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雨虹
《驚天魔盜團2》里欺騙了所有人眼睛的超大型魔術,用一種無比張揚的姿態宣告屬于虛幻的美。所以當決定拍攝《摘金奇緣》的時候,朱浩偉承認:“這是我拍過的最現實的電影。” “在制作它的同時,我也在經歷文化認同危機。有一段時間,我大約每隔四個小時就會哭一次,因為我覺得我的電影不僅僅是為了我自己。”不論是大洋彼岸,還是亞洲,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圍繞《摘金奇緣》進行激烈的討論,這就像是一個雞蛋被打碎了,黃色的蛋黃與白色的蛋清混合在一起,畫面卻異常和諧。

幾年前,朱浩偉的母親、阿姨和叔叔都給他發了電子郵件,讓他務必閱讀《摘金奇緣》這本書。面對家人的熱情邀請,朱浩偉自然打開了它,然后他覺得把它變成一部電影是自己必須完成的事。除去對小說的喜愛,朱浩偉正處于職業生涯的某個關鍵階段,他正在尋找更為個性化的電影項目,他原先一直把自己的亞洲血統放在一邊,一門心思想成為一名好萊塢的電影制作人。與此同時,社交媒體上關于讓高加索人來演繹亞洲角色的質疑聲也愈演愈烈,一場新的革命正在醞釀中。吳恬敏是這場運動的參與者之一,她在2015年參演了《初來乍到》,一部圍繞上世紀90年代一個來自中國臺灣的家庭是如何從美國華盛頓唐人街到奧蘭多定居的電視連續劇。
“這真的激勵了我”,朱浩偉在吳恬敏的身上看到了書里女主角瑞秋的影子,而瑞秋則又讓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朱浩偉出生于加利福尼亞州的帕洛阿托,這座城市在地理位置上處在硅谷的正中心,是創業者和奮斗者的天堂。不過他的父母當時只是不會說英語的美籍華人移民,他們開了一家小餐館,若干年后,這家餐館聲名鵲起,名人絡繹不絕。與在中餐館長大的許多孩子不同,朱浩偉的父母讓他離開了廚房,他們鼓勵兒子去學習不同的才能和保持激情。“因為我的母親不太懂英語,所以她剛來到美國的時候幾乎一年沒有與人交流。她希望我永遠也不會有機會感受到那種無能為力”,朱浩偉解釋說。“她從不讓我在餐廳工作,希望我能做他們做不到的一切,把我帶去音樂學習班,接觸架子鼓、小提琴和吉他,還會帶我去看演出……”

朱浩偉覺得這在某種程度上算是一種保護形式,他的父母確保兒子不會被主流社會排斥。雖然談不上是事與愿違,但即使朱浩偉的童年與大多數循規蹈矩的亞裔美國移民家庭的氛圍不相匹配,他仍然在許多時候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局外人。
朱浩偉承認,“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來解決我的那種說不出口的內心矛盾,我用了很長時間來改變心態。”朱浩偉的中國背景曾經給他帶來過榮耀時刻,其中一次就是伴隨著《喜福會》的上映而發生的。朱浩偉回憶起那時自己和家人一起觀看這部1993年上映的電影,當發現這是一部以亞洲面孔為中心的好萊塢主流電影時,他們感到非常震驚。之后來到一家點心店,一邊吃干凈盤子里的點心,一邊用了幾個小時來討論這部電影。對于朱浩偉一家和好萊塢,那都是一個神奇的時刻。
他說,那時的自己從未想過,他將在20年后,在另一部以亞洲面孔為中心的好萊塢主流電影中擔任重要角色。朱浩偉和很多亞裔一樣,厭倦了看到自己的臉和故事一再被拋到一邊,就好像一杯根本無足輕重,無人問津的“隔夜茶”。“我應該開始自省與觀看內在,以及處理那些曾被規避不談的部分”,朱浩偉覺得是時候向那些一直在為了這一運動努力的人致敬了。
瑞秋,身為第一次來到亞洲的亞裔美國人,經歷了身處兩個世界之間的矛盾,朱浩偉在瑞秋的身上灌注了他本人的感受。在原著中,瑞秋是一個不那么豐富多彩的人物,而其他的角色都有著華麗的背景,“但對于我的電影來說,我需要她成為最有趣的角色。我認為整個故事圍繞的就是她的旅程,內心的崛起,以及新自我的誕生。”
1993年的《喜福會》,2018年的《摘金奇緣》,在這兩部僅有的講述亞裔故事,并全部由亞裔主創人員創作、亞裔演員出演的電影中間隔著四分之一個世紀。“我希望在10年后回顧這一刻時,我們會忘記它。我們會問,這有什么值得驕傲的嗎?一部全亞洲面孔的電影哪里稀有了?”朱浩偉這樣說道。
“這根本不是屬于亞洲人的故事,難道在你的眼里,亞洲人都過著如此奢侈的生活?”朱浩偉遇到過很多類似的問題。楊紫瓊飾演的婆婆在上世紀90年代,因為遭到某美國私人酒店接待員的白眼,一擲千金買下酒店所有股權,成為新主人;一場婚禮戲,實打實地詮釋了詞句里“寶馬雕車香滿路”的熱鬧與浮華,上一次見到類似的盛會還是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
繼承得來的財富被稱作“老錢”,而擁有“老錢”者才可成為上層階級。得“老錢”者也意味著他們會繼承本土文化,而一個想要嫁入這般家庭的女孩,自然需要面對來自傳統家庭的“打量”。朱浩偉顯然為此下了不少工夫,比如“我還真得融入那個生孩子就是有福氣的圈子了”、大紅色是代表喜慶的顏色、一家人在一起要包餃子……拍過《速度與激情7》《海王》等諸多力作的知名亞裔導演溫子仁在看過《摘金奇緣》后,驕傲地表示“從未看過一部好萊塢主流電影,里面的所有角色都長得像我和我的家人,無法形容我有多喜歡《摘金奇緣》”。
第一次來到男朋友位于新加坡的豪宅,瑞秋感覺到了不同文化之間的隔閡。“你是中國人,會說中文,但是內心思想和他們不一樣”,瑞秋有一個自力更生在美國打拼的母親,楊紫瓊飾演的男主角的母親楊夫人一下點出她們母女倆的特質—“追求自己想做的,典型的美國作風”。“香蕉人”,是瑞秋的好友為她下的定義,披著東方人的膚色,包裹著西方人的價值觀。


