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志跋綏夫 閆嚴
12
公園里光線昏暗,空中飄蕩著溫暖的濕氣。大樹和灌木融合成一片靜謐的黑影;螢火蟲像白色的蠟燭,在黑夜里靜靜地發著微弱的光。
莫洛洽耶夫和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摸索著道路。
“坐下來吧,這兒有一條長凳……”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尖細的聲音打破了園中的寂靜。
他們摸索著并排坐下來。
白色蠟燭依然在黑暗中發出點點螢光。莫洛洽耶夫彎下腰,從溫暖的草地上捉起一只螢火蟲。從這顆小小的綠寶石里散發出淺藍色的磷光,照亮了他寬厚的手掌。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也彎下腰,他們的頭在微弱的光線里慢慢靠在一起。
“千萬別熄滅啊……”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低聲說道,好像怕嚇跑他手里靜靜發著光的蟲兒。
莫洛洽耶夫感到她嘴里吐出的氣息輕輕地拂在自己臉上。他抬起頭來,借著透明的螢光,看到她嬌弱的身材和微微露出的豐滿的乳房。
不知什么東西輕輕地落到了草叢里,傳來一陣樹枝晃動的聲音。他們嚇得一陣哆嗦,慌忙回頭去看。莫洛洽耶夫輕輕地把螢火蟲抖到草叢里,四周又陷入了一片黑暗,草叢里散發出的溫暖而潮濕的氣息更加濃烈了。
莫洛洽耶夫似乎聽到了她有力的心跳聲,頓時覺得胸口被一種強烈而神秘的感覺牽引著,不禁幸福地顫抖起來?,斃麃喸谒懊孀咧?,她那瘦削的身影在黑暗中變得越來越白,似乎離他好遠。但她身體和頭發卻散發出一股濃郁的香味,告訴他,她就在旁邊。公園里越來越靜,越來越暗,周圍的一切似乎向某處無限延伸著——放眼望去,在這無盡的黑暗與空曠里只有他們慢慢靠近的甜蜜身影。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終于從黑暗里走了出來,仿佛擺脫了那個隱秘的、令人迷醉的世界,也擺脫了強烈顫抖著的欲望。遙遠的暗處,白色的蠟燭依舊閃著微弱的光。莫洛洽耶夫悄悄伸出手,撫摸顫抖著的瑪利亞,抱住她纖瘦、溫柔而熾熱的身體。她緩緩低下頭,讓柔軟的頭發落在莫洛洽耶夫的肩膀和手臂上。昏暗中,兩個人半閉著的眼睛露出迷離的目光,濕熱的嘴唇微微顫抖。好像有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將倆人緊緊地聯結在一起。此刻,他們之間只剩下甜蜜而不安的欲望。
無數盞燈突然亮起,它們的嗡鳴打破了原本的寂靜,每一棵樹、每一叢灌木都看得格外分明。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掙脫莫洛洽耶夫的手,蜷縮著身子,像一條艷麗卻邪惡的蛇,然后嘲弄地大笑著,跳到一邊去了。她那尖細而嘹亮的笑聲在公園里飄蕩著,讓莫洛洽耶夫瞬間清醒了。
他困惑而窘迫地站了起來,慢慢舒展自己因酸痛而顫抖的高大身軀。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他用顫抖而沙啞的嗓音說道,“這是個惡作劇嗎!”
“什么?”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假裝無辜地回答,她的聲音在莫洛洽耶夫聽來既邪惡又充滿了嘲弄?!笆裁磹鹤鲃。堪l生了什么事?”
