儀的英國得到了進一步發展,并成了在英國社會中具有爵位和身份的貴族家庭的象征。為滿足這些貴族對榮譽與尊嚴的追求,英式管家行業具有嚴格的規范和標準,管家在入職前需要經過特殊的知識學習和技能訓練。他們需要具有優秀的個人素質和個人修養,能夠細致入微地照料雇主的生活起居并游刃有余地接待不同身份的賓客。一名合格的管家需要熟知各種禮儀,具有敏銳的意識和聰慧的頭腦,能夠靈活應對日常生活中可能出現的各種問題。在曾獲得多次獎項的英國歷史劇《唐頓莊園》中,忠誠公正、一絲不茍的卡森管家就以獨特的人格魅力為大眾所熟知。英國作家勞倫斯的作品《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中聰明能干、經驗豐富而又虛偽無知的波爾頓太太、艾米莉·勃朗特的作品《呼嘯山莊》中的納莉和齊拉都是非常具有典型特點的管家形象。
中文中的“管家”一詞多出現于明清小說中,如在馮夢龍編著的《警世通言》第二十二卷中就有:“卻教管家看守門墻,自己帶了三千兩銀子,領子四個家人,兩個美童,雇了一只航船,逞至昆山來訪劉翁、劉嶇。”、“那些管家們欺他年幼,見他做作,愈有不然之意。” 的有關描寫。[2]《儒林外史》第二十四回中也有:“向知縣托家里親戚出來陪他,也斷不敢當;落后叫管家出來陪他,才歡喜了,坐在管家房里,有說有笑。”、“向知縣沒奈何,只得把酒席發了下去,叫管家陪他吃了。”的有關敘述。[3]中國古代的封建家庭奴仆眾多,賬房、家丁、老媽子、丫鬟中地位較高的仆人也都具有一些管理家庭事務的職能。
《長日留痕》是2017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英籍日裔作家石黑一雄創作的長篇小說。石黑一雄在這部以英國為背景、描寫英國傳統管家——史蒂文斯對往日歲月追憶的作品中,突破了他之前作品中對日本人和日本生活的內容描寫限制,并憑借這部小說榮獲了1982年的布克獎。在這部作品中,作者用“幽默與感傷的筆法”塑造人物形象,探討了小人物在大英帝國的沒落和轉型中的迷茫與成長。《雷雨》作為曹禺的處女劇作,塞滿了他對半殖民地半封建中國的黑暗現實的控訴。在這部暴露具有封建性的資產階級家庭罪惡的作品中,作者刻畫了周樸園、繁漪、四鳳、周萍等入木三分的人物形象。魯貴作為周公館的管家,是周公館悲劇的見證者,也是20世紀初中國社會底層小人物的縮影。《長日留痕》和《雷雨》是反映英國和中國這兩個不同國家20世紀初社會轉型期的文學作品,在描寫社會轉型期的文學作品中,作家都傾向于暴露這種特殊時期中不同國家和社會中的各種矛盾和問題,我們也能夠通過這樣的作品體察這種社會失衡、傳統失衡的特殊時期中小人物的生存狀況。對這兩部作品中史蒂文斯和魯貴的管家形象的比較也能夠讓我們深刻認識到異文化背景對人物職業態度和人物性格的影響。
二、異文化背景下的職業態度
職業作為一種勞動過程中的分工現象,是人類具有社會性的體現。管家作為一種職業類型,可以體現一個人的出身、社會地位以及與他人之間的關系。對于這種管家所代表的身份的認識和理解能夠反映出不同文化背景下人物的行為規范和價值取向。
