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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近幸福

2018-12-15 11:28:16冷江
青年文學家 2018年25期

冷江

“淇則有岸 ,隰則有泮”(詩經《氓》)

——題記

1

她平靜地坐在我面前,雖然竭力保持鎮定和從容,但我還是能敏銳地察覺到她的變化。二十年了,很多事情漸漸淡忘了,但是對于她,哪怕是一個小小的細節,我都記憶猶新。比如現在三尺之外,雖然身穿一襲旗袍,我依然能明顯地注意到她身形已經比當年略顯臃腫了;雖然皮膚還是那么白,但顯然不復當年之吹可彈破的緊致了;雖然兩眼依舊透亮,且始終讓面部保持淡定的微笑,但第一眼我就捕捉到那透亮中沉浸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微笑中潛溢著很深很深的人生況味。

我太了解面前的這個女人了!只有經歷了很多刻骨銘心的事,人才會顯得厚重;人有沒有故事,故事里有沒有滄桑,滄桑里有沒有輪回,不是寫在臉上,而是寫在心里。

她是聰明的女人,自然知道我在想什么,主動舉起面前的高腳玻璃杯,輕輕晃了晃杯中半透明的淡紅色波爾多,向我微微亮了一下,揚起她雪白的脖頸一飲而盡。

我注視著她,用沉靜在無聲中給她施壓。

她突然身子向前微微傾斜,冷冷地說:“我是個不喜歡回憶的女人。”

我笑了,“知道!”

“你知道我離婚了嗎?”

啊,這確實有點嚇到我了!在我眼里,她和老楚可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怎么會有這樣的結局?

想不到吧?世界上很多事情不只有一條軌跡。我也是后來才悟到的。很多時候,人就像河水,只有隨波逐流才能順其自然。

就在這一刻我們之間的心理均勢被轟然打破,我必須刻意抑制我內心里的波濤洶涌,盡力掩飾自己的驚恐和憤怒,裝成一個道貌岸然的傾聽者,其實,往事如煙,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都在必然中藏著偶然,偶然中藏著必然。

2

老楚和小純都是我大學同學。老楚并不老,只比我大三個月,稱其老,是基于三個原因:一是老鄉關系,雖然我是皖南人,而他是皖北人,但畢竟是來自同一個省份,稱老鄉合情合理;二是他身高一米八七,而我即使穿上厚底運動鞋也只有一米七,在他面前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形勢立判;三是他14歲跟隨二舅在軍營生活,10年間嘗盡離亂變遷之苦, 斷斷續續中疏于學習,于是極佩服像“我”這樣有內秀的人。幾乎隔三岔五就要請我去他們寢室坐坐,天文地理、財經政商,無所不談。他在海南的朋友時常給他寄些咖啡,這些咖啡成了我與他最初交往的主要動力,也是對我小資情調的最初啟蒙。

老楚雖然是大個,但并不傻,相反智商情商極高,人也長得帥氣。入校不久,他就成了很多校花們傾慕的對象。而我,則為了那些海南島的咖啡,調動了全身每一個細胞,在他面前精心樹立一個思想深刻、學識淵博、頭腦冷靜的學者型智囊形象。我很清楚,在他面前,我必須守正出奇,以思想的軟力量贏得他的尊重。應該說,效果比預想的好。不到兩三個月,我們就成了好兄弟。幾乎無話不談。

每天晚上,我們一邊熱烈聊著永遠也聊不完的話題,一邊聽著北京音樂臺輕柔而安靜的旋律,老楚斜倚床頭,看著窗外滿天星斗,意氣風發地對我說,兄弟,我畢業后一定要在北京買套大房子,帶四合院,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國槐,滿院槐花香中,樹下是一群嬉鬧的孩子……

最讓我難忘的是有一個夜晚,白白的月光像女人柔弱的手輕輕撫摸著窗戶、窗外高大的梧桐樹和散發著青草氣息的朦朦綠地,我們靜靜靠著床頭,聽李娜的《青藏高原》,那洗盡人間繁華、穿透生命質感的聲音讓我們無比震撼,那一夜,我們都沉浸在一層濃郁的感傷中。

大學畢業的前一年,我們這種美好而沉靜的氛圍終于遭遇危機。或許是迫于即將面臨的求職壓力,或許是青春期自然的覺醒,總之老楚平靜的內心漸漸有些波瀾。邀請我去喝咖啡的次數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經常有三三兩兩打扮新潮、長相靚麗的女同學在他寢室出沒。我對這些女同學一向沒有特別的感覺,在我的想象中,她們與我似乎是來自兩個不同的世界。

然而,小純的出現徹底顛覆了我的審美觀。全身罩在一件長可及地的淡綠的連衣裙里,清瘦的臉盤上一雙怯怯的眼睛,不愛說話,總是抿著嘴偷偷地竊笑。如果再配上她高高盤起的黑油油的長發,整個人給我感覺是秋天曠野中的一株狗尾巴花,簡單質樸卻充滿意蘊。

不用說,老楚被這種意蘊打動了。

3

大學畢業的最后幾個月,我們都被一種無形的社會壓力所折服,紛紛如潮水般逃離學校,拿著厚厚的一撂簡歷趕往一個又一個人才招聘會。老楚最先找到工作,在一家房地產公司做活動策劃。兩個月后我也在一家軟件公司成功應聘到一份市場策劃的工作。小純開始在一家民辦學校找到一份行政工作,后來受不了學校一個大叔級老師的步步緊逼,終于決定辭職。為了回報當初老楚那殷勤的咖啡款待,我向主管副總申請到一個市場助理的指標,小純成了我的下屬。