她魅惑的笑聲再次在黑暗中響起,流露出一種強烈的恐懼和欲望。
痛苦、仇恨和獸性不停地敲打著莫洛洽耶夫的心。他的頭發被汗水打濕,緊緊地貼在滾燙的額頭上;眼里升起一片迷霧,漸漸喪失了理智。
“喂!”他嘶啞地喊道,像公牛一樣倔強地低著頭,向她走去,忘記了一切。現在他的眼里只有她一個人,看到她充滿誘惑地對著自己搔首弄姿。他知道,他們有著同樣的欲望,只不過她還在害怕,還在試圖挑逗他。熊熊燃燒著的欲望之火,混雜著突如其來的仇恨、對暴力的渴望、無盡的恥辱和痛苦,一齊向他襲來。
“哎,哎,哎!”女孩驚慌失措地尖叫起來,用濕冷的帶刺的樹枝狠狠地拍打他的手臂,樹枝上的冷水濺到他臉上。
“我們還是回家吧……您今天有點過火了……我害怕!” 她渾身發抖地說著。見他不再激動,瑪利亞內心產生了強烈的滿足感,戲謔地牽起了他的手。
瑪利亞抬頭看著莫洛洽耶夫的臉,嘲笑他的軟弱,往他身上灑露水,在他耳邊發出刺耳的笑聲;而他雖然很想把她扔到草地上,用自己的力量和狂熱折磨她、征服她、踐踏她,卻極力遏制這種欲望,只能帶著尷尬的表情,用忸怩的步伐,順從而怯懦地往前走。
13
天氣非常悶熱,瑪利亞一整晚做了好多離奇而沉重的夢。直到清晨她才平靜地睡著了,然后早早地就被明媚的陽光喚醒了。柔和的光線、新鮮的空氣、清澈的露水和樹葉的綠影涌進窗戶,屋子里一片光明和歡樂。
枕頭被弄皺了,床單垂在地上?,斃麃喌乃聫募缟匣聛?,緊緊裹住她圓潤、清秀而年輕的身體,只露出一雙柔軟細膩的腿。她披散著一頭烏黑的長發,雙手慵懶而輕柔地搭在頭上。眼睛好奇而愉快地看向某處,在瞳仁深處閃耀著期待的光。
瑪利亞對昨天發生的事情感到羞愧,卻又覺得十分新奇。她深陷在回憶里,腦海中產生了一種強烈而執著的想法——原本柔軟、稚嫩而迷人的身體變得僵硬,只有粉嫩的腳趾還在輕輕地摩娑著。
她緩緩垂下眼睛,看著自己的身體,感覺心臟在胸膛里歡快卻不安地跳動著。突然間,她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跳起來,直挺挺地站在床上;粉嫩而白皙的身體半裸著,靈活而興奮地舒展開來。
索尼婭在她家睡了一夜,睜開眼睛,瘦弱的身子一動不動地蜷在灰色的毯子下面,困惑又嚴肅地看著她,好像在詢問發生了什么。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發現她那雙漆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正嚴肅地盯著自己,不知為何竟恐懼而痛苦地發起抖來,然后沖到她身邊,用胖胖的手環抱住她纖瘦的身體,壓住她柔軟而富有彈性的胸脯。
“哦,可愛的索尼婭,親愛的索尼婭!”她埋著頭,高興而羞澀地說道,“生活真美好!”
索尼婭撩起她凌亂的頭發,想了想,認真地說:
“我不知道……”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用深邃的目光看著她,然后高傲地沖她露出了憐憫的笑容。
“小傻瓜,我親愛的索尼婭!你真是什么都不懂!”
索尼婭站起來,又坐下,垂下她那雙纖細的手。
“我什么都懂!”她堅決地反駁道,“不過有時候不知道怎么說罷了!生活中只有那些偉大的事情才值得我去關注!”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晃了晃她的肩膀,默默地看著她那雙粉嫩的手,看著她手腕微微泛藍的皮膚。
“你這是干什么呀,索尼婭,干嗎這么好笑……這么嚴肅?”
“我是很嚴肅,但這一點都不好笑……這兩個詞怎么能放到一起?!彼髂釈I傲慢地反駁道,就像人家把她當成了一個頑皮的孩子。
“不,當然可以!又好笑,又嚴肅……哎,親愛的!”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拖長聲調高興地說道,“也許你永遠都是這個樣子吧……真是完全不懂生活!”
“我知道該怎樣生活?!彼髂釈I若有所思地回答。
“怎樣呢?”