在小說《長日留痕》中,服務于達林頓府的男管家史蒂文斯對雇主達林頓勛爵十分忠誠,對于雇主的決定絕對服從,甚至不辨是非地去執行和落實。在他人質疑勛爵在私宅密會上的錯誤行為時,史蒂文斯依然表示“我絕對相信勛爵準確無誤的判斷力”(184)。[4]在勛爵向他提出要辭退兩位猶太女仆時,史蒂文斯雖然在內心深處“出自本能是不贊同將她倆解雇的”(121),但是他還是對勛爵的做法表示服從,唯主人的意見馬首是瞻。在女管家肯頓小姐對此事發表意見和表示氣憤時,史蒂文斯卻對她說“我們的工作職責不允許我們只顧及自己的癖好和個人情感,而是要遵從主人的意愿”(122)。石黑一雄筆下的史蒂文斯作為英國傳統管家的代表,這種忠于雇主的職業態度是歐洲騎士精神的體現。騎士原指歐洲中世紀時受過正式軍事訓練的騎兵,在為領主的戰爭中保衛領土、替領主浴血奮戰從而獲取封地和榮譽。忠誠是騎士最重要的精神品質,騎士永遠不會背棄自己的領主和國家,他們熱愛自己的家園,可以為教會和莊園英勇獻身。他們彬彬有禮、謙卑謹慎,以身為騎士為榮譽,擁有強大的正義感,保護婦孺和弱者,抵抗強暴的兇徒。在英國,不列顛君王亞瑟的圓桌騎士的傳說十分盛行,亞瑟王帶領著他的一百多位英勇的騎士統一了不列顛群島的傳奇事跡在英國廣為流傳。騎士是勇敢、忠誠的象征,是英雄的化身,是中世紀歐洲保護基督教教會利益和維護封建秩序的忠誠衛士。騎士精神在英國擁有深厚的文化積淀,影響了英國貴族品格的形成。英式管家受雇與貴族雇主,與騎士一樣,要以忠于主人為榮,通過服從主人的命令、博得主人的好感和贊賞從而獲取自我榮譽感的滿足。史蒂文斯忠于職責,具有狂熱的工作熱情,他像機器一樣運作,盡力精心設計工作計劃和內容,追求細致的完美。史蒂文斯將管家的工作完成得毫無挑剔,孜孜以求成為一名杰出的男管家——這與英國人的傳統性格具有深刻的關系。嚴謹認真、沉著穩重,做事深思熟慮、井然有序,注重細節和質量是英國人的傳統,英國人以力求完美和擁有強大的事業心和責任感為榮。此外,史蒂文斯作為達林頓府溝通上下的管家,具有強烈的等級意識。在達林頓勛爵和客人面前,史蒂文斯總是斟酌字句,矜持多禮,像紳士一樣做出讓主人滿意的回答和行動。而對肯頓小姐等下屬以及旅途中遇見的小人物時,他便表現得自己是如何的高人一等,對這些人并沒有過多的尊敬。這與英國至今都殘留著的封建意識和等級觀點都有著很大的聯系。英國是在光榮革命后建立君主立憲制的國家,承認王室的地位,在英國社會,貴族也有很重要的地位,史蒂文斯作為貴族莊園的管家,無時無刻不受這種等級觀念的影響。
相對于史蒂文斯的絕對忠誠,在《雷雨》中,曹禺筆下的魯貴的“忠心”則是——“他很懂事,尤其是很懂禮節,他的背略有些傴僂,似乎永遠欠著身子向他的主人答應著“是”(16)。[5]魯貴在表面上對周公館的主人十分恭敬,表現自己的逢迎——“吃人家的錢糧,就得聽人家的話”(20)、“見著老爺,便不自主地好像說不出來話來”(56),但卻在背后嘲笑周樸園,并“常常貪婪地窺視著,如一只狼”(16)。魯貴的忠心不同于史蒂文斯,而是魯迅先生《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中聰明人和奴才的結合體,魯貴具有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中“聰明人”的偽善和陰險,在主人面前搖尾乞憐,欺軟怕硬,是骨子里的奴才性格。相對于史蒂文斯,他沒有一點價值觀意義上的職業尊嚴,在魯貴的世界里的風光則是“這周家上上下下幾十口子,哪一個不說我魯貴呱呱叫。”(19)、“一到夏天……你要什么,就有什么”(72),是一種貪婪的奴才的皮相,魯貴在管家這一工作上獲得的并不是史蒂文斯那種對管家職業的榮譽感,而是借此來獲得欲望上的滿足。魯貴自輕自賤,認為自己的家人身份卑微,地位卑下,嘲笑四風和侍萍“你看你們這點窮相”(73)、斥責魯大海“連一點大公館的規矩也不懂”(24)。魯貴的這種奴才性格是中國千百年來小農經濟下中央集權的封建制度在中國國民身上烙下的深刻印記的反映,這種封建宗法的傳統和等級觀念深入與中國人的靈魂深處,不斷腐蝕著中國國民的思想和意識。此外,在西方資產階級的滲透和影響下,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中國盛行的買辦、市儈文化也不斷在魯貴這樣的底層人物內心深處扎根,使得在底層社會中掙扎的小人物們滋生出圓滑、偽善和貪婪的人性缺點。