瑞秋和婆婆在麻將館的那場對決,是影片的重中之重,朱浩偉將地址選在了新加坡檳城的張弼士故居,這是早期南洋華人富豪的代表性建筑,風格雜糅,富含精美大氣且傳統的中國元素。楊夫人穿過寫有“居仁由義”的牌匾,來到中庭里瑞秋設下的麻將桌—這是多么美妙的比喻,麻將桌上無等級,每個人都享用平等的運氣,以智慧和膽識搏斗。華人的家事,最后依然以華人的方式談判、較量、和解。這是朱浩偉想到的,能夠解決東西方傳統觀念碰撞的最好辦法。
“有很多朋友告訴我,他們看完之后深受感動。這表明我們都在努力尋找自己的位置,我們都試圖弄清楚應該如何適應,最重要的是我們并不孤單。”朱浩偉在為自己,也在為所有“香蕉人”表達他們的焦慮和孤獨,傳遞溫暖的情感,這才是朱浩偉拍攝這部講述亞洲故事的電影的目的所在。
雖然《摘金奇緣》看起來像是一部低風險的輕喜劇,但它涉及一個很少以人性化的方式描繪的主題,甚至可以被認為是革命性的:亞洲之愛。好萊塢電影很少能表現出亞洲人之間真實而又復雜的人際關系,更多時候,他們被定型為缺乏情感的那類人。
撰寫《電影不平等—好萊塢演員和種族主義》一書的社會學家王嵐芝記得曾經有一位演員告訴過她,“演亞洲人是一個挑戰,因為大多數演員都覺得他們表達情感的方式不那么富有表現力。”《摘金奇緣》的選角導演補充道,“有這樣想法的人真的很多”。

朱浩偉認為有一部分原因在于好萊塢的主流觀眾傾向于通過西方視角來看待情感問題。雖然亞洲人在表達情感的方式上與他們不同,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感覺不到。“我的家人和朋友們都能體會彼此間的情感,我認為它只是以不同的方式進行傳達。當我的家人為我做飯時,他們其實在說他們愛我;當他們讓我離開廚房,與他們分開時,是在表達他們對我的在意。我母親看我的那一眼就包含了千言萬語。也許其他人更多地依賴文字和語言,但對于我的家人來說,情感并非僅僅寄托于此。”
“我讀書時就開始拍電影了,我得到了很多朋友的幫助,我的朋友不是組樂隊的,就是跳舞的,還有我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支持我,所以我說服了他們很多人來參演我的電影。電影可以告訴人們,你不是一個人在拼,很多人的生活都是如此。所以普通人尋求人生目標、尋找歸屬群體的故事是我很喜歡的主題,因為我自己每天都在經歷類似的掙扎。另外,和大家一起看電影,體驗同一個夢,看完電影后共同討論,也加深了我與家人之間的感情,這也是我喜歡電影的原因。”過去,朱浩偉的人生里充斥著音樂、電影、舞蹈,現在他發現過去的這些經歷正讓他有更充沛的情感,去面對一個時刻在碰撞與融合的世界。作為一名導演,他還得把這些感受都拍下來,然后給更多也許能夠產生共鳴的人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