“我知道的……特別是……只要還有活下去的理由……例如,為了建功立業……我就會像萬尼亞那樣生活……”索尼婭開心地說著,臉唰地一下紅了,整個人顯得格外溫柔、美麗又可愛,讓人忍不住要噙著熱淚、帶著微笑去親吻她。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吻了她一下,笑了起來,拉著她的手。兩個人半裸著裹在潔白的床單里嬉笑打鬧,就像兩頭撒歡的野鹿。
14
謝苗諾夫就要乘火車去雅爾塔了。醫生說上那兒可以治好他的病。他雖然有些懷疑,卻還是想去探個究竟。
這天大家都來為他送行。謝苗諾夫感覺有些不適。無論是明亮的太陽、蔚藍的天空和溫暖的天氣,還是蔥蘢的綠蔭和熱情的朋友,都不能給他帶來欣慰。無盡的痛苦像一陣濃霧,彌漫開來,將他緊緊包圍,讓他周圍的一切都蒙上一層沉重的陰影。他心灰意冷,就像身體已經死了,而精神還陷在孤獨而痛苦的無底深淵里。大家都來送他,他對此卻既不開心,也不惱怒,因為根本就不在乎。他都這么麻木了,卻還為蘭德感到憂心——這可真是奇怪,就好比一具冰冷的死尸臉上還掛著微笑。
“蘭德,你啊,留下來,就住在這兒!”他干咳著說道,“不過,你吃什么呢?”
“總會有辦法的……”蘭德笑著安慰道,然后又開玩笑地說:“您看看空中的鳥兒,他們從不播種,不一樣有東西吃?”
“你這個傻瓜!”謝苗諾夫憤怒地反駁道,“你又不是鳥……要是沒人給你飯吃,你就會被餓死的。蠢貨!……我要是上帝的話,早就把你抓走了……扔到瘋人院去?!?/p>
蘭德溫柔地笑著說:“親愛的瓦夏,你是我認識的人中最好的一個?!?/p>
“你是最傻的一個?!敝x苗諾夫痛苦地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希什馬廖夫答應給你找個家教的活兒。多好?。 碧m德開心地說道。
“不過這太難了:咱們這兒已經有你這個出了名的好家教了……”
希什馬廖夫和莫洛洽耶夫也來了。
“那你還干不干了?”藝術家冷漠地問道。
“當然要干!”謝苗諾夫不悅地回答。
“給蘭德的活兒我倒是找到了?!毕J柴R廖夫帶著猶疑地語氣說道。
“呃,好吧……你聽到了嗎?”謝苗諾夫看看蘭德。
“馬上就該出發去火車站了……”希什馬廖夫看了一眼手表,擔憂地說道。
等謝苗諾夫走出屋子,莫洛洽耶夫冷漠地說:
“他要去哪兒?雅爾塔?靠什么吃飯?”
“做做家教吧……”希什馬廖夫聳聳肩,“賺賺學生的錢!”
“講課嗎?”莫洛洽耶夫感到吃驚,一股憐憫之情瞬間涌上心頭?!八苋ツ膬褐v課?瞧他這弱不禁風的樣子!”
蘭德站了起來,好像突然感到疼痛,用力捧住臉頰,然后又坐了下來。
“呃,怎么了!”希斯馬廖夫說著,好像還有點幸災樂禍,“我們這位兄弟是個窮人,不會這么嬌氣的!你看他現在還沒有倒下吧?好啦,夠啦!”
窗下立著兩個人,一個撐著黑色的傘,另一個撐著粉色的。
“是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和索尼婭!”蘭德說。
她們和謝苗諾夫一道進來。索尼婭把傘收起來,邁著輕盈的腳步,彬彬有禮地坐到角落里,正對著蘭德?,斃麃啞つ峁爬蚰葎t有些緊張而羞怯地笑了笑,匆匆跟大家問了個好,站在屋子中間,一雙微微泛紅的手從肥大的白色衣袖里露出來,擺弄著地板上撐開的雨傘;她笑容滿面,雙眸閃爍,目光始終回避著莫洛洽耶夫。
一看到瑪利亞,莫洛洽耶夫瞬間感到非常緊張,似乎能感到膝蓋下面的一條血管開始不安地顫抖起來。他起身靠到窗邊,時不時地用熱切的目光偷偷瞄她一眼。
馬車夫已經到了。從屋外傳來四輪馬車丁丁當當的剎車聲和馬兒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好啦,我們走吧!”謝苗諾夫漫不經心地說。
大家一出門,就被陽光照得睜不開眼睛?,斃麃啞つ峁爬蚰攘⒖檀蜷_了傘。
蘭德想去提行李箱,莫洛洽耶夫卻說:
“你要去哪兒?”說著就輕而易舉地把箱子拎了起來,好像驕傲地在展示自己的力量?,斃麃啞つ峁爬蚰绕沉似乘挚戳丝粗x苗諾夫——這個駝背的學生已經坐在馬車上了,帽子拉得低低的,包著耳朵,身上那件淺綠大衣已經褪色了,紐扣也被磨得顏色發暗。
“好吧,再見啦!”他傷心地說。
“再見!再見!”年輕的朋友們熱情地回應道。
“喂,停一停!”他對馬車夫說道?!澳悄隳兀m德……哎,我又能怎么辦?還是隨你的便吧!再見!”他突然生氣地打斷了自己的話,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馬車在前面跑了很久,一直到很遠的地方都能望到謝苗諾夫那微微駝背的身影——似乎在這明媚而歡樂的日子里,只有他一個人沒有受到溫暖陽光的眷顧……索尼婭想到這里,默默流下了眼淚。
“我送您回去吧,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莫洛洽耶夫說,他的語氣讓她覺得有些專橫和自大。
她頓時覺得一陣莫名的恐懼。
“我要和索尼婭待在一起……”她慌張地回答,其實她之前根本沒有這個打算。
莫洛洽耶夫的臉霎時漲得通紅,那種復仇的快感又慢慢地出現了。
“太好了!”蘭德高興地說,“我正想和您說說話!”