三、異文化背景影響下的人物性格
性格是一個人對現實世界的相對穩定的態度,是能夠表現人格特征的習慣化了的行為方式。性格受基因遺傳因素、成長期發育因素以及社會環境因素的影響,在后天的社會環境中逐漸形成,能夠體現人的社會屬性。探查并比較史蒂文斯和魯貴的人物性格能夠最直接地反映出兩者的社會認知和道德認知的不同。
在小說《長日留痕》中,石黑一雄細致勾勒了史蒂文斯的人物性格,我們能夠在小說的許多細節之處發現他獨特的人性特點。史蒂文斯在為人處事上十分偏執、刻板,并缺乏與人交往所需的溫情。在工作上,史蒂文斯總是吹毛求疵,對待肯特小姐等下屬的工作要求總是僵化教條,不知變通。史蒂文斯總是喜歡一個人待在配膳室里,審閱工作記錄,不喜歡別人因同他交談工作以外的事情打擾他。肯頓小姐在剛剛來到達靈頓勛爵府工作時,曾試圖用插滿花朵的花瓶替史蒂文斯的休息室“增添一點活力”(43),而史蒂文斯卻絲毫沒有感受到房間的刻板和毫無生氣,并表示“我很樂意將消遣保持到最低限度”(43),毫無生活的情趣。史蒂文斯總是自欺欺人,他在內心深處是存在著對愛情的渴望的,在閱讀愛情小說被肯頓小姐發現后,他辯解道自己閱讀愛情小說的目的是為了提高自己的語言能力,并以此來掩飾自己真正的內心。肯頓小姐對史蒂文斯抱有好感,在多次暗示史蒂文斯都無動于衷后,她接受了貝恩先生的求婚并告知了史蒂文斯。史蒂文斯雖然內心深處也是對肯頓小姐愛慕的,卻認不清自己的感情,并沒有表示挽留,而是祝福她幸福快樂。明明對肯頓小姐懷有深厚的感情,史蒂文斯在回憶過去時卻表示和肯頓小姐之間只是良好的工作關系,在收到肯頓小姐的書信后,史蒂文斯明明十分期待與肯頓小姐能夠再次見面,卻把這次旅行的目的解釋成重新調整并制定為達林頓府工作的員工計劃。史蒂文斯在工作上和生活上都十分克制自己的情感,使他缺乏自我和獨立的人格,使自己的人生缺失親情與愛情的溫暖,并對主人已經決定的事情毫無己見。英國作為被海洋和海峽包圍著的島國,雖然氣候溫和卻天氣多變,多霧多雨的氣候特點深刻影響了英國人的性格。英國人多古怪矜持、沉默寡言、性格孤僻、生活刻板、循規守矩,不喜歡主動與人接近或者接觸,總是與他人保持著距離感。英國人的這種性格特點也是英國貴族和資產階級保守精神的體現,妥協是英國資產階級的傳統——在資產階級革命中向皇室妥協,一戰后奉行綏靖政策向德國妥協。史蒂文斯的性格還是英國紳士文化影響的產物,英國紳士多注重禮儀,行為端莊。此外,史蒂文斯還懷有著對國家的高度自豪感,這一方面反映了英國民眾具有強大的凝聚力,對大英帝國抱有強大的榮譽感。另一方面也反映了英國民眾對于國家政權的盲從,這也是一種集體無意識的體現。
