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嘉柯
有一次我淘了本舊書,是三聯書店精裝印刷的羅曼·羅蘭的《米開朗琪羅傳》,不過丟在書柜里一直忘記翻。我想文學大師寫藝術大師,一定很難讀。后來翻開此書,我啞然失笑。
米開朗琪羅一生為情愛所苦,尤其是為美貌的年輕人。他身材矮小,相貌丑陋,那些美麗的人兒是他的偶像,他只能匍匐在地上去仰望他們。
除了愛情,他在工作上也備受挫折,身心受創。他跟梅迪契大主教有建造教堂的協議,這是一個比較大的項目,約定的酬勞豐厚。然而,因為建造工人的欺騙,石柱斷裂了幾根。于是教皇和大主教都不滿意了,取消了跟他的協議。
對此米開朗琪羅只能含淚控訴:“不計算花費的三年光陰,不計算我為了作品破產,不計算人家對我的侮辱,他們一下子委任我做,一下子又不要我做……”這種情況在現代照樣上演。當初是你說要改,改了你又不滿意,只好繼續再去改,結果你卻換了人,多少搞設計的工作者就這么被客戶折磨到崩潰。
米開朗琪羅總在絕望,總在抱怨世界:“我的憂患這么多,比藝術使我操心得更厲害!”不過對著石頭時,注意力轉移,痛苦暫時緩解,他又鼓舞起斗志繼續工作。羅曼·羅蘭在后記里自問自答:“我是否應當只顯露英雄的英雄成分?不。”他寫這本傳記的初衷是:“并不是普通人都可以在高峰生存,但是可以一年一度上去頂禮,從中可以獲得日常戰斗的勇氣。”
米開朗琪羅一生祈求身心寧靜而不得,有生之年大部分的作品都充滿了肌肉的力量和情緒的憤怒,或者體現創造萬物之靈的肅穆宏大之美。然而,他晚年的基督主題的雕刻都極為哀傷。他晚年在詩中寫道:“我以往那空洞而快樂的藝術之愛將如何?當肉體及靈魂的雙死漸近……無論繪畫或雕塑,皆不再能讓我的靈魂安寧。”

我很愿意每年重讀一次《米開朗琪羅傳》,來進行一年一度的頂禮,不過我從中獲得的并不是勇氣。基督必然受難,生命必然痛苦。度過內心漫長的反抗爭辯,這個中世紀杰出的雕塑家和畫家終于進入了哀傷。人只有接納一切苦痛,才會涌現哀傷。正如弗洛伊德所說,哀傷是對逝去的紀念。人必哀傷,而后平靜。人生不應該用來比慘,不管是普通人,還是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