莫洛洽耶夫瞥了他一眼,突然感到一種難以忍受的嫉妒,覺得自己強壯而英俊的形象瞬間變得軟弱而丑陋。
“隨您的便……再見!”他用一種反常的嘶啞的聲音回答。“我們走吧,希什馬廖夫!”
他們沿著明亮而炎熱的街道走遠了。
謝苗諾夫家里既空蕩又陰涼。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坐在院子里,索尼婭摟著她柔軟的膝蓋,蘭德則站在一旁。
“您為什么要跟我說話呢?”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微笑著問道。
蘭德也靦腆地笑了笑。
“因為您是這樣的年輕、美麗又善良,所以……今天的太陽真暖啊,真好……”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開心地笑了起來。
“我真的是您說的那樣嗎?”
“當然,當然!”蘭德天真而堅定地回答,“多好??!”
“什么?”
“這世界有像您這樣美麗、溫柔而年輕的女人存在,多好?。 碧m德欣喜地說,“在我看來,上帝將女人特有的品質賜給大家,是為了讓他們即便面對困難而沉重的使命,也不會喪失信心。”
索尼婭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聽到他這么說,蒼白的臉上不禁微微泛起紅暈。
“那么,等到這些使命都完成了,就不再有這樣的女人了嗎?”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溫柔而專注地問道。
“當然有啊,為什么沒有?”蘭德高興地否定她的想法,“她們依然……美麗,只不過那時所有人都會變得美麗、年輕而溫柔。未來的一切都將變得清晰而光明——而女人們就是其中的一道光。”
蘭德想了想,接著憂傷地補充道:
“我覺得有些遺憾……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當一個貪婪而粗魯的男人和您這樣……年輕又快樂的女孩相遇…………我為他的快樂而欣慰,卻又感到遺憾。就像一盞為所有人帶來光明的燈被某個人偷走了,熄滅了……但我這么想并不是因為自私,只是真的覺得有些遺憾——畢竟在人群中間,這樣明亮的燈太少了……”
“那也沒辦法??!”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低著頭悄聲回應道。她覺得蘭德說的就是她。
“是啊,是啊,”蘭德贊同地回答,“沒辦法!……我只是覺得遺憾,為什么青春和美麗不能成為人們的共有財產?不過,大家都覺得這種想法是很自私的……我不知道……也許是吧……”
周圍很安靜,陽光明媚。在這純凈的空氣里,似乎每一個聲音都閃耀著銀光,每一次呼吸都充滿了歡樂?,斃麃啞つ峁爬蚰忍痤^看著蘭德,心中出現一個奇怪的念頭:這一刻她體驗到前所未有的熱情、快樂和對生活的憧憬,好像她可以將愛獻給每一個人,將快樂、光明與幸福,將自己的青春和美麗贈給每一個人。這個想法閃爍著,消失了,她心里只剩下無限的溫柔——眼前這個人清瘦、文靜,有一雙動人的眼睛,她情不自禁地對他產生了愛慕之情。她忽然看到了蘭德溫柔的目光,心中頓時浮現出一種隱秘的欲望——想與他融為一體。這種輕浮、羞怯而甜蜜的想法像太陽一樣照耀著她,讓她感到身體和那種陌生而夢幻的感覺合二為一。
幸福的預感像不可阻擋的浪潮,不斷向她襲來,讓她感到莫名的感動和些許慵懶?,斃麃啞つ峁爬蚰炔唤p輕轉動圓潤的肩膀。索尼婭抱著她膝蓋的手也跟著動了動。
“我從來沒有過這么奇怪而美好的感覺!”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不由自主地大聲說道。
“您應該永遠都這么快樂!”蘭德的眼眶濕潤了。一個人發現自己擁有無盡的美麗和快樂,而且還能把它們帶給其他人,就會感到無盡的幸福!