小兩口自然十分感激,特別正式的邀請我去他們新租的房子吃飯。

小純和老楚起先住在安定門附近的二舅家,雖然不用付房租,但畢竟隔著一個老年人,小兩口感覺還是有諸多不便,于是查了好多小廣告,打了無數個電話,最后才搬到崇文門一條老街,租住在一個大雜院。我去時是五月的天氣,天上下著小雨,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槐花香味。

大雜院不是很大,總共四間房,院子東北角有一株上了年歲的國槐,據說有近百年的樹齡了。依然英姿挺拔、枝繁葉茂,滿樹槐花,隨風飄散。我笑著問老楚,“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如果這樹下再來一群娃,不就全齊活了嗎!”

老楚也笑了,“不行不行,這也只是暫時落個腳。”

小純看起來氣色很好,忙前跑后,已經有一股十足的女主人氣派。

她主動向我介紹有關這房子的情況,語氣中透著自豪。“頭兒,你別看這院子不大,但四間房住了四家人。十幾平米的房間每月租金要1500元!做飯還算方便,我們與另三家租戶合用一個廚房,他們三家平時都不太做飯。”

我問廁所在哪里?小純有點難為情地說:“院子里沒有衛生間,上廁所得到街頭東側的公共廁所。”

我能想象一到冬天夜晚,一個年輕的剛工作的女青年萬籟俱寂中頂著風霜來回要跑一里多路,是一件多么折磨人的事情。

院子里東墻根下有一口壓力井,飲水洗澡都靠這口井。為了圖省事,大部分時候,老楚都用井水淋浴。老楚笑著說,我們這是純天然。

小純撇著嘴對我說:“頭兒,別聽他吹牛。你回頭買個獨門獨戶的公寓樓,那住起來比俺們要強百倍。”我忙笑著說,“這個目標有點大,可能要等個二十年。”

老楚一聽,一本正經地說:“你還別這么說,我保證,咱再挺個三五載,一準能攢足了首付,在北京買套新房!”小純聽了抬眼笑瞇瞇去看老楚,兩眼里滿是期待。

我去的那天正好房東也在,小兩口請房東與我們一起用餐。房東很清瘦,人很和氣,喝了一口酒,話匣子一打開就越說越激動,一看就是那種郁郁不得志的中年知識分子。他自己介紹說是六十年代末清華機械工程系畢業的,一直在北汽工作。我們一聽是清華,頓時兩眼放出欽佩的目光。房東搖了搖頭,“哎,我們這些老三屆的,只會埋頭苦干,其他的啥也不會,干了二十多年了還是一個技術員。廠子這幾年效益也不是太好,好在還有幾年我就可以辦退休了。”

我問他退休后有什么打算?“打算?還能有什么打算,我就想去農村租塊地蓋個院子,沒事整點花花草草,找老朋友下下棋,了此余生。”

從小純和老楚那里回來后,我的眼前老晃著房東清瘦的影子和他喝酒后變的赭紅色的臉盤。

4

一天我突然接到老楚的電話:“喂,怎么樣,忙嗎?”

我回答的很直接:“你要是請我吃飯,再忙都不忙!”

他笑了,“下班后過來吧,給你介紹一個好朋友,一個很有意思的人。”

“是嗎,那我一定得好好見見!”

我們相約在西單附近一個大樓的頂層美食大世界見面。之所以約這兒,有兩個原因,一是這里距離我們各自單位差不多遠,是個交通方便的中間地帶;其次這里有各省風味美食,價格又不貴,比較適合我們這些囊中羞澀的北漂族。其實后來才知道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老楚說的有意思的人叫厲豐,大連人,長得精瘦精瘦,一雙小眼睛卻特別有神。加上蓄意留的小胡須,整個人第一眼看上去真有點像是走江湖的算命先生。果然,我們一見面,厲豐就詭譎地笑著看我,說,“你的面相也是有佛緣的人!”

老楚在一邊附和,“那是,我同學就不是一般人。”

我也笑了,“眼光這么毒,你給看看,我什么時候能在北京有套房阿?”

厲豐一愣,旋即定定地看了看我又轉過頭去看老楚。

老楚說:“不用看我,有啥說啥!”

厲豐說之前咳了三聲,這好像是說書人慣用的招數,用來拉升場子的。

“你倆都該有房。”

我和老楚幾乎同聲發出驚嘆——是嗎?

“那當然”,厲豐很得意,進一步深入:你倆,一個是先有房后有妻,一個是先有妻后有房!

“什么啊,你這不是說老冷一時半會找不到老婆吧?”老楚反應比我還快!

厲豐忙擺擺手,“得得,今天咱三不談這個,談談別的吧!老楚,你最近沒什么事吧?”

老楚說:“能有啥事,你倒跑得快,我遲早也是個走字!”

厲豐的臉一下子布滿了愁云,“兄弟,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話,你別學我,我的路不是人走的路!”

老楚一下子也低沉起來,一時無話,三人只好不停地喝啤酒。

那天晚上從美食大世界出來,老楚悄悄告訴我,厲豐以前是他同事,而且在一個部門,一個月前成了這個美食城的經理。

“為啥辭職?”我隱隱覺出一點反常。

“不是辭職,是被開除!”

“為啥嘛?”

“唉,告訴你,你可別告訴別人!”