相對于史蒂文斯的缺乏溫情,魯貴在人性上則是貪婪并自私。在家里好吃懶做,又對侍萍和四鳳、大海作威作福。他是一個鮮明的市儈,工于心計,精明地計算女兒的青春資本,把女兒四鳳當做自己的搖錢樹,讓四鳳在周家的兩個公子之間周旋從而獲取利益來滿足自己庸俗鄙陋的吃喝嫖賭的欲望。魯貴是20世紀初病態的中國民眾的典型代表,他們自甘墮落,不知反省,麻木健忘,欺軟怕硬。在小說《長日留痕》的最后,史蒂文斯還反思了自己的人生“應該停止過多地回顧過去,應該采取更為積極的態度,而且應盡力充分利用我生命的日暮時分”(200),而曹禺先生筆下的魯貴,卻自始至終沒有認識到自己的不堪,從未做過任何反省。魯貴他并不像史蒂文斯一樣對主人絕對的順從,而是圓滑并熟諳人情世故。他善于察言觀色并且狡詐,對待雇主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窺探主人的私隱,厚顏無恥地攫取最大的利益,毫無尊嚴人格可言。魯貴不僅對四風和兩個少爺之間的交往狀態進行監視,還偷聽主人的私隱,借繁漪與周萍的私情,向繁漪多次勒索,給本就遭受強大精神壓力和折磨的繁漪帶來更大的苦痛和絕望。魯貴沒有知識和文化,是庸俗的平民和看客的代表,他從未體會和同情繁漪的痛苦,而是冷酷無情地把繁漪的悲劇當做自己獲得利益的手段。20世紀初的中國,處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以家族文化、等級觀念、宗法思想和倫理道德等為代表的封建舊禮教仍然腐蝕和麻痹著中國民眾,使得像魯貴這樣的底層人物愚昧、麻木、奴性十足。不平等的階級關系和經濟關系使階級矛盾激化,小人物在地主階級等統治階級的壓榨下苦不堪言。西方資產階級剝削思想的滲透也激發了拜金主義和享樂主義的興起,魯貴作為普通的底層人物,不得不為生存拋棄人性的善,在道德淪喪和人性淪喪的黑暗社會中猥瑣地掙扎。曹禺作為一名具有民主主義和人道主義情懷的作家,在《雷雨》中不僅通過這個大家族的悲劇表明了腐朽的封建社會制度必然崩潰,還通過對人物形象的刻畫剔爬到了人性的靈魂深處。他刻畫的魯貴這個小人物身上暴露的人性的缺點不僅對喚醒20世紀初的民眾具有重要意義,對生活在當今社會的我們也具有重要的教育意義。
四、結語
在史蒂文斯和魯貴這兩個具有異文化背景的管家形象的對比中,我們不僅能夠在人物形象的背后挖掘出不同國家和民族的國民性和民族性格,體會不同文化背景對人物職業態度以及性格的深刻影響,也能在這兩個人物的對比中看到一些普遍的人性弱點,并以此為戒,不斷反思,健全自身的人格。通過對這兩部反映社會轉型期作品的對比,我們能夠了解到這種社會失衡的特殊時期中小人物的生存狀況,并對人性和命運這兩個永恒的命題進行深刻的思考。
參考文獻
[1] 現代漢語大詞典[Z].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
[2] 英漢大詞典第2版[Z].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3] (明)馮夢龍,編.嚴敦易,校注.警示通言[M].人民文學出版社,1970.
[4] 吳敬梓.儒林外史[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
[5] 本文引用的石黑一雄的小說譯文均出自石黑一雄.長日留痕[M].冒國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以下引文,只標明頁碼,不再一一說明.
[6] 本文引用的《雷雨》作品內容均出自曹禺.曹禺選集[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以下引文,只標明頁碼,不再一一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