“哪里能永遠??!”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低著頭小聲說道,然后把后腦勺靠在冰冷而堅硬的窗框上。
“這是因為,”蘭德說,“人們被苦難蒙蔽了雙眼,就看不到女人的青春和美麗是多么珍貴,會帶來多少歡樂。他們就會粗魯而隨意地對待她……要是他們明白這一點,就會用盡全力,驅散她周圍的悲傷、殘酷和邪惡。那樣一來,他們的生命也會變得高尚而光明,就能夠更輕松地完成自己的使命!”
“蘭德!”突然從院外傳來希什馬廖夫的呼喚聲,“你在哪兒?”
大家不免一驚,迷惑地回過神來。蘭德匆匆跑了出去。不一會兒就聽到希什馬廖夫語氣生硬地跟他說:
“我們是來找你的。你記不記得我給你找的那個中學生?他母親讓我帶你去一趟,想跟你談談?!?/p>
“我這就去……”蘭德呆呆地回答,聲音聽起來有些失落。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深吸一口氣,輕輕摟住索尼婭細長的脖子,把她拉過來。
“瑪利亞……”索尼婭鄭重地說道。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默默地看著她漆黑的眼睛——透出堅定的目光,充滿了異常的激動和喜悅。
“我想說……”索尼婭嚴肅地繼續說道,“你就嫁給萬尼亞吧!”
瑪利亞的臉頰瞬間泛起一片淺淺的幸福的紅暈。她輕輕地吻了吻索尼婭那高高的冰冷的額頭——額頭上的頭發梳得很整齊,薄薄一層,輕得像空氣。
蘭德回來了。
“我得走了!”他遺憾地說。
“我和您一起……”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凝望著他的臉,站起身來,理了理頭發。她內心有一種堅定而強烈的感覺。
她跟著蘭德出了門,走到門廊上,突然看到希什馬廖夫身旁站著莫洛洽耶夫,他英俊的臉略顯蒼白,表情非常嚴肅。發現他正直直地盯著自己,她立刻帶著歉意沮喪地轉過身去。
“昨天我怎么能那樣做呢!……”她感到非常懊惱。
索尼婭呆呆地望著窗外,花園里的綠蔭在她的眼中漸漸模糊。然后她站起身來,顫抖著地嘆了口氣,把薄薄的衣袖掀開,朝自己纖細的手用力地咬了下去。蒼白的皮膚上瞬間就出現了兩排白色的斑點。索尼婭觀察了很久,發現白色的斑點很快就充血了,形成一個深紅色的微微凸起的小圈。
15
傍晚時分,郊外藍色的暮光已經消失了,飛揚的塵埃也平息了,一切都顯得靜謐而美好。蘭德下了課,低著頭走在路上,默默地想:
“十五盧布……五盧布就夠我用了,剩下的都寄給瓦夏吧……不過他肯定會生氣的!……”
蘭德痛苦地摸了摸額頭。
“我得寫封信告訴他,我找了兩個學生……”想到這兒,他覺得心情特別舒暢。
天已經黑了,這個世界顯得溫柔而可愛。蘭德的母親坐在一扇敞開的窗戶旁,她那蒼老而凄涼的身影在黑暗的屋子里越發模糊,看起來格外憂傷、孤獨。蘭德遠遠地就認出了她,內心極為煎熬。他還記得母親說不想見他,除非他能改變那愚蠢的人生觀。從自那之后,這還是蘭德第一次看到她。他又想起母親那一聲聲刺耳的、陌生的尖叫,想起自己內心的痛苦和沉悶,想起那天自己悲傷而驚恐地離開了她。他覺得那個尖叫的人不是她,而是隱藏在她身體里的一個卑劣的惡魔。他再也不敢去找她,怕她又會用那種奇怪的聲音朝他尖叫,也怕她會因此受到折磨和驚嚇。
但看到她孤獨和佝僂的背影時,蘭德內心立刻充滿了柔情和憐憫。蘭德跨過水溝,跳上窗沿,默默地抱住母親。而母親默默地親吻他的頭,把它壓在自己柔軟卻衰老的胸脯上,欣慰地哭了起來,溫暖的淚水從下巴滴到他臉上。
“親愛的媽媽,媽媽!”蘭德低聲說道,一邊親吻著母親那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的手。