“那當然!”

“他做一個樓盤廣告策劃時,讓廣告公司高報價!”

“這不是坑單位嘛?”

“是啊,不這樣,別人怎么能給他高額回扣?”

“回扣!”我嚇了一跳差點喊出聲來。這是我第一次聽說打工者也能拿回扣。

“怎么就被單位給查到了呢?”

“都怪他那張大嘴,喝了幾兩貓尿就信口胡咧咧,結果被人告到了老板那里!”

“收了多少?”

老楚向我伸出一個巴掌。

“五百?”老楚搖搖頭。

“伍千?”老楚還是搖頭。

我的心噗嗵噗嗵跳個不停,咬咬牙,“不會是五萬吧?”

老楚點點頭。

我不敢想象,一個廣告能拿這么多回扣!這可是夠上犯罪的!

“冒這么大風險值嗎?”

“怎么不值?”老楚銳利的眼神直視著我,“不這樣,你能在北京買得起房?況且五萬對咱們來說是天價數字,可對開發商來說九牛一毛,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我無語,良久問,“你不會受牽連吧?”我開始擔心起老楚來。

“沒事,我會把握好分寸的,真有一天不行了,我也不會像厲豐那么傻,我會先炒老板的魷魚!”

我看著老楚消失在無邊的夜色里,轉身逃也似地離開了美食城。

5

第二年的冬天特別冷,我和另外兩個單身同事合住在北京西四環一個拆遷戶聚居的小區,一套一居室的房子,半地下,通風透光都不是很好。但因為單位只收每人每月200元,從工資里扣,感覺還是挺劃算的。

我因為后加入,里間臥室已經擺了兩張折疊床,分別被兩位同事占領,于是只好自己去小區外路邊店花十五塊錢買了個簡易行軍床,支在狹小的前廳里,算是單人間了。床緊靠著暖氣片,多少感覺暖和一些。

兩位室友,一位黑瘦黑瘦,偏內向,不愛說話,下了班回到屋里只有一件事就是看書。不到一年,他就考上了西南政法大學的碩士研究生。現在想起來,只依稀記得他與公司老總一個姓——都姓嚴,我們喊他小嚴。

于是房子里只剩下我和另一個同事。這是一個身形略微顯胖的四川人,年齡比我大一歲,說話做事透著一股精明勁。是搞軟件開發的,叫余軍。來北京之前在重慶開過幾次電腦培訓班,掙了點小錢,但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所以毅然來到北京,希望找到更好的機會。

我們一起合住了一年多,后來余軍也搬出去了,據說是去萬壽路附近單租了一套一居室,我想應該是為了方便與女友交往吧。

公司于是退了這個半地下室,替我和另外兩個新來的同事在旁邊小區另租了一戶一居室。這次是樓上三層,與我合住的兩個同事,一個是陜西人,一個是山西人。叫小白的陜西孩子頭發長的比較稀疏,白天有事沒事常帶著個藍色的旅行帽;叫猴子的山西孩子耳朵有點背,不湊近了大聲喊,他可能只能聽個一字半句的。兩個新同事無論從級別還是資歷,還是自信指數,顯然都夠不著與我抗衡的程度。于是我當仁不讓地占據了靠里的臥室,兩位新兵則共同分享外面的客廳。雖然臥室也就十來平米,但這對我來說是北漂北京后住房條件一次明顯的改善。

當然與老楚和小純他們比,那才叫真正的改善!他們已經從崇文門的大雜院搬出來,住到了白塔寺附近的一家公寓樓一居室。房東是個北京老爺門,上了歲數,除了每月收房租平時不常過來。我那次去找老楚,小兩口忙前忙后張羅了好半天,整了一桌子好菜,老楚起開兩瓶燕京,我們一邊聊上班的事一邊喝起來。隨著酒一點點下去,話明顯多起來。小純透露,“頭兒,老楚他特羨慕你的文筆,特崇拜你能在報紙上發文章!”

“是嘛,寫東西不難,你們也可以試試!”

“老楚他正為這事發愁呢!你能幫他寫幾篇稿子在報上發發嗎?”

小純提出這個請求時,老楚憨憨地在一邊笑著,眼神里滿是憧憬!

我那天不知是哪根神經抽風,竟然說出了讓他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答案:“寫東西這事我不好代勞,你們自己多練練,我可以幫你們看看,提提意見!”

突然間,老楚就哽咽起來,小純在一邊悄悄告訴我:“他那公司不能再待了!

這些天他都沒有上班,整天提了個鳥籠上公園溜達,活脫脫一個無所事事的北京閑人!今天提出這個意思本來我想讓你幫他開脫開脫,可是……”

我或許是喝的有點多,當時腦子里一片糊涂,我堅持說:“這個真不是我不幫忙,寫東西真的要靠自己!”兩口子顯然對我的反饋非常失望,小純眼睛盈滿淚水,而老楚則哭得稀里嘩啦。

離開白塔寺,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再和他們聚會。出了那回事,大家可能都感覺有點別扭。

