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贊

1947年,時任美國總統杜魯門簽署國家安全法,建立包括中央情報局在內的安全機構。

中央情報局舊址。
1944年8月,23歲的羅馬尼亞王國末代國王米哈伊一世做出了一個驚人決定:下令抓捕總理安東內斯庫,脫離“軸心國”陣營,打擊納粹德國。而4年前,他被納粹扶上臺,還曾與希特勒共進午餐。但此時,他決定和羅馬尼亞共產黨及蘇聯人結盟。
在羅馬尼亞首都布加勒斯特,35歲的美國戰略情報局(中央情報局前身)東南歐負責人威斯納密切觀察著時局。納粹飛機轟炸了米哈伊的王宮,雖然米哈伊是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的表弟,但遠在天邊的英美盟軍救不了他,只能靠蘇聯紅軍。他的反戈一擊讓戰爭縮短了好幾個月。戰后斯大林接見了他,授予他勝利勛章,還送他一架飛機。而在威斯納眼里,這是“冷戰的最初跡象”。
羅馬尼亞駐美大使喬治·馬約的新書《美國第一間諜:弗蘭克·威斯納悲劇性的英雄主義》,講述了美國“秘密行動之父”威斯納的神秘人生。馬約當過羅情報部長,寫書時又從威斯納家人處挖到了不少內幕,令此書引起了外界的濃厚興趣。
威斯納來自弗吉尼亞一個富有的中產家庭。他大學畢業后在華爾街當過律師,但很快厭倦了單調的辦公室工作,報名參加了海軍。入伍半年,珍珠港事件爆發,他轉入戰略情報局。1944年6月,他從土耳其前往羅馬尼亞,當時的主要任務是搭救執行因轟炸任務而被擊落的盟軍機組人員。威斯納先后將上千名盟軍戰士轉送出境。
隨著二戰勝利的臨近,威斯納卻越來越憂慮。他成了米哈伊國王的好朋友和非正式顧問,甚至和一位羅馬尼亞公主談起了戀愛。通過種種上層關系,他觀察到蘇聯人和羅共在羅馬尼亞的影響越來越大,親蘇派人士正在掌握越來越多的重要崗位,傳統的民主政黨則“緩慢地失去權力”,作為國家元首的米哈伊“變得日益孤立”。馬約說:“在美國情報界,威斯納第一個觀察到東歐國家正在被拉入蘇聯的衛星軌道。他向華盛頓報告了這些情況,但得到的回應并不積極。威斯納甚至得到指令,要求勸說米哈伊放棄權力流亡。”
當時,戰爭尚未結束,美國要維持與蘇聯的盟友關系,時任美國總統羅斯福更主張戰后要與蘇聯分享權力。因此,華盛頓并不想放大威斯納傳回的冷戰信號。威斯納轉往戰略情報局設在德國的情報站,領導他的是后來成為中情局首任局長的艾倫·杜勒斯。
隨著戰爭的結束,美國國務院和國防部都擔心戰略情報局的特工擾亂正常秩序,而聯邦調查局(FBI)局長胡佛更不愿意看到情報機構跟他爭鋒。他游說羅斯福的繼任者杜魯門:一個擁有1.6萬名特工的軍情機構在和平年代會成為“美國的蓋世太保”。杜魯門下令裁撤戰略情報局,只在戰爭部保留少量情報人員。
弗蘭克·威斯納:1909年生,畢業于弗吉尼亞大學,曾為律師和美國海軍軍官,后加入戰略情報局,是中央情報局創辦者之一。
威斯納郁悶地回到美國,一度重操舊業當了律師。一個熟人把他招進了美國國務院負責占領區事務的部門。冷戰的陰云在歐洲越聚越濃,很快給了他重出江湖的機會。
1947年,杜魯門下令成立中央情報局。當年12月30日,親蘇的羅馬尼亞人民共和國成立,米哈伊流亡瑞士。就在這一年,一直擔心“共產黨勢力擴散”的威斯納積極游說包括美國防長在內的眾多高官,推動建立了一個名為“政策協調辦公室”的機構,自任主任。這個機構很快掛靠到中情局,得到了大筆資金。
在特工世界,平淡的名稱背后往往有著豐富的內容。威斯納的“協調辦”從搞宣傳戰到密謀推翻外國政府,什么都干。宣傳戰方面,威斯納搞了一個“知更鳥行動”,控制美國主流媒體。那時,他和《紐約時報》《新聞周刊》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等媒體的眾多知名記者關系很好,經常組織記者和包括杜勒斯在內的政府高官聚在一起,喝酒聊天,被外界稱為“喬治敦圈子”。大家聚會時還把夫人帶上,外界稱之為“喬治敦女士社交俱樂部”。其樂融融中,記者們所寫的文章有意無意地緊跟中情局的立場,有些甚至直接傳達了威斯納的意思。專欄作家阿斯洛普的文章刊登在300多家報刊上,對“知更鳥行動”的貢獻尤其大。
威斯納不斷尋找向美國公眾展現“共產主義危險性”的方法。1954年,他為好萊塢電影《動物莊園》的拍攝安排了資金。這部根據奧威爾名作改編的電影被視為對蘇聯體制的諷刺。上世紀50年代,中情局從事宣傳戰的人員達到3000多人。當時美國有一本據稱是蘇聯叛逃間諜寫的回憶錄,把蘇聯寫得一團漆黑。實際上這也是中情局特工代筆的。
只要能反共,威斯納什么人都敢用。他曾發起一個“血石行動”,招募了一批前納粹特工,希望用他們的情報專長對付蘇聯。這件事后來引發美國司法部的調查。他的老對手、FBI局長胡佛也不斷給他下絆子。胡佛調查了“協調辦”的人員,發現其中一些人早年參與過左翼政治運動。他把這個信息透露給反共立場強硬的參議員麥卡錫,還向麥卡錫爆了一條“八卦”:早年和威斯納傳過緋聞的羅馬尼亞公主“其實是蘇聯間諜”。
中情局又進行了一次調整,將“協調辦”和負責情報搜集的“特別行動處”合并為“計劃局”,仍歸威斯納指揮。這個部門占用了中情局3/4的資金和60%的人力。威斯納搞了兩個重大秘密行動,繼續“輿論先行”。1953年,他指揮推翻了被視為“親蘇”的伊朗首相摩薩臺。當時,中情局行動人員偽裝成左翼人士,恐嚇伊朗的宗教領袖們“不得反對摩薩臺”。這種“高級黑”激怒了篤信宗教的伊朗民眾。中情局又在伊朗軍方秘密運作,合法當選的摩薩臺最終被軍人逮捕。
1954年,威斯納又將目標對準危地馬拉總統阿本斯。其實,阿本斯還算不上“親蘇”,只是個民族主義色彩比較強烈的領導人,在實行土地國有化過程中觸碰了美國聯合果品公司的利益。該公司老板在美國媒體上大造輿論,稱阿本斯在危地馬拉的行動是“蘇聯在美洲擴張的開始”。時任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也認為“美國后院”不容有失,決定以“反共”的名義除掉阿本斯。威斯納負責實施這個代號“勝利”的行動。中情局開動了它的宣傳機器,把10萬份題為《共產主義在危地馬拉》的小冊子散發出去,3部中情局制作的心戰電影在危地馬拉免費放映,還有一些反映阿本斯“暴政”的假照片也廣為傳播。中情局還拿出2000萬美元扶持反對派武裝。雖然反對派武裝人數少于政府軍,中情局卻通過“自由之聲電臺”等宣傳工具讓阿本斯的支持者相信,兩路武裝精良的大軍即將撲向危地馬拉城。特工們還忙著收買政府軍將領,有一位將軍收到的“投降費”是6萬美元。當阿本斯試圖組織民兵抵抗時,軍隊拒絕給民兵發武器。絕望的阿本斯最終辭職。
一心想成為冷戰贏家的威斯納,在1956年似乎看到了勝利希望。這一年,蘇聯領導人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作秘密報告,嚴厲批評斯大林。威斯納很快拿到了報告,并透露給《紐約時報》,后者在當年6月公開發表。威斯納分析,赫魯曉夫的行動會鼓勵東歐國家擺脫蘇聯的控制。
事實正是如此。在波蘭和東德都出現了一些躁動不安的情形。在匈牙利,總理納吉宣布放松國家對媒體的控制,允許討論政治和經濟改革問題,釋放了一批政治異見人士,還表示要舉行自由選舉,退出華沙條約組織。這些引起了赫魯曉夫的警覺。當事態顯得越來越失去控制時,蘇軍的坦克開上了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街頭。納吉下臺,并被定罪處決。數以千計的匈牙利人在事件中死亡。

