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海波(江蘇鹽城)
“文如其人”從其本義來看,是指文章的風格同作者的性格特點相似。錢鐘書先生對此認識比較到位。他認為,文如其人的“文”,不是指“所言之物”,而是指作品中的格調,格調是作者性格“本相”的自然流露,并非有意為之。以金庸為例,如果你說他文如其人,不是說他的性情如同筆下的喬峰或者令狐沖,而是說他小說的整個格調與金庸本人性格相符。

但大家平常說到文如其人時,時常對其有所引申。簡單來說,當大家用“文如其人”來評價一個創作者時,往往是稱贊這個人的文品和人品一樣好;而一個人人品好,就是道德高尚,能夠做到知行合一。
基于此,有的人認為,文如其人是一種理想狀態,讀其文無需識其人,只要自己讀的作品有收獲即可,底線是一個人的作品所崇尚的理念不應和其本人的言行有直接正面的沖突。也就是說,讀書不必要挑作者,主要看自己的興趣。
有的人則認為,文如其人很多人是實踐過的,不能用人的劣根性為那些難以做到文如其人的人開脫,即使這樣的人可以理解,也不能把其樹立為標桿。這里的意思就是看書選作者的時候要注重作者的道德水平。
由此來看,大家在談論文如其人時,實質上說的是兩個問題:一個是作文與做人的關系問題,即一個道德上有污點的人能否寫出好作品,或者他們的作品是否值得人去讀;另一個問題就是,一個寫作者作品傳遞的價值觀念或者自己念茲在茲的東西,如果他自己都違背了,也就是說知行不一,該如何評價這個寫作者?他的作品能否給人帶來價值上的啟示?
從這個角度來理解的話,文如其人確實是一種理想狀態。之所以說“理想”,倒不是說文品與人品俱佳的人少,而是說要做到知行合一不容易。一方面,人在寫作時,是在精神世界里遨游,很多人把自己的理想寄托于筆,一旦回到現實世界,才發現其殘酷和無奈,最終身不由己,寫的是一回事,做的是另一回事。“提筆的時候還懷著一種善良的愿望,一旦遇到現實情況,就不能堅持最初的意愿。不僅是言不由衷,行動往往也不是發自人的衷心。”比如胡適,一心要改造中國傳統文化,提倡個人自由,反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他最終放棄了個人自由,選擇迎娶母親指定的江冬秀。
另一方面,人是復雜而又矛盾的,因不同的事件、不同的知識結構、不同的歷史境遇,反映出的價值觀往往不同。如梁啟超,一生都在“不惜以今日之我難昔日之我”,對于他,我們似乎不能以知行不一來責難。
當然,知行合一問題不一定都與道德有關,但在大家對文如其人的爭論里,焦點實質就是寫作者的道德修養問題。一方認為讀文不必識其人,不是說我們讀書完全不必看作者,而是不要因人廢言,不要因為作者的個人道德問題放棄他在學術、知識上的貢獻。畢竟從讀書實際來看,你了解一個作者,更容易讀懂他的書,所謂“知人論世”。比如,你要是了解金庸的身世,就容易理解他武俠小說里的主人公為什么都自幼喪父。
另一方認為要讀那些品德高尚人的書,其邏輯起點是,創作者作為傳道授業解惑者,是傳播真善美的,既要言傳更要身教,如果創作者德高望重,那么他的作品會更有說服力;而且,一個人讀書主要為了修身養性,自然要“與善人居”。這種觀點深受我們傳統文化的影響,正如徐復觀先生所言:“中國文化精神的指向,主要是在成就道德而不在成就知識。”持這種觀點的人,就是希望一個創作者或者知識分子能夠“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這或多或少都有點道德理想主義的情懷。
兩者對文如其人的爭論很難說孰是孰非,因為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一個人的作品是在特定情境下的產物,創作者的道德品格和其作品沒有必然的聯系。誠如錢鐘書先生所言,人格與文格不是一回事,不能一味地以文觀人,因為文也可以飾偽,生活中既有言行一致、文如其人的現象,也有言不符行、文不符人的情況,我們只能從中領略到其人的創作個性和風度,而非作者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