6

我漸漸與兩個新室友熟悉起來。平時下班后或周末偶爾我們也一起去買點菜回來自己炒著吃。猴子性格比較隨和,繼承了山西人外表樸實謙遜、內里精明睿智的特點,很少與別人爭執,但一提起軟件開發,他往往口若懸河,能一直說到你想吐為止;而小白則在廚藝上偶爾向我發起挑戰,尤其是我作為典型的南方人剛來北京時一直看不慣北方人炒菜要先用大蔥嗆鍋,為此好幾回怒斥他,而他大多最終都選擇了忍讓和退避。后來知道小白當初高考沒考上好學校,家里起初送他去保安公司培訓,想讓他出來后到大城市做個保安,好在他到了保安培訓基地后,突然感覺這不是自己想要的,很快從保安公司逃出來,去了北京一家民辦的大學,讀會計和計算機專業。畢業后也面試了無數單位,最后很幸運地被我們公司招來做軟件測試助理。我儼然以一個過來人的口氣告訴他,工作你只要踏踏實實干下去,很快你會成為測試工程師,再過幾年會成為測試部經理。前途是光明的。但我更希望你盡快長出茂密的頭發來,多好一個帥小伙啊,會讓很多女孩追你的!聽了我的話,他和小猴都一個勁地憨笑。

在這期間,我開始四處托婚介所聯系女朋友。頭一個交往的是一個身形略胖的北京女孩。工作單位不錯,在王府井一家銀行上班。我為了見她,周末要從青塔走兩里路到永定路站坐一個多小時地鐵,才能趕到她們單位附近。而且她好像經常上晚班,很多個秋天的夜里,月光微涼,我騎著一個自行車,馱著后坐的她,靜靜地在大街上穿行,路邊高大的白楊樹在月光和路燈的映照下,一排排暗影向后依次退去,雖然我們很少說話,但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有一個周末她請我去長安大戲院看越劇《碧玉簪》,老實說我對越劇真的是一點也聽不懂,只能努力裝著一副很欣賞的姿態去陪她。看著看著我竟漸漸睡著了。戲散了,人走空了,看場的工作人員過來拍了拍我后背,“喂,同志,散場了啊,趕緊走吧!”出了戲院,給他呼一百遍BB機,她都不再給我回電話了!我的第一次和女孩子交往還沒來得及戀愛就這么草草收場。

此后周末沒有去處,只能閑臥在家里把一個電視機遙控器挨個按頻道,一直按到最后一個頻道,完了又從最后一個頻道挨個按回到第一頻道。這時BB機呼叫,一看是小純發來的,讓去他們新家吃飯。再看新家地址竟然又搬到了玉泉路,這離我們倒挺近,走兩步也就過去了。

新家是一個小區二樓的兩居室,顯然比上次白塔寺那個又升級了!小純在廚房里忙活,我一個人枯坐在客廳,半天沒見著老楚,我忙問老楚去哪兒了?

“他呀好幾個月沒回來了!”

“出差了?”

“不是,他去上海工作了!現在干的活有點像你干的,都是企業策劃!”

“哦,他應該做到副總層面了吧?”

“還沒有,現在是總助,不過據他自己說,老板答應年底給他提到副總!”

“我說嘛,你們能住這么大房子,肯定是升官發財了嘛!”

“頭兒,你別挖苦我們了!你看我們像是當官發財的人嗎?”

吃飯時候,我沒話找話說,“你們老是兩地分居也不是長久之計啊!”

“沒事,他那人你還不了解,外形看挺那個的,但其實內心里我還是有數的!”

“恩,有數就好!”

吃完飯,小純告訴我一個好笑的事,說他們的女房東昨天給她打電話要回來住一晚,她答應了,不想竟帶回來一個不認識的男人,今天早上兩人睡到8點才走。

“你不會就為這事找我來吧?我可沒那個膽啊!”我大笑起來。

小純臉瞬間紅起來,踢了我屁股一下,“去你的!做夢吧!”

7

最近有點心煩。上次來的那個報社記者好幾周都沒來了。我也不好打電話去問。小純看出了我的心事,竊笑著說,“用我聯系一下萌吧?”

“聯系她作什么?”

“我就說我們頭兒要約見她呀!”

“胡說,我什么時候說要見她了?我警告你,別胡來啊!干你的正活!”

“得得得,好心全當驢肝肺!你自個兒裝去吧!”

機會來了,公司組織去壩上玩,我順帶多申請了一個名額,讓小純以公司名義正式邀請萌一起參加這次活動。

認識萌純屬偶然,那次我接到賀總電話,讓代為接待一個報社記者。我慌慌張張地捧著一大堆剛打印的文稿匆匆走入洽談室,看見一個一身黑色職業套裝的女孩正坐在那里安靜地等待。黑色套裝下是白的耀眼的脖子和修長的雙腿,整個人全身散發著一種我從未領略過的少女才有的體香,我的腦袋一時嗡的一下無來由地發起燒來。

那是我第一次去壩上,第一次見草原。那綠油油的無邊無際的青色草地連著遠處淡藍的天際線,讓一個從崇山峻嶺里走出來的山里娃極其震撼。萌看起來很平靜,總是一副微笑著顯得寵辱不驚的表情。我想像不出,如果大伙兒都嗨起來她這個表情還能維持多久。

小純嚷著要去租車在荒原上越野。我征詢萌的意見。萌微笑著說:“好,我也去!”于是十來個女生一起擁著我要去越野。幸好頭幾天我纏著廣告公司小黑,拿他們的大切在小區附近的路上練了幾個來回。這荒無人煙的曠野上倒也確實是天然的練車場。

饒是這樣,我還是有些緊張,背后可是一個個嬌滴滴的美女!車子轟了好幾下才發動起來,而我明顯感到后背已經濕了。車子就像一個喝多了酒的醉漢跌跌撞撞地向前方沖去。女孩們一片驚呼,伴隨著各種質疑聲。

“喂,老冷啊,你會不會開車啊?有沒有駕照啊?”

