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張 梅

文本/鐘道生 圖
一副鏵犁蝸居在墻角。
高高的籬笆,擋住視線。陽光蹲在屋檐上,窺視,偶爾挪出的身影。
此時,品味孤獨,抑或嘆息,是院子唯一要做的事情。
田里的莊稼,已經高過父親。而那頭老牛,正在山坡上,咀嚼散淡的時光。
一場雨說來就來了。一只躲雨的麻雀,飛過來,落在鏵犁的身上,并不時地,啄一下,彎彎的、硬硬的、懶懶的,肌膚。
這些微小的動作,本是天意,卻無意間,觸到了父親,柔軟的心事。
夜,像一個老婦人。門一關,星星就爬上了炕頭。風,輕輕地,拍打窗戶,試圖,喚出久違的朋友。
月亮,依舊躲在山上,不肯與熄滅的燈,說一句,或兩句,知心的話。
她的脾氣很倔。粗暴地,拋下一串犀利的鳥鳴,想揭穿,隱藏在村子里的某個秘密。
院子里,一棵老榆樹睜開懵懂的眼睛,把一聲聲犬吠,當成黎明。
陽光很遠。露珠很近。
一個個影子,在窗口晃來晃去。仿佛,要把一些人、一些事、一些情,悄悄地,帶走。
天,藍得刺眼。太陽有點頭暈。山,早在多年之前就已脫掉遮陽的草帽。
躺在樹下納涼的父親,手中的蒲扇,搖著熾熱的風,臉上的汗水,一滴一滴,砸痛聽覺。
土,不濕。只有蟬鳴掀起的灰塵,扯著沙啞的嗓子,呼喚云。
田里的莊稼,低著蔫蔫的頭。像父親的鼾聲,沒有一點精神。
雷,究竟躲到哪里去了呢?
父親煩燥地側過身子,望了一眼四敞八開的院門,試圖找到一個,大發雷霆的借口,或縫隙。
星,逃之夭夭。藍,深不可測。世界,看不見自己的倒影。一雙腳,萬分焦急,在黑土之上,狠狠地,研磨時間。
此時,那朵云,正蹲在空中,不大,不小,不高,不低。它的眼里有兩滴淚,一滴仰望蒼穹,一滴俯視黃土。它的心思,很薄,也很厚。
一縷風,如箭,穿透它的身體。聲音,低回,沙啞,潮濕。抑或,還帶有一股血液噴濺的腥氣。
悶熱難耐的當口,恰好有一個人,在回家的路上,撐開一把傘。
一只鳥睡在樹枝上。時間,正在柔軟的羽毛上,打著無聊的哈欠。
動,靜,在一朵云,舒展的思念中。
葉子,輕輕抖了一下。陽光,順著風輕佻的手指,一瓣一瓣,散落成一地,曖昧的碎片。
蟬聲很響。
鳥的夢,很靜。
山的眼神,很迷離。
一枚青果,棲息在枝頭。
一個孩子,抖了抖翅膀。山,鉆進樹的縫隙,稍作停留,又無聲地,折回山里。
窗欞里的燈,一閃,一閃,就滅了。
夜,越來越深。夢,越來越淺。
半個月亮,沿著一條崎嶇的小路,爬上,山的額頭。
幾顆星星,眨著疑惑的眼睛,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老屋的咳嗽,一陣緊似一陣。遠處,傳來物質的呻吟。
院子里,那條性情暴烈的大黃狗,此時,無息,無聲。
也許,就在昨天,那條河,還流著清涼的水。這件事情,山知道,地知道,植于松柏根部的祖父,也知道。
而此時,圓滑的石頭,卻躺在干涸的河床上,借助陽光的手指,撫憶,一尾魚的呼吸。
一切都無濟于事。
風,不懷好意,毒辣辣地笑著。
一棵草,枯在裂紋里,夢起,遠古的一場大火。
當月光,輕輕撩起夜的波紋,一些情節,正用暗語,跟一滴又一滴淚,接頭。
首先是云,一片一片,飄過來。疊加,融合。壓住大地,急促地喘息。
然后,是風,刮著刮著,就變了聲。或許,有一個人,能懂。
一道閃電,刺痛太陽的眼睛。想哭!但,不僅僅是傷心。
一些人的淚,順著天空的情緒,流下來。
河水渾濁,分不清,昨天的魚,以及今天的草。
只有一棵柳樹,依舊站在岸邊,低著,憂傷的頭。大概,它想起了那個,在身邊嬉戲的女孩兒,或男孩兒。
四十年后,我呆立樹下,經受,一場雨,淋濕的疼痛!
