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玉

五一剛回家，準備陪孩子去動物園看看。扶貧第一書記駐村一年多了，王強經常五加二、白加黑，沒日沒夜地加班整理資料、開會培訓學習，迎接檢查督導，大年三十還陪上面領導一起在村大調研呢。扶貧是大事，老婆孩子管不上，自己身體吃不消，好不容易利用假期休息一下，泥腳剛邁進門，手機就響了。

村里的老支部書記告訴他：“鄉(xiāng)上通知兩小時后來村開會，縣上領導要來，必須參加。”說完，就掛斷了。

顧不得吃飯，王強開車就要走，兩個小時，幫扶的貧困村離城里的家近百公里呢。老婆一臉不高興，孩子嘟囔著說：“看不上大猩猩了。”

“爸給你買個大猩猩玩具。”王強只能說這句話，盡量躲開老婆刀子一樣的眼光。

“那是假的。”孩子說。

“去吧去吧，路上注意安全。”盡管生著氣，老婆還是塞給他一塊剛烙的鍋盔饃。

王強心里暖暖的，眼里充滿了無限的不舍和感激。

一路疾馳，到了村里。村委會的會議室坐了幾個人正等他。在外一直干裝修、很少回村的能人村主任也在。村上老書記介紹道：“這是咱鄉(xiāng)上紀委李書記，那個是縣紀委的小吳干事。”李書記王強認識，五十多歲，戴著啤酒瓶底一樣厚厚的眼鏡片，面色冷峻、少言寡語，經常在一起開會；小吳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瘦瘦高高，后面還跟個女娃，二十出頭，說是實習生。

王強連忙說：“歡迎歡迎”，握手問好。李書記伸出手象征性地點到為止，小吳沒有出手。

“今年是扶貧工作作風建設年。有群眾舉報你們在精準識別中，貧困戶何如玉家有祖?zhèn)鲗氊悾瑑r值連城，你們卻認定成貧困戶，存在不實，我們來落實，有問題，要追責。”小吳一字一句地說。

“明白了。”原來是查何如玉的，王強心里有底了。

何如玉，原名何小玉，三十出頭，家里三口人，原本是幸福的一個家庭，村里人人羨慕。男人王勇和她是高中同學，王勇愛好吹口琴，她愛好彈古琴，兩個人考了個民辦三本沒去上。“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好在雙方父母開明，兩個人自由戀愛結為一家，金玉良緣、瓜熟蒂落，后來生下了女兒王美美，正上初一。王勇婚后買了大車跑運輸掙了一些錢，后來被朋友騙到海南搞傳銷，寧死不屈的他從十八層樓跳下來，命保住了卻摔斷了兩條腿，只能終日與床為伴了，和“植物人”差不多，每天靠價格不菲的藥來維持生命。有許多人都勸何如玉改嫁，守身如玉的她舍不得這個家，一直靠做豆腐辛辛苦苦維持著這個家。

當時村上“四支隊伍”要把如玉納入“貧困戶”，主要是因病致貧，是經過會議研究商議公開公示按照程序辦的，也經過了“大數據”核查，名下無房無車無存款。當時，人人都爭當貧困戶，如玉卻死活不愿意當“貧困戶”，嫌丟人，自己女兒大了咋嫁人？還是王強跑了幾十次，才做通了思想工作，為了男人能得到良好的救治，女兒能受到教育保障，如玉才勉強同意。現在群眾舉報紀委來查，王強不知道哪里出錯了。

“你是何如玉？”小吳說。“有人舉報你家有祖?zhèn)鞯膶氊悾徘俸陀耔C，組織派我們來調查，你從實說吧。”

臉如滿月的“豆腐西施”何如玉抬起頭，沒有吭氣。歲月無情，煙火人生，當年如花似玉的俊俏女孩現在臉龐爬滿皺紋。

“好久沒有吃你做的豆腐了，還真想。”村主任笑嘻嘻，想打破這凝固的空氣。

“我不當貧困戶了還不行嗎？”何如玉扭過身，去做豆腐去了。“沒有事，你們就走吧！”下了逐客令。

“那不行，扶貧攻堅是最大的民生工程，我們調查和你當不當貧困戶是兩個問題，請你配合一下。”鄉(xiāng)上李書記說。

“配合一下。”村上老書記說。

“那你就說說吧。”王強也懇求道。

“世上已無《陽春白雪》，《高山流水》難覓知音。神農作琴，黃帝造琴。‘琴者，情也；琴者，禁也。家里確實傳給我百年冰裂斷紋古琴，有人出過幾十萬，跑我家多次，我沒有賣，賣給那些不懂琴的人有何用？生活困頓，我已無心情彈琴，但不忍心落入俗世，把它捐獻給音樂學院博物館了，這是捐獻證書，你們看看。”如玉一臉不屑。

眾人面面相覷。

“那玉鐲呢？”小吳繼續(xù)問，一臉冷靜。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這是我出嫁，奶奶送我的，據說是祖?zhèn)鳎f不定還是一個玻璃的。”如玉伸出了手腕，大家一看，晶瑩剔透，綠如翠羽，閃著亮光，整個房子亮堂許多。

“哎呀，恐怕要值千百萬！明星戴的也不如這個，拿回去我們要鑒定一下。”實習女生一臉驚訝。

“拿去吧。”如玉說完，從手上捋下來，扔給女生，差點掉到地上摔碎。

“對領導態(tài)度要好些。”鄉(xiāng)上李書記說。

“古人講，‘我以不貪為寶，爾以玉為寶，若以與我，皆喪寶也，不若人有其寶。人養(yǎng)玉，玉養(yǎng)人。奶奶已經去世，我留著手鐲，只想有個念想。我還忙著，你們走吧。這貧困戶我不當了。”如玉冷冷地說。

“如果是珍品，對不實問題我們要追責；如果是贗品，該你當貧困戶還是，這是國家好政策。”小吳說。

“那就摔了吧，或者我送你們，我心里也亮堂，貧困戶我也不當了。”如玉說。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王強心里念叨著，和大家一起出了村，天下著雨，有些泥濘，回家的路還很長。

作者簡介：楊廣虎，1974年生于寶雞陳倉鄉(xiāng)村。碩士，高級經濟師。中國作家協會、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等。1989年公開發(fā)表小說和詩歌，著有長篇歷史小說《黨崇雅·明末清初三十年》，短篇小說集《天子坡》《南山·風景》，詩歌集《天籟南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