“這車上了保險沒有啊?”

“咱們公司有沒有工傷啊?”

還有姑娘更過分,有點過河拆橋了,“不會開,停車、停車,再不停,我可要跳了啊!”

就在我預感這次要出大洋相時,萌說話了,“沒事,沒事,她能行,一準能行,才啟動,車況路況不熟,開一伙就好了!”

就像是大漠中口干舌燥的旅者突然望見了一汪碧幽幽的湖泊,極度困窘中的我一下子來了精神,車子果然越開越穩。

后來開始騎馬。騎著騎著我和萌的馬越走越近,并韁緩緩而行,漸漸遠離了大部隊。四邊都是茂密的草地,天空的云朵像是凝固的油彩,世界此刻無比寧靜。萌突然有些傷感,“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愛草原,我多想有那么一天,能夠拋棄城市的喧囂和工作生活的煩惱,來到草原,牽著馬靜靜地漫步,青青草地為床,藍天白云為房,靜靜地思想,簡簡單單……”

我被她詩意般的描述給打動了,我完全進入了她的理想國。我靜靜地聽著,她輕柔的聲音就像母親溫暖的手撫遍我的全身,仿佛中看見了鬢發斑白的母親和夕陽下裊裊升起的炊煙,仿佛中還看見了家鄉的木子樹和樹下嬉戲打鬧的童年的我和小伙伴……

我想,也許這就是令無數北漂族魂牽夢縈的所在吧!

8

早上上班,接到一個電話,竟然是萌主動打來的。我激動地握著電話筒緊緊貼在耳邊,深怕錯過了一個字。

“你能幫我到你們單位附近的北醫三院牙科掛個號嗎?我的牙這兩天又疼起來了。”

“沒問題!”我放下電話,就要往外溜。

“頭兒,干什么去?上班時間隨便離崗按曠工處理!”小純一臉壞笑!

“去你的!我外出公干!”

“帶上我呀,頭兒!”

“不行,你留守,接接電話!”我一臉嚴肅。

“好好好,我就知道頭兒你偏心!”

我迅速地溜出了公司,來到北醫三院。因為我住在青塔,還是第一次來這家醫院。掛號處已經排起了長龍。我目測了一下,如果照這么排下去,得至少要兩個小時,回去肯定要耽誤向賀總匯報昨天那份報告了。情急之下我想起一個人來。

那是兩個月前,在上班途中的公交車上,給身邊一個拿了很多東西的大姐讓座,大姐感謝之余與我攀談起來。得知我是搞軟件的,大姐主動給我留了電話,“兄弟,有時間來找我,大姐給你介紹對象,呵呵!”

眼下正好用得上!我忙給大姐打電話,大姐一聽是我,笑了,“兄弟,著急了?我這兒還真有好幾個漂亮女孩呢!”

“不是,您誤會了,我、我想求您給拿個號!”

“掛號啊,你牙不好?”

“不是,是我一個朋友。”

“男的女的?”

“女的!”

“哦,我明白了!沒問題,你讓女朋友周三下午來,直接找我!”

補牙手術很成功,好長一段時間,萌的牙沒有再疼。直到我出國前的那一年四月,氣溫急劇上升,那天晚上10點多我接到她發來的短信,“冷,我牙又疼了!”

我立即從家里沖出去,攔了倆出租車直奔附近的醫院,買了止疼藥急速向她們家趕去。此前打車送她送過幾回,知道她家就在大華商場后面。到了大華商場,我連發三次短信,她都沒有回,最后我撥通她的電話,也沒人接。我急得在路上亂轉。司機大哥真等不急了,直接把車開走了。那天我回到家已經下半夜了。

第二天上班,小純一眼就發現了貓膩,“嘿,我說頭兒,你怎么成了大熊貓啊?”

“別瞎說,昨天趕一份稿子,熬夜了!”

“趕稿子,不是趕情書吧?哈哈哈!”

“得得得,上班時間別瞎嚷嚷。”

“好了,跟你鬧著玩的,頭兒,今天下班去我們家吃飯吧,老楚拜托我正式邀請你務必參加!”

老楚上個月從上海回來了。據說是因為老板提升他為副總的承諾年底沒有兌現,一怒之下辭職回京。但我估計更大原因是小純不斷施加壓力的結果。也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大男人孤身一人在上海打拼,從理論上來說很容易劍走偏鋒!

“怎么了,又有啥喜事?”

“沒啥喜事就不能聚聚?告訴你吧,我們在回龍觀買房子了。”

“啊,喜事大喜事!必須慶賀!”

外地人來北京買了房子,多少也算半個北京人了!這套房子戶型坐北朝南,光線好,通風透氣順暢,關鍵是陽臺特別大,靠西邊墻放了個44寸大屏幕電視,東墻則放了一組長沙發,從窗子望出去,整個小區外的綠地和運動場一覽無余,視野極為開闊。

“這房子得有一百多萬吧?”

“差不多,好在我們走了按揭!老楚滿臉自豪。”

“按揭?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就是銀行貸款,你自己只要付一個30%的首付!”

“啊,還有這好事!”

“頭兒,你也趕緊買一套吧,咱們做鄰居,以后過來蹭飯也方便!”

“瞧你瞎說個啥。”老楚連忙制止。小純樂了,“老公,我天天都這么欺負他,習慣了!”

