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 | 陳國球
六月八日夜中傳來劉以鬯先生往生的消息。
黑色與黑色在黑色中搏斗……劉先生在暗夜里,以文字串連成星星;夜光閃耀于島之南的淺水灣,灑落在城中的大會堂,滲潤香港文學之心田。
搏斗的力量,來自文學的信念,與堅持;這堅持,這搏斗,來自個人的信念,轉成光,照亮在地一代又一代的靈魂。①
前面若有曙光,文學的靈魂堅執行遠,以文字彩繪這看似灰暗的香港,劉先生天上安息。
2001年劉以鬯有一本非常別致的著作面世,書名是《不是詩的詩》②。序文《我寫過一些不是詩的詩》,原先在同年7月香港《大公報》副刊“文學”發表。這篇序文從形式看來,就“與別不同”;全文不落標點,開篇兩段是:
我常在詩的邊緣緩步行走 審看優美意境的高長寬 我寫過一些不是詩的詩
站在十字路口的小說趑趄不前 我用酒澆注文字 酒可助文字成詩 詩可助小說重獲活力
下文又說:
誤失道路 必須辨認東南西北 每一次想起COHEN講的“詩是文學繼續生存的希望”就會用不是詩的詩抒發濃郁感情 甚至將文字當作顏料描繪抽象畫
結尾再做回環復沓:
我常在詩的邊緣緩步行走 審看優美意境的高長寬 我寫過一些不是詩的詩
通篇語言簡潔精練,思維跳躍,就像一首散文詩。除了序,《不是詩的詩》內容分為七類,包括:評論、文學批評、散文、獨幕劇、微型小說、短篇小說和中篇小說,共收作品15篇。劉以鬯以這本著作向讀者宣示:他書寫的各種文體,其實都可以看作是“詩”。
劉以鬯提到的柯恩(J.M.Cohen,1908—1965),是一位非常重視詩歌的文學研究者和翻譯家,曾著《西方文學史:從中世紀史詩到現代詩歌》,編《這時代的詩歌1908—1958》。③他的原話是: “In poetry,therefore, remains the hope for literature’s survival.”④劉以鬯引述過它不止一次。早在小說《酒徒》之中,他已借麥荷門之口,引用柯恩的文學史,提出“戲劇與詩早已聯盟,然則小說與詩有聯盟的可能嗎?”⑤后來他在《我怎樣學習寫小說》一文,再宣明自己接受柯恩的見解。⑥在接受盧瑋鑾等訪問時,又說:
我一直認為詩是文學中最重要的文類。最近我也提過,文學要繼續生存,唯一的希望在于詩。如果不寫詩,文學早晚被淘汰。所謂“淘汰”是指純文學的淘汰。⑦
這是劉以鬯從文學本質以及文學發展的角度對“詩”做出的判斷。在他眼中,“詩”不僅是作為文學體類的詩,更是“文學”本質之所在,所以引文中“文學”要再由“純文學”來補充解說;換句話說:“詩”最能見證“文學”之“純”。雖然在一般讀者眼中,劉以鬯并不是詩人,但他的確滿懷詩心。我們細讀他在“淺水灣”中的作品,可以更清楚地見到詩人劉以鬯。
劉以鬯先生1948年移居香港,一直從事報刊編輯和創作,對香港文學往后的發展影響既深且遠。⑧1960年2月15日《香港時報》副刊改版,由劉以鬯主持,定名“淺水灣”。這是香港文學史上必須刻記的一個重要事件。⑨劉以鬯的重要貢獻,是在香港這個商業經濟幾乎淹沒一切的環境中,為文學爭取到一個生存的空間。即使“淺水灣”只有半版的篇幅,只能看作是一個小小的窗戶,但這個窗戶之打開卻為香港文學提供了通向無限的可能。劉以鬯在“淺水灣”積極引進現代文學觀念,容納了許多愿意創新的本地(以及臺灣)作者的試驗。然而,我們也不要忽略他在這副刊發表的個人作品。“淺水灣”之中,劉以鬯署名發表的作品包括短篇小說、文學評論、西洋文藝報道和翻譯,以及本文重點關注的幾首詩:⑩
1.《金錢》(1960年2月19日,署名同繹);
2.《詩》(1960年10月13日);
3.《赴宴 盜書 借箭——千行長詩〈戰爭〉之一》(1960年10月27日);
4.《第四種時間》(1960年12月24日)
四首之中,《金錢》似是相當直白的雋語,全篇15行旨在刻畫追求金錢的社會現象,并沒有許多語言的經營,只是其分行的排列靠近詩的形式。當中最精警的可能是最后三行:
如果一個人花了一生的勞力才獲得多少金錢的話——
他是一個傻瓜。
(因為,他并沒有從生命獲得什么?)