“我的寶貝,我的好孩子!”母親抽噎著伏在他耳邊回答。
親情將他們的心緊密地聯結起來。
“你不會再走了……不會再丟下媽媽了吧?”她問道。
“我不走了,媽媽,我哪兒也不去了!”他由衷地回答。
夜幕悄悄降臨。蘭德站在窗沿上,感覺非常愜意、溫暖,覺得除了母親給予的安靜而親密的愛之外,自己什么都不需要。
一個黝黑的大個子從水溝的另一邊走來,問道:
“伊萬·費拉蓬托維奇,是您嗎?”蘭德打量了一番,認出是莫洛洽耶夫,隨即跳上人行道。
“我馬上就回來,媽媽!……”他匆匆說道,然后跳過水溝,焦急地詢問:
“這……出了什么事?”
莫洛洽耶夫喘著粗氣,表情憂郁又尷尬。
“我有幾句話想跟您說!”他用力說道,“我們走吧!”
“走吧!”蘭德欣然同意。
他們沿著一條昏暗而空蕩的街道走著。莫洛洽耶夫仍然喘著粗氣,緊張地盯著前方。
“我想問……您跟您母親和好了嗎?”這個問題讓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
蘭德笑了笑。
“我們沒有吵架?!?/p>
“啊,是嗎……我差點忘了,您從不和別人吵架,從不妨礙別人,從不……”莫洛洽耶夫撇了撇嘴,“可是,我想說,您現在妨礙到我了!”他突然惡狠狠地說道。
“真的嗎?”蘭德難過地問。他的語氣溫柔而認真,讓莫洛洽耶夫都有些愧疚了。
“別裝傻了!”他停下了腳步,粗魯地喊道,“您太明白我在說什么了!”
蘭德也停了下來。
“您別罵我啊……”他痛苦地回答,“我真的不想……”
憤怒、尷尬和羞恥匯聚成洶涌的波濤,將莫洛洽耶夫卷入漩渦。
“我跟您說,” 他在蘭德面前揮舞著馬鞭,咬緊牙齒,吐字越來越用力,“您要是……再來礙我的事,我就把您……像扔破爛一樣扔出去!……”莫洛洽耶夫喘著氣,匆匆轉身走開了。
“您說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懂……”蘭德悲傷地低聲說道。
16
公園里正在舉辦一場聯歡會?;璋档臉淞掷铮宀拾邤痰臒艄忪o靜地閃爍著,像童話世界盛開的花朵。軍樂奏響,動聽的聲音填滿了昏暗的樹林,融入熱情洋溢的舞蹈里。忽高忽低的音符回蕩在樹林上空,回蕩在公園的各個角落,飄過黑暗而空蕩的林蔭道,互相追趕著。長長的林蔭道上只有零星幾個人影,看起來空空蕩蕩的,仿佛那些花朵發出光芒只是為了給這些匆匆飛過的孤單的音符指路。
靠近樂隊和餐廳的地方光線更為明亮。這里的音樂震天響,五彩斑斕的燈光匯合成一束明亮的黃光。人們肩并肩,有說有笑地走著,留下淡淡的脂粉和香水的氣味。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和蘭德也來了。這兩個星期,她幾乎寸步不離地跟著他。有他陪在身邊的時候,她的心情總是那樣簡單、快樂而平靜,她覺得自己充滿了柔情地愛著他。蘭德跟她說起話來總是滔滔不絕,他的語氣是那樣從容,似乎心里沒有半點欲望和激情。她從來沒有跟他表明過愛意,但是在她內心深處,在她美麗而強大的外表下,對光明和美好的期待正默默燃燒著。當她看著蘭德的時候,心中總會產生一種純潔、溫柔而快樂的感情。
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莫洛洽耶夫了。起初,他還來找她,粗魯地強迫她去回憶那個充滿激情的可怕的夜晚;然后,她害怕了,拼命想要回避,他就威脅說要離開這座城市;等到他真的走了,她才覺得松了一口氣。有一天,他又回來了,她聽到這個消息,心里又焦慮又欣喜。她不安地看看四周,好像害怕被別人看到自己這個樣子,忽然又感到非常痛苦。
“這到底是怎么了!難道我就這么無恥嗎?”她的內心備受煎熬?!懊髅魑覑壑m德……他是那樣的可愛、開朗又單純。跟那個禽獸完全不一樣!”