“是啊,老楚,不是我投訴,你可得管管你們家媳婦了!”

老楚笑著推我進了隔壁一間房,這是他的書房,買了些組合式的老式家具。我看了一下書柜里都是些四書五經之類,心里暗暗好笑。這時老楚拿出一件紅皮本來給我看,“老冷,你看這個!”

我接過來一看,竟然是西南某大學的聘書!

“不錯嘛,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你都當客座教授了!”

“哈哈哈,我賣了套ERP軟件給他們,順帶他們送了這個聘書給我!”

“你真行!你們發展太快了,我已經有點跟不上趟!”

“你是才子,跟我們不一樣,我們是大俗人一個!”

“說正經的,兄弟,我認為你當務之急是趕緊找個女朋友,不能再這樣無限期掛單了!”

“是,可這要靠緣分啊!”

“什么緣分?沒有接觸哪來緣分?我有一個朋友,做培訓的,人很好,你們可以接觸接觸!”

說到做到,第二天老楚就把這個做培訓的女孩電話給了我。我們相約在周六安定門地壇公園見面。女孩個子不高,身材適中。老實說挑不出啥毛病來,但也來不了電。“聽老楚說你特別有才?你們是特鐵的哥們?”一見面女孩就問個不停,我有點心煩。臨離開時,女孩一個勁問,什么時候去你們家做客啊?

“再聯系吧!”我揮了揮手,鉆進了地鐵站。

9

這一年我前前后后找了六個婚介所,介紹給我見面的不下20多個,再加上同學、朋友、同事給介紹的全部總有小50個,差不多每星期要見一次面。但最后沒有一個讓我動心的。我知道我的心里住著萌,每一個人我都情不自禁拿她和萌對照,沒有一個人能代替萌。

其實萌從始至終既沒有說過要和我交朋友,也沒有說過要和我分手。只是我能敏銳感覺到了她對我的故意冷淡和疏遠。我大可以像現在的年輕人一樣去死纏爛打,窮追不舍,但是我知道在她面前,我應該表現出足夠的氣度,因為我一直認為她是一個有思想、有品位、有氣質的知性女人。我想到了出國。也許時間能沖淡我的隱忍和痛苦,也許距離能帶給我們更冷靜的理解和審美。

我一下子報了兩個班,一個是新東方聽力,一個是環球雅思。從三月份開始一直到八月份,半年的苦學,終于拿到了雅思6.5的高分。我自己上網查合適的學校,最后選了英格蘭北部諾森伯蘭郡的紐卡斯爾商學院。按照學校要求,將自薦信、雅思成績等一齊寄過去。很快八月底就拿到了錄取通知書。接下來是籌款,好在公司與國外巨頭的并購談攏了,我們的股份以十倍價格賣給了老外。正好拿這筆錢換成英鎊,學費和生活費都基本上有了著落。

出國前小純兩口子請我吃飯,給我餞行。這次沒有在他們家吃飯,而是刻意選在離我們雙方都差不多遠的中間地帶航天橋附近的九頭鳥吃飯。他們帶來了6歲的兒子,屬相是老鼠,小名叫號子,是耗子的諧音。

飯桌上,老楚和小純都有些傷感。老楚說:“在學校時,我就看天明不尋常。你是有思想的人,你不能跟我們一樣在國內混日子,被房子妻子孩子所拖累,你是要有更高追求的!”

“再高就不食人間煙火了!”小純不以為然,“我說頭兒啊,也許我是女人,跟你們男人考慮問題不一樣,我不管什么理想啊、追求啊,你再有才,再有思想,你總得娶老婆、生孩子,你總的過生活吧。”

“行了,又是你那一套,俗!”老楚估計平時沒少聽小純在耳邊嘮叨,有些厭煩了!

我忙岔開話題,“好了,說說你下一步的打算吧,老楚?”

“下一步,不瞞你說,我準備利用業余時間和幾個朋友合伙做法國紅酒的代理。”

“要不少資金吧?能銷出去嗎?”我對紅酒不太懂,也不好提什么意見。

“沒問題,我準備拿房子做抵押貸點款,銷路也不用愁,我們已經聯系了幾家賓館和好幾家外資連鎖超市。你到英國去后,也可以幫我考察考察紅酒市場,看是否還有別的好品牌可以合作。”

“好啊,我會留意的!”

“到了那邊,需要錢說句話!”老楚還是那么慷慨仗義。我的鼻子突然一酸,想起了那年因為家里遲遲沒有寄來學費,學校給我下了最后通牒,好在老楚和另外幾個同學一起湊湊替我交了學費,這件事情令我終生難忘。

小兩口的這場飯局讓我本來意氣風發的心里一下子滲入了一些莫名的感傷。

臨走前,上次老楚介紹的那個搞培訓的女孩打來電話,希望能送送我,被我毅然回絕了。我就是帶著這些復雜的情愫踏上去英國的飛機,開始了一段全新的旅程。

10

英國的日子很短暫,除了在去愛丁堡旅游時認識了千羽外,最大的收獲就是在尼桑汽車桑德蘭基地做研究,寫出了模塊化的學位論文,順利畢業。后來,千羽成了我的妻子,論文被導師James拿去參加了美國芝加哥全球管理年會做學術成果交流。第一次見千羽,是在學校組織的新生英語強化課上,偏廋的她穿了一件純白的小棉襖,臉上總掛著淳樸的笑容,給我的第一印象,就像一只活潑的小白兔。在那一瞬間,我的心輕輕顫動了一下。