我們可以猜想:所謂“傻瓜”有沒有自嘲的意味?在香港這個環境中辛勤編務,所得的是什么?于生命的追尋有無意義?我們說這篇分行排列的雋語,未必是劉以鬯用心經營的詩篇,他大概也沒有把它視作詩;但從中可能也透露出他內心一些想法,好比“淺水灣”改版第一期的欄目“語絲”,有署名“繹”的兩則:
像舉行了一個派對,事先你做了許多準備,你很高興;事后你看到這零亂的局,你感到頭痛了。(《育嬰》)
媽媽喜歡吃魚,哥哥喜歡吃魚,弟弟也喜歡吃魚,但是爸爸喜歡吃肉。于是大家吃肉。(《獨裁》)
對普通讀者而言,兩則文字好像是當前某些社會現象的描寫,但再比照劉以鬯編輯副刊所面對的艱難困局,這“嬰兒”會不會是比喻新改版的“淺水灣”之呱呱墜地?這“獨裁”的“爸爸”是否是霸道的報紙老總之寫照?
《金錢》未必是劉以鬯心中的詩,但安置在“新詩壇”專欄的《詩》,就一定是他的詩:
當所有的噩夢合力制成一個“!”時
黑色與黑色在黑色中搏斗
如果沒有多事的女媧補好天空
夜是一張黑紙
神用星星題一首短詩
凡人眼力差
竟把它稱作銀河
于是千眼熠耀齊照織女之堅定
有河之彼岸的牛郎仍在期待鵲群
(九月廿四日寫于病榻上)
這不僅是劉以鬯的詩,更是劉以鬯以詩寫他心中的詩;或者可說,這是一首“后設詩”。
劉以鬯對于詩的本質的理解,又可以由《酒徒》主角老劉的話見出:
詩人受到外在世界的壓力時,用內在感應去答復,詩就產生了。詩是一面鏡子,一面蘊藏在內心的鏡子。它所反映的外在世界并不等于外在世界……內心世界是一個極其混亂的世界,因此,詩人在答復外在壓力時,用文字表現出來,也往往是混亂的,難懂的,其至不易理喻的。?
上述拉祜族等四個藏緬語民族在敘述文字產生神話時,不時涉及到其他民族。比如瀾滄江西岸拉祜族的神話中,涉及佤族、傣族、哈尼族、漢族,均為歷史上與拉祜族關系密切的周邊民族;在有-無文字神話敘事文本中,隱藏著區域社會權力結構。同樣邏輯也反映在傈僳、哈尼等民族的神話敘述中。因而文字丟失的敘述反映了神話產生或轉述時的族群政治關系。
這段話正可以解說《詩》的詩意。感嘆號“!”代表的是情緒的大幅波動。?這波動由“所有的噩夢”合制而成;而“噩夢”之出現,也表示詩人正在承受外在世界的莫大壓力。《詩》的第一節還有詩人“內心世界”的描述——“黑色與黑色在黑色中搏斗”。搏斗之余,詩人要提醒自我去梳理、整治——或者救贖——這混亂的內心,如女媧之補天,以救治共工與祝融之激斗所造成的“天柱折,地維缺”。在“內心”設下一面“鏡子”,也就是詩人的內省、體味、領悟,所進入的境界,當然有異于受限物理的外在世界。在這非自然的世界,或者可以在晚上見到太陽,或者見到的太陽不止一個,這是超自然的境界。
再看《酒徒》中的詩論,小說中老劉再接著解釋:
不易理喻并非不可理喻,詩人具有選擇的自由。他可以選擇自己的語言,那種語言,即使不被讀者所接受;或者讓讀者產生了另外一種解釋,都不能算是問題。事實上,詩的基本原理之一,就是讓每一位讀者對某一首詩選擇其自己的理解與體會。?
