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廢棄的車間,機器拆光了,看不出曾經生產過什么。失去了電燈,光線陰暗。留著墻壁,窗子、門框、磚塊、癟掉的手電筒、滑絲的螺栓、墻壁上的屋漏痕、墻根腳黑糊糊的汽油桶、貼在梁柱上的字跡模糊的舊標語(大戰×××)、開裂的黑板(寫著:中班注意,卷板機……后面的字失蹤了)、安全生產警告牌、被灰裹住的電線、避孕套、可樂筒、斷頭酒瓶、打火機、插孔塌陷的插座、切斷的管子、留在墻上的干掉的水管出口、翹起在中央地帶的鐵軌、生著銹的大家伙(某家伙身上的一個器官,可說不出是什么,水泵?)、灰塵、失去了吊鉤和駕駛艙的天車軌道;一個洞,鑄鐵蓋板不見了;一臺挖掘機停在東邊,履帶上黏著水泥渣、泥塊,不知道它為什么在這里刨出一道溝,仿佛在開墾月球。窗子成為洞穴。有用的都運走了,這些剩下來的不知道從前有何用途,有無相生,有用的不見了,無用的也就不知道曾經為什么而生了。曾經是一疊圖紙上的精準數據,每一毫米都經鋼卷尺測量出位置,固定、通電、作業。就像一只走時準確的手表,現在被拆散了,散落的零件重新成為未完成品,等待著重新成為什么。肯定不再是一只手表。現在,不知道回來了。不知道這個坑為什么挖在這里、不知道那兒為什么吊著一根線、不知道這里為什么有道傷痕、不知道那個開關管轄著哪些燈、不知道那兒為什么有一把木頭的長椅,上面擺著兩只嶄新的白手套……退潮的海灘,沒掃除干凈的垃圾;杯盤狼藉的宴會廳,被遺忘的骨渣、剩菜;球迷涌過的足球場,被踢壞的球孤零零地停在禁區附近(真有一個足球,那種老式的足球,充氣孔像皮鞋一樣被一根舊帶子鎖著),特洛伊殘損木馬的肢干,一根尾巴、一根肋骨……并沒發生戰爭、爆炸,殺戮,只是開進來幾輛卡車,將設備拆除、撬下、拉走。比原子彈爆炸的時間稍長,一個星期,和平地撤退,搬運。觀念消失了,目的失蹤了,用途解體了,世界失業。不知道這一切是為什么。要為這些不知道找到答案,只有大海撈針。為什么這里會有一個車間?周圍是海水。這是一個車間嗎?這是一道門嗎?這是一個建筑物嗎?不確定。物的失業、圖紙的失業、事業的失業、時間的失業。失業的空虛相當豐富,無數莫名的細節涌出來,名詞在崩潰。“語詞破碎處,無物存在”(荷爾德林),這意味著這些失去了命名的物可以隨便怎么處理了,可以不再以對待一盞燈的方式等待那盞燈,不再以對待一堵墻的方式對待那堵墻。可以暴力對待一切,它們喪失了尊重,可以用大錘、挖機對付它。車間,我只是胡亂想到這個名字。也可能是一個體育館、一座教堂、一座大禮堂、一座監獄……驚心動魄,隨時要垮下來,名稱一個個失去,到處是不知所云者。混亂令身體激越活躍蘇醒,在里面很難走,不知道怎么走,路不見了,得自己創造出路,像松鼠那樣跳躍,像蛇那樣魚貫而行,像盲人那樣試探,一不小心踩到地雷,就要被翹起的尖利之物傷害,無法確定那是鋼筋、玻璃或釘子。一只干掉的老蟑螂躺在一只紙袋上。或許是水泥袋吧,不確定,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水泥袋,土紅色的。袋口露著硬掉的水泥塊,就像一只被砍下的腳。
就像摩西帶著以色列人離去之后的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