在認識千羽之前,曾經在最寂寞的時候格外想念萌,不知道她是否會為當初的選擇有哪怕一絲絲的后悔,不知道她的牙是否還會疼痛發作,不知道她身在何方?在思考還是在閱讀?于是我給她用英文寫了一封詩意的短信,大意是:生活就像船后的波紋,只有經過了才知道美麗!她沒有回信。我很失望,為此等了很久,也失意了很久。幸虧后來遠在萬里之遙,遇上千羽,千羽的純潔和質樸就像春天的泉水,叮叮咚咚敲響我的心房,在孤苦無依的異國他鄉,有時候相逢不僅僅是緣分。

回國前,我報名參加了學校組織的赴南非的畢業實習,回英國后帶千羽游玩了倫敦、劍橋、牛津和莎士比亞的老家愛溫河小鎮以及歐洲大陸的荷蘭、丹麥、德國、奧地利、瑞士、意大利等旅游業發達的國家,以不負這次留英之行。

回國后老楚約了另外幾個在京同學給我接風洗塵。號子都長1米六了,但還是那么瘦。其他幾個同學也都帶來了妻子和孩子。每對夫婦都開了一輛好車過來。老楚的紅酒生意應該是賺了不少錢,他身穿意大利名牌西服,車換成了英國的陸虎,高檔氣派,就像現在的他,我已經絲毫找不到當年我們在學校寢室里喝海南島咖啡時那份純凈和質樸。我剛回北京,一下子就又被打回了原形,我感受到了競爭的殘酷和壓力。

11

這次回國,其實在機場就接到了連總的電話。他是我出國前做過戰略咨詢項目的一家民企老板。人很講義氣。他在電話里誠懇邀請我出任集團常務副總裁。我第一反應是推辭。然而他一個勁地在我面前訴苦,打悲情牌,說什么你一走后,汽車代理行業急轉直下,你原來幫助規劃的戰略已經無法適應客觀環境的變化,希望你能再回公司重新調整戰略;更重要的是希望你回公司與大家伙共渡難關,三年后你有更好的去處,可以隨時離開。我這人心太軟,被他的誠意打動了。

回國后的一個月內,我和千羽都享受到了留學人員綠色通道政策,拿到了北京戶口,成了法定的北京人。一下子真正將自己與這個城市等同起來,有了戶口就有了根,十年的北漂就這樣結束了!無限感慨都在拿到戶口本的那一刻徹底釋放了。

然而,世界上有一個規律,那就是誠意不能當飯吃。老連心懷抱負,但無奈這是一個典型的家族企業。我粗略統計公司親友占員工總數的將近20%!本來我雄心勃勃,想三年三步走,先做減法,裁減人員,整頓虧損業務,控制成本;其次做加法,引進新股東,探索核心骨干持股,分散風險;最后做乘法,公司改制成股份制公司,謀求上市。三步走第一步就遇到了強大阻力,我三個月裁減64人,但是前面裁,老連后面就扛不住親友和關系戶的人情炸彈。裁一個補一個,最后我根本沒法實施。引進新股東,本來都已經談好韓國最好的汽車分銷公司,但最后讓雙方老板見面,老連竟躲開了!我思考再三,不得不跟老連攤牌。

離開老連后我加入了一家香港人開的投資公司,做境外平行基金和境內直投業務的整合,每月薪水翻了一番。有了積蓄,一年后我就在通州買了房。終于從一個居無定所的打工仔搖身一變成有產者,潛意識中內心似乎有了更強的底氣,遇上外地朋友問起來,終于敢昂首挺胸大聲說,我是北京人,我在北京有房!來北京以后的這十年一直寄人籬下,即使拿到北京的戶口本,沒有房就仍然是感覺自己像是漂在水中的浮萍,即使有根,也是活在淤泥里。有戶口再有房,才能成為真正的北京人。

這期間,又和老楚他們聚了一次。

這次的聚會對我的刺激依然很大。老楚再次辭職,離開了北京一家軟件公司,這次他與幾個企業高管朋友合伙開了家人才服務公司,專門做人才中介服務。

“天明,你是海歸、又有思想,我可以將你包裝成一個學者型職業經理人,準備換工作找我啊!”

“太好啦,我不愁今后失業了。”

“頭兒,我可以將你包裝成一個資深顧問或資深講師,業余時間可以來講課啊,抓緊掙錢,換個大房子!”小純也在一旁動員。

“怎么,你們還要換房子?”

“那當然,我們已經看上了小湯山的一套House,交了定金,周末去簽合同!”

“啊!不會吧,你們這速度,我就是坐火箭也追不上啊!”

“我們不比你啊,你有北京戶口,又有高學歷。我們再不趁年輕多買幾套房子,老了后誰來養我們啊?”