這里申論的是詩的創作和閱讀之間的問題。在創作過程中,詩人承受外在世界的壓力而致波濤揚起于內心之后,還要面對如何以語言抒發、表達內心世界的諸般情意的問題;而抒情之語言選擇,絕對是屬于詩人的權力范圍。但在另一方面,讀者也不必簡單地重組同于作者的心路歷程,讀者的閱讀過程和理解方式同樣應該受到尊重。這些理念在《詩》的第二節以詩化的語言來象喻。“神”在“黑夜”以“星星”題詩,喻指詩人的創造力;可見在劉以鬯心中,文學創作至為高尚、神圣。讀者,是凡人,眼力不足,不一定能看清楚夜空中的星星;但這“眼力差”,也未嘗沒有創造力:“神”寫的“詩”,被他看成了一道“銀河”!由詩人創作到讀者閱讀,其間的互動,在劉以鬯的后設詩歌中,幻化成迷人的喻象:“星星”=“詩”=“銀河”!
《詩》的第三節指向“文學”在時間軌跡上不息的生命力,一代一代的讀者(“千眼熠耀齊照”)閱讀詩、欣賞詩,從詩中意蘊尋找寄托,傳遞天地間神與人的動人故事——織女與牛郎之間的銀河、遙望與期待。詩,或者文學,有傳承千秋的永續生命。
《詩》的結尾以“堅定”與“期待”并置,其實就是人類面對時間長河的一種態度。在千載流傳的故事中,這種“期待”并未帶來團圓的結局。在時間的無限延展中,人的感覺如何?大概是劉以鬯《第四種時間》一詩的主題。以人世經驗為量尺,時間不外乎“現在”“過去”與“未來”。劉以鬯馳想于此外的“第四種時間”;詩的第一節和末節重復點明他的關注點:
除了現在之外,而又不是過去與未來。
以文字技巧而言,劉以鬯這首詩并沒有太多琢磨。比較重要的是詩中意象的運用,例如:“無休止的轉”“無休止的變”的“萬花筒”,以及“無頭無尾”的“幾何學上的直線”,目的是要揭示生命只是無常與無盡的時間變幻中的兩個駐點,“沒有開始的結束,沒有結束的開始”。“脫網的蜘蛛”被“投向火爐”,則明喻人之被“上帝捉住”“投向地獄”。至于全詩最重要的意象是顯示主體玄思的“鏡子”,因為這首詩的樞紐正在于主體的玄思與反照:
風暴占領大海時,鏡子里的我看到了我。狼毫底下的東南西北,在炯炯的目光下觳觫依然。
“風暴占領大海”即是《酒徒》所說的“外在世界的壓力”;“鏡子里的我”不只是反映的物象,反而具有能動性,可以“看到了我”,是“蘊藏在內心的鏡子”在映照。“狼毫”當然是作家手上的筆,寫下的文字語言往“東南西北”四方奔流,對應著內心觀照下的種種悸動。我們可以說,詩中的宿命觀以至所有迷惘,根源在此。這是現代境況下,人的心靈與外在的昏亂世界激烈交鋒,詩人以其文字藝術做出的“答復”。事實上劉以鬯多年的文學創作,都可以被視為他對這個世界的回應。
劉以鬯的文集《不是詩的詩》收入一篇“微型小說”,題目是《借箭》?。而這一“小說”,卻是“淺水灣”所刊的《赴宴 盜書 借箭——千行長詩〈戰爭〉之一》的其中一部分,原本就是“詩”。?