太陽站在高處。一朵云,很白,白得,讓一抹又一抹藍,更藍。
白就白吧。藍就藍吧。
高粱紅的時候,綠,已經搞不懂,白與藍,與父親的膚色,到底是什么關系。
這些,都無關緊要。
反正父親的臉很紅,很紅。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黑里透紅。
像一條條彎彎曲曲的山路,通向盡頭。
仰起頭,看天空是否,棱角分明。透過藍,已辨不清初始的模樣。
云,沒有反應。風,沒有反應。飄過河邊的白發,也沒有反應。
只有一尾魚,躲在記憶里,吹著一口又一口,再生的氣泡兒。
雷聲很近。濤聲很遠。而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了。雨,是村莊的游子,來去無蹤。當藍,把一朵云裝進心里,該消失的,都消失了。
只留下,一丁點,潮濕的訊息。
就像田野里的那頭老牛,有一天死了,只剩下,一根根堅挺的骨頭,還在鏵犁前,保持耕耘的姿勢。
土墻很土。鐮刀掛在墻上。鐮刀從不討厭土。土,是鐮刀的娘。
生命與生命,就這樣,交融履歷,彼此報答。
墻上有莊稼的味道。一些谷穗,把影子印在墻上。
也許,鐮刀就是,為了尋找秋天而去的。
田野的縫隙,越來越小。
莊稼,被入侵的鋼筋和水泥,驅逐出境,或者殘殺,掩埋。
鐮刀的眼里,有淚,一滴,一滴,又一滴。
淚干了。一些往事,在黑紅的銹里,泛出收割的光芒。
一頭老牛低著頭,默默地,想著,春天的種子。
山坡上的草,一棵,一棵,疏松歲月。
偶爾,一只小鳥飛過來,卻怎么也覓不足,喂養子女的蟲子。
雛鳥,躲在老牛的記憶里,等待,飛回來的夏天。
老牛低著頭,一步,一步,走進荒蕪的田野。
田野里沒有莊稼。只有,一個孤獨的少年。手中,握著一條長長的鞭子。
白天的影子。夜里的影子。
有光,穿過村莊。影子跟著影子。來來去去,居無定所。
路,還是那條路。沒有拓寬,沒有變窄。唯一不同的,是越來越陌生的影子。
路的盡頭是山。
而山,并不知道,自己的盡頭在哪。
影子來的時候,山,發出嗚嗚的哭聲。
路不說話。
它只用忍耐,承載孤苦的重量。
老屋建于何年,祖父去世時,也沒有想起來。如今,還躺在山上,在想。
父親說,他出生的時候,老屋就是現在這個樣子。
如今,父親也老了。他的臉上,堆滿皺紋。皺紋里,堆滿灰塵。
老屋不老,永遠是那個樣子。而人,卻老了,一茬接著一茬,很快。
又一個春天悄然蒞臨。
當我,在祖父的墳頭,填上一撮新土,回過頭,突然發現,老屋的皺紋里,竟然隱藏著,一個又一個,新鮮的墳塋。
山坡,不高不矮,不陡不峭。山坡很溫柔。那些花草,很溫柔。
就連飛過山坡的小鳥,也很溫柔。
很溫柔。童年的鞭子,很溫柔。一半打在羊身上。一半,抽在我身上。
羊丟的時候,我的魂,也丟了。
丟了的羊,可以找回來。
找不回來的,是魂!
昨天,我又爬上山坡,試圖重拾一些記憶,卻只看到,羊的影子。
而唯獨沒有,發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