1953年,伊朗首相摩薩臺(右二)在政變中被捕。
這件事給威斯納帶來了很大的打擊。他原以為美國在關鍵時刻會出兵對抗蘇軍,但這并未發生。他的朋友說:“威斯納花了很多錢,投入大量精力,通過自由歐洲電臺鼓動民眾進行反抗。他告訴朋友,他覺得是美國政府背棄了匈牙利,甚至覺得他輸掉了冷戰。”威斯納告訴時任美國駐意大利大使魯斯:“那么多的人被殺,而我們什么也沒有做。我們忽視了它。”
匈牙利事件后,威斯納患了嚴重的抑郁癥,被迫住院治療而無法工作。1958年出院后,杜勒斯派他到倫敦當中情局英國站站長。1962年,陷入抑郁癥的威斯納退休。1965年10月28日,他開車去馬里蘭州自家的農場。妻子擔心他自殺,特意打電話給農場護理員要求把房子里的槍藏起來。但威斯納找到了兒子的手槍,第二天自盡。
馬約說,他對威斯納的故事感興趣,是因為今天羅馬尼亞所在的地區,情報活動仍活躍而復雜。“技術進步了,但諜戰的基本原理并沒有變化。”而作為北約一員的羅馬尼亞,仍然是那個對美國有特殊戰略意義的“前沿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