這三首詩應是套用《三國演義》第四十五回“群英會蔣干中計”以及第四十六回“用奇謀孔明借箭”中的部分情節。《赴宴》的故事背景是周瑜宴請劉備,密謀于席間殺之,卻發現曾誅袁紹大將顏良、文丑的關云長陪伴于劉備之側,不得不放棄。全詩拋開情節敘事,完全不見人名,只聚焦于周瑜的內心世界:“野心在藍色中”“肉體與靈魂對調”“昨夜的噩夢”“陰謀接吻”“殺機趦趄”……《三國演義》寫關云長“按劍于玄德背后”,但《赴宴》 詩卻以“青龍偃月刀”替代。可見劉以鬯沒有被原典的具體細節所限,因為他要呈現的是當時的氣氛與感覺。
下接《盜書》的故事背景是:曹操派蔣干到東吳見周瑜,原意要勸降,卻中了周瑜設下的反間計;蔣干偷取了偽冒曹營水軍統領蔡瑁、張允私通東吳的書信,驅使曹操斬殺二人,自損水戰的力量。原本《三國演義》的行動情節頗多,在詩中卻都化成心理活動;例如“兩顆心猶如撥弦者失去正確”“驟然有跫音來自觳觫”等,詩內雖不乏動作,但卻非情節的推進,而是象征意義的開展,尤其結尾一節:
蔡瑁張允的頭顱拋向明日之失敗
春天將陰謀播種在心田里的
秋天必會長出仇恨
但十一月的東風依舊站在遠方等候孔明招手
第三首《借箭》被收入《不是詩的詩》作為書中的“微型小說”,可能是因為其中故事情節最為完整。然而,這首詩也只有第二節出現戲劇性的場面,全詩還是去除了大部分的動作情節。詩中最能見到劉以鬯之別出心裁,是第三節以稻草人——諸葛亮借箭的工具——為主體:
霧衣給稻草人以透明的生命
稻草人個個年輕
稻草人不需要壹CC膽汁
稻草人借不到粗糙的感情
稻草人也會在箭雨中狂笑
這種聚焦方式在劉以鬯其他作品中也可以見到,例如短篇小說《天堂與地獄》(1948)中的蒼蠅、《動亂》(1968)中的各種靜物,都占有主體的位置,帶來經驗的“陌生化”。在《借箭》中,“稻草人”被賦予生命,表面看來,場面變得輕松滑稽;然而,我們不要忘記當中是一場以生命的毀滅來成就的戰爭。一般人看三國故事的“草船借箭”,注意力多放在諸葛亮于談笑間賺得曹營十萬支箭,又可戲弄周瑜,戰爭好比一場斗智的游戲。劉以鬯的《借箭》沒有忘記宣揚諸葛亮的智慧,但更重要的是揭示與戰爭直接相關聯的死亡之恐懼。稻草人之“生命”的有與無,是個提示;旁觀看箭雨中的稻草人,除了“鎮定”的諸葛亮以外,還有“震顫”中的魯肅。伴隨戰爭的恐懼心理,在詩中主要透過魯肅一角來演繹,詩中第一節說:
魯子敬對自己宣戰冀能征服內在的恐懼
第四節更是“死亡”與“恐懼”的全力刻畫:
十五萬枝箭等于一個“!”
一個“!”等于十五萬死亡的預約
諸葛亮的鎮定與如濕衫緊沾魯肅的震顫
魯肅在死亡邊緣叩不開心扉
大江平靜
但杯中的酒液久已掀起波浪
感嘆號“!”在《借箭》中再度出現。第一個“!”是反應的指標,指曹營懼怕霧夜里敵軍來襲,是面對死亡的恐懼。第二個“!”轉化為象征:曹營因恐懼死亡而亂放的箭,將會被用來射殺曹兵,所以是“死亡的預約”,恐懼轉成事實。諸葛亮超人的鎮定,好比不需要膽汁的稻草人,映襯出魯肅作為普通個體之害怕死亡;“杯中的酒液久已掀起波浪”,正因為內心的震蕩!