她想起了莫洛洽耶夫——雖然外貌英俊,但舉止卻十分粗魯,簡直就是一頭狂妄的野獸。她心里除了厭惡和恐懼,還有一種隱約的好感。她不覺張大鼻孔,挺起胸膛,眼神里燃起了一絲情欲。
她又想起了那晚,莫洛洽耶夫威脅說要離開。他們就像兩個熱病患者,進行了一場思維混亂的對話——斷斷續續的語句里充滿了各種尖銳的虛偽的暗示,可眼睛卻流露出了真實的情緒?,旣悂啞つ峁爬蚰入[隱感覺到內心里激烈的掙扎:一種熾熱的感覺像波濤一樣在血液中涌動著,淹沒了自己純凈而光明的思想。晚上她換上睡衣預備睡覺,內心卻出現了一種不可抗拒的可恥的欲望——想要脫個精光,好從寒冷而昏暗的鏡子深處看到自己苗條、下流的胴體。
第二天早上,她感到非常寒冷、孤獨而迷茫,羞愧感讓她只能默默忍受痛苦和恐懼的折磨。她急忙尋找蘭德,呼喚他,直到看見他清澈的雙眸,聽到他溫暖的聲音,才漸漸平靜下來。
瑪利亞的思緒終于從回憶中抽離出來。她知道莫洛洽耶夫回來了,預感到他也會到公園來,頓時感到胸口發冷,膝蓋在那端莊的硬質裙子下緊張得不停地發抖。
“他會來的……我得趕緊離開這兒!趕緊走!”她迷迷糊糊地想著,卻仍然呆呆地站在原地,試圖麻痹自己。
“我根本就不在乎他!……我只是害怕他的……粗魯!” 她努力為自己辯白。但她知道,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音樂已經停了。樹林里一片寂靜,只能隱約聽到行人踩在沙地上的腳步聲。
“索尼婭去朝圣了,”蘭德說,“您知道嗎?”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頓時回過神來,一臉驚訝地看著他。
“不可能吧?她去哪兒朝圣啊?”
“一百俄里以外的地方……她找了跟一個樸實的老太太一塊兒走的。走之前她還來問我的建議?!?/p>
“那您給她建議了嗎?”
“沒有。從她問話的語氣,我就知道她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建議,所以我什么都沒說。”蘭德嚴肅地回答。
“她肯定是愛上您了!”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說話的態度有些惡劣,但她自己也沒察覺。
“不!”蘭德堅決而冷靜地反駁道?!耙苍S,她的確覺得自己愛上了我……我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但事實并非如此——她愛上的并不是我,而是……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表達……”蘭德無助地笑了笑,“她愛上的是一個高大的形象……真是個奇怪的女孩,這個索尼婭??!她的心太大,而愛卻太少。有這樣一種不幸的人:他們想把所有偉大的東西都塞到自己心里,無論是功勛還是痛苦,甚至這個世界,但他們卻沒有足夠的愛去擁抱身邊的普通人……”
他們坐在熊熊燃燒的暗紅的太陽下。向林蔭路的盡頭望去,能看到一條深邃的黑縫,有時從那里會伸出觸手一般的長長的黑影,然后又突然消失。這時在明亮的地方出現了幾個人昏暗的剪影?,斃麃啞つ峁爬蚰褥o靜地聽著蘭德說話,眼睛卻緊張地盯著那邊。莫洛洽耶夫剛走進公園,就被她看見了,但他卻沒有注意到他們,徑直拐上了另一條路?,斃麃嗊€是嚇得不敢動。
“莫洛洽耶夫,他們在這兒!”希什馬廖夫尖細的聲音從旁邊傳來。他們慢慢走近了。
莫洛洽耶夫默默握住瑪利亞柔軟的手。
希什馬廖夫大聲和蘭德說著話,但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卻無心聽他們談話的內容……她急促地呼吸著,挺起胸膛,堅定地看著前面。傘尖貼著地面微微轉動著,就像一只高度戒備的貓抖動著尾巴。
“他會對我做什么?”她默默想著,沮喪地咬著下唇。
“我覺得,”蘭德的聲音突然傳到她耳朵里,“一扇門前擠滿了追求幸福的人們,這場景像極了火災逃生——每個人都認為只要努力搶在所有人面前就能找到出口,就能得到救贖,但最后殺死他們的恰恰就是這種擁擠!”