劉以鬯在詩前序文對這三首詩作的創作動機做出解釋:
用新的表現方式向舊小說尋覓詩情,賦以現代人的感受,捕捉傳說中的至趣,也許還沒有人嘗試過。我在這里故意舍“正史”而取“演義”,正因為“傳說”比較富于文學意味。我認為:在企圖攫取一種新的情緒時,這樣的固執是必須的。
“尋覓詩情”“賦以現代人的感受”“攫取一種新的情緒”,可能是劉以鬯文學創作的重要取向。
“詩情”雖然說來縹緲,好像難以捉摸,但其存在本來就離不開生活,離不開人生,故其中必須有“現代人的感受”。就如當香港的報刊編輯,諸般壓力,人事的、經濟的、政治的,紛至沓來。但有所堅持的編輯,如劉以鬯,在各種不利條件之下,還是要爭取“詩情”之收容所。他的另一篇微型小說《副刊編輯之白日夢》,也收在《不是詩的詩》之中。小說的主人公不是詩人,是副刊編輯;但他的夢中之旅,其實也可以見出他“面對外在世界的壓力”時,如何“用內在感應去答復”。因此我們可以說,《副刊編輯之白日夢》也是劉以鬯的一首詩,是顯示一位副刊編輯如何“尋覓詩情”的一首詩。小說開首就提出問題:
夢呢?且卷起夢之百葉簾,探手捕捉團圞月。月光四射,圍個花邊框,不大不小,頗與家院門前的大燈桿相似,標題:“李白之希望”。
小說中這位編輯“常在夢與現實之間爬來爬去”。現實與夢,看來界線也不是很清晰,例如:
于是我踏上夢中道路了。出現在眼前的是:滿版六號恰像一窗煙雨。四號楷書令人想起瑪哥芳婷的腰肢,右邊有一行,左邊也有一行,像張龍,也像趙虎,緊緊夾住怒目而視的大黑頭。
究竟他在執行編輯工作,還是在造白日夢?小說中有許多夢境的描寫,例如走到《水滸傳》中的紫石街,聽鄆哥講西門慶與潘金蓮的幽會,見到勞倫斯(D. H. Lawrence)嘲笑曹雪芹,見到喬伊斯(James Joyce)、烏爾芙(Virginia Woolf)、湯瑪斯曼(Thomas Mann)、薩洛揚(William Saroyan)、奧尼爾(Eugene O’Neill),但這些夢中人本就是編輯在現實中所面對的文字世界。他“在夢之道路上躑躅”,還見到:
盡管有鴛鴦日日交頸。
盡管有蝴蝶夜夜雙飛。
文字的手淫,只能騙取愚者的躊躇。
對于夢,他有這樣的認知:
夢境非仙境,行遠時,荊棘絆腳,山道崎嶇,雖然值得流連,一樣也會流汗流血流眼淚。
至于他從“夢境爬回現實”之所見:
天黑時,我掀開幕布從夢境爬回現實,抬頭遠望,九龍半島有燈火如繁星。
何者是夢?何者是現實?小說中其實只提供了模棱兩可的答案。正如小說的第一段以排印的方式突顯出來:
現實世界是:
東半球的人這樣站

小說的結尾也有一段回環呼應:
現實世界是:
東半球的人看到了月亮

“東半球”“西半球”以“對倒”的方式排印,當中的寓意有二:一是自我省察,知道作為主體的自己所在位置的作用和限制——站立在某一個特定方位只能有某種立場和判斷;二是理解現實可以超越一元論——他人可以有不同的立場和判斷。因為劉以鬯肯定這個世界有多元的空間,于是“詩情”才不會被殘酷的物理現實完全埋葬,副刊編輯才可以在夢與現實之間“爬來爬去”。
劉以鬯告訴我們《副刊編輯之白日夢》是“不是詩的詩”,提醒我們要注意他如何在文本中“答復”他所面對的“外在世界的壓力”。他的“答復”出自他本人的“內在感應”,則文本中的“副刊編輯”可說是現實中劉以鬯的鏡像。也斯在討論這篇小說時特別提道:
小說固然是虛構的,是實際經驗濃縮與反芻后的建構,但其中當然亦有現實經驗累積的智慧。劉以鬯……是在五○年代的香港報刊編副刊,經歷了種種挫折,在經濟與政治的種種大壓力底下仍然想推廣文藝,因而發展出來的智慧與策略。而這是劉以鬯獨自走出來的路。這短篇已顯示了雛形,為兩年后的《酒徒》初定了方向。?
把也斯這段話再對照上文討論過的《詩》的首兩行: “當所有的噩夢合力制成一個‘!’時/黑色與黑色在黑色中搏斗”,就會更加明白劉以鬯的詩心。
劉以鬯的確沒有寫出許多的詩?,但他在香港的文學創作和文藝編輯工作,他的文學生涯,就是他寫的詩;他在這個史詩中的亂世,發憤以抒情,為香港創造出可措置“詩心”的空間。
香港的文學史冊,已將他深深地銘刻。
二○一八年六月一日初稿,十月廿八日重訂
①請參考劉以鬯小說《盤古與黑》結尾的寓意:“死后,依舊睜大眼睛望著黑暗。然后,左眼飛出,變成太陽;右眼飛出,變成月亮。”見劉以鬯:《盤古與黑》,《香港文學》第104期(1993年8月),第21頁。
②劉以鬯:《不是詩的詩》,香港獲益出版公司2001年版。
③J.M.Cohen :A History of Western Literature: From Medieval Epic to Modern Poetry(London: Penguin, 1956);Poetry of This Age, 1908-1958(London: Arrow Books, 1959).