“這是為生存而作的斗爭!”希什馬廖夫說。
“根本就不應該有任何形式的斗爭!”蘭德堅決反駁道,“如果你面前尸體堆積成山,那你自己也出不去的……應該冷靜冷靜,停下來,不要互相干涉,給其他人讓讓路……”
“讓路?要是兩個人彬彬有禮地互相讓路,那他們都只能在爛泥里走!”莫洛洽耶夫插了句話,笑了笑。從他冷漠而刻薄的語氣里可以聽得出來,他針對的不是蘭德說的話,而是他本人。
這時響起了輕柔而和緩的音樂。
“您可真是多愁善感!”莫洛洽耶夫高聲說道,接著又強硬而粗魯地說:“生活啊,這樣才叫生活……如果有人比我弱,那也不能怪我……”
他頓了頓,接著說:
“我會把這種人扔到泥里,踩著他的頭走過去……”
蘭德悲傷地搖了搖頭。
“也別費力去清理淤泥……生活本來就是一個死氣沉沉的沼澤!”莫洛洽耶夫執拗地說道。
“要是別人踩著你的頭呢?”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冷冷地說道。莫洛洽耶夫連忙轉向她。
“那就……等著瞧吧!”他陰郁地說,頓了頓,繼續說道:“至于生活么……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這我可得跟您好好談談了。”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聲音聽起來特別虛偽。
“我這兒有一個關于他的傳言!”他點了點頭,目光指向蘭德。
蘭德驚訝地抬起眼睛。
“就在這兒說吧!”女孩聳了聳肩。莫洛洽耶夫又虛偽地笑了起來。
“在這兒我可不能……您該不會是怕我吧,嗯?”他輕聲說道,挑釁地盯著她的眼睛。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傲慢而不安地笑了起來。
“走吧!”她站了起來,“蘭德,你走吧!”
“好!”蘭德冷靜地回答道,又走回希什馬廖夫身邊。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感到痛苦又孤單。看著莫洛洽耶夫的臉,她有些害怕了。他們踏上林蔭道,道路的盡頭似乎是一片空虛和黑暗。這時她恍惚聽到蘭德說:
“要讓一個人感到快樂,就必須讓他學會自愛;但是不能強迫他,只能耐心教導。這實在是太難了!”
他們走進公園深處。不知何處傳來一陣陣若有若無的音樂。路燈發出昏暗的光。越往深處走,溫度越低,樹林越稀疏——甚至能從縫隙里看到星空。
“您到底想跟我說什么?”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問道。
莫洛洽耶夫沉重地呼吸著。
看著她故作冷漠的眼神,看著端莊的裙子下她那筆挺的身材,他忽然意識到原本打算和她一起做的事,那些美好而隱秘的事,都不可能實現了,變得沉重、荒謬、丑陋而骯臟。
“我……”他終于開了口,卻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么;下頜不由自主地緊閉,好像此時此地應該保持沉默。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感到自己正慢慢靠近可怕的危險的邊緣。但奇怪的是,這種感覺驅散了她內心的恐懼。她松了口氣,感到愉快又好奇,就好像面前是一個深淵,很想走近一些去看看——這種潛藏的想法像一盞明亮的閃光燈在她腦海里燃燒,在她臉上留下一抹紅暈。
“啊,生活可真有趣!……”
莫洛洽耶夫好像受到某種外在力量的驅使,彎下腰,向前伸出雙手,嘶啞地笑了起來。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趕緊往后一退,黑色禮帽遮住了眼睛。她忽然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在下沉,她的心也隨之墜落。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您在哪兒?”蘭德高興地呼喚道。
莫洛洽耶夫打了個冷顫,垂下雙手,驚慌地朝四處張望。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用嘲諷的眼神盯著他,好像遠離了剛才的深淵,抬手理了理帽子。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