④Cohen,A History of Western Literature, p.354.
⑤??劉以鬯:《酒徒》,《星島晚報》副刊,1962年10月18日至1963年3月30日連載,香港海濱圖書公司1963年初版,臺北行人文化實驗室2015注釋版,第41頁,第137頁。
⑥劉以鬯:《我怎樣學習寫小說》,《香江文壇》第4期(2002年4月),第6頁。
⑦盧瑋鑾、熊志琴主編:《文學與影像比讀》,香港三聯書店2007年版,第151頁。此外,劉以鬯在《文學的將來》一文中亦有引述柯恩的論見,見劉以鬯:《文學的將來》,《香港文學》第97期(1993年1月),第16—17頁。事實上在香港較早引介柯恩《西方文學史》的論者,可能是馬朗,見馬朗:《卡繆和〈異客〉簡介》,《文藝新潮》第2卷第3期(1959年5月),第80頁;以及馬朗:《失去焦點的現代小說》,《香港時報·淺水灣》1960年3月30日。《西方文學史》的著者先后譯作“高衡”和“哥衡”。又請參考須文蔚:《劉以鬯在港臺意識流小說推廣的一段公案》,載本專輯(《名作欣賞》2018年第12期)。
⑧劉以鬯在1952年曾離港到星馬工作,1957年重返香港。參考劉以鬯:《自傳》,《香港作家》改版第31期(1993年3月),第8頁。
⑨參考劉以鬯:《從〈淺水灣〉到〈大會堂〉》,《香港文學》第79期(1991年7月),第11—14頁;何杏楓、張詠梅:《訪問劉以鬯先生》,載何杏楓、張詠梅主編:《劉以鬯主編〈香港時報·淺水灣〉時期研究資料冊》,香港中文大學2004年版,第264—271頁。
⑩我們不能肯定劉以鬯在“淺水灣”中是否還有以其他筆名發表的其他作品。
?這種以符號入詩的技巧,早見于20世紀30年代香港詩人鷗外鷗的作品中;參考陳國球:《左翼詩學與感官世界——重讀“失蹤詩人”鷗外鷗的三四十年代詩作》,《政大中文學報》第26期(2016年12月),第163—164頁。相對來說,劉以鬯之運用比較有節制;鷗外鷗則有時過濫。
?劉以鬯:《不是詩的詩》,香港獲益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49—50頁。
?后來劉以鬯又說《借箭》“是我在一九六○年寫的詩,也是傳統的詩體小說”;見劉以鬯:《我怎樣學習寫小說》,《香江文壇》第4期(2002年4月),第11頁。
?也斯:《從〈迷樓〉到〈酒徒〉——劉以鬯:上海到香港的“現代”小說》》,《劉以鬯與香港現代主義》,香港公開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2頁。
?劉以鬯的文學生涯主要以小說為主,但早期創作并不缺乏詩。他曾為香港三聯書店出版的《香港文叢》自編《劉以鬯卷》,以年代先后排序,當中出現的第一篇《沙粒與羽片》由11首短詩組成,篇末注明:“原載1939年2月28日第12版《文匯報·世紀風》”;見《劉以鬯卷》,香港三聯書店1991年版,第6頁。許定銘曾發現《星島周報》1952年8月第39期有劉以鬯的《峇里風情及其他》共5首詩,見許定銘:《劉以鬯的詩》,《大公報·文學》2015年9月13日。又陳子善指出劉以鬯于1947年7月《幸福世界》第9期上發表《詩草》共6首,見陳子善:《劉以鬯的〈詩草〉》,《明報·世紀》2018年10月7日。又承梁淑雯提示,知悉劉以鬯在《國民公報·國語》發表詩作《偶擷》(1944年2月6日)、《繾綣》(1944年2月17日)、《戀》(1944年3月2日)等3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