從老楚那里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諾大的北京至少有近千萬象老楚小純這樣沒有戶口的北漂族,他們隱在茫茫人海中,掙扎、浮沉,自生自滅。有時候我常常感覺,他們都是一列列高速奔馳的列車,靠毅力、慣性和夢想在前行,根本停不下來,也根本不能停下來,因為一旦停下來,也許就永遠不能再啟動了。他們只能不停地前行,奔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是盡頭……

一端是不堪回首的家鄉,一端是遙不可及的彼岸。很多人望見了燈塔,但一輩子都游不到彼岸。很多人游著游著沒有了力氣,也不可能掉頭回到出發的地方,因為回到起點就意味著最初的一切都是失敗,所有的堅持和信仰都變虛無,于是只能漂著漂著、漸漸下沉、沉入水底再也沒有起來。在他們心里,也許房子就是燈塔,能帶來溫暖和夢想!在他們心里有了房就更加靠近彼岸!與他們相比,我是幸運的。為此,我時常在夢中看到他們在人海中苦苦遨游,而我的上岸更像是僥幸逃離。我為自己拋棄這些還泡在苦海中的朋友而感到羞愧,感到自責。

12

2007年金融危機來臨的時候,所有人都直接或間接被卷入、無一幸免。我的兒子剛滿一歲,正是最需要父母呵護的時候。這時候一旦失去穩定的經濟來源,對每一個家庭來說都將是一場深重的災難。

痛定思痛,我做出了人生中一個重大抉擇——辭職離開這家香港人開的外企,參加公招,進入體制內企業。

很快過五關、斬六將,參加筆試、入圍初試、集體面試,最后見黨委會成員和董事會成員,憑著與生俱來的忍耐力,我一直挺到了最后,終于成為體制內的一員。千羽說,這是給我們北京人的標簽進一步加分。而我則更多地認為這是在一步步遠離我們最初的夢想。

我到新單位后的第二年,老楚來看了我一次。他還帶來了他的助理,一個身材柔軟、纖細,面容清秀的南方女孩。我不知什么動機,竟拿她與小純比較。兩個人各有特點。小純簡單,她看起來要繁復;小純一眼就能看到思想,而她一眼看不到邊際;小純情商高,她智商高;小純愛動、愛樂,她喜歡安靜、喜歡欣賞。如果說小純是秋天曠野中的一株狗尾巴花,野性、質樸,而她則更像是春天里蒙蒙細雨中的百合花,高貴、典雅,有品位。

我這么說,并不意味著我更加欣賞這個陌生的女孩。相反我隱隱有一絲擔憂。

為老楚也為小純。

但是我也不想讓自己無端卷入沒有根據的不負責任的遐想和推測中。

我選擇了沉默。這樣的沉默一直持續了好幾年。

但后來一個不期而至的微信打亂了我的沉默。

不是老楚,不是小純,是萌。

我有些激動,腦子里像千億次銀河超級計算機在快速運轉,我在猶豫,要不要加她的微信。思想的斗爭是殘酷的,但有時候人的思想控制不了人的潛意識和欲望。我還是選擇加她。多少年了,有二十年嗎?我們不曾謀面,我們不曾有任何交集。感覺極其微妙,就像是被雨打過的芭蕉,光滑、細膩、還伴著弱弱的清香。

很快收到她的微信,你好嗎?

我回:很好!

她又發:今天去醫院檢查,醫生說當年補的那顆補的太好了,我得謝謝你。

她還發:感謝你當年為我做的一切。

我沒有馬上回復,她突然發來這些話,讓我竟無端地有一絲擔心,總好像要發生什么。尤其是這年頭只要跟醫院聯系在一起總讓人心情緊張。我十分小心地選擇詞匯,最后用了一句禪語: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

你可以說我是故意的,很多時候簡單文字的組合能產生極度精深的句法和意象,這恰恰是咱們中國文化最神秘的地方。我不想去在她面前賣弄傳統文化,她可是重點大學中文系高材生,但我一廂情愿地想最好是看不懂,聽不明白。這樣我們可以相忘于江湖。這樣我們可以以最簡單最質樸的精神狀態彼此存在,并獲得保全。

此后過了大概半年,我又收到了她的微信,只有兩個字,在嗎?

因為那段時間忙著出差,我是三天后才發現的。想了想,我還是堅持走意象主義路線,回了一個符號:?

她回:哦,沒什么,那天恰好路過!

在我看來,她句末的感嘆號其實更應該是省略號,一定還有很多話沒有說。而我則繼續堅持守護自己的毅力、品質和最后的尊嚴。

因為這二十年來的浮沉,很多人像老楚和小純一樣,都是一面面鏡子,照著人性的最底層的東西,我說不清楚,那應該叫什么。但我知道自己要對自己的存在感負責,也要對自己的內心負責。

13

“他現在怎么樣了?”我盡可能小心翼翼地側面試探,盡量不去碰她最柔軟的部分。

“能怎么樣?他們去了上海,在浦東買了套房子。那女的家里也不是太好,沒法貼補,全靠他一人硬扛。”

“他不是有公司嗎?”

“什么公司?早沒了!他當年和我說,假離婚買第三套房給他媽媽,這樣我們不至于天天爭吵,但誰能想到前腳出去,后腳就扯了結婚證,在此之前他們甚至有了孩子。”

我已經對他們的故事不再吃驚了,我過了那個年紀。我只是想問,你這么聰明的人,當初怎么也干這么傻的事呢?

我不怪他,他也許有他的苦衷。這么說話的時候,她表現的自然和大度、甚至有些反常的大度。

他當時走的時候差不多裸退,或者叫凈身出戶。公司這么多年來一直是我在打理。說這話時,她依然很平靜,看不出任何情緒,就像是在描述一件與她毫無關系的事實。

但是我還是能夠感覺到她內心里應該有波動,于是我緩緩走過去,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她肩上,輕輕拍了兩下,很溫婉地注視著她。

她一動不動,雙眼平靜地注視著窗外。一條幽靜的綠蔭小道,從窗下一直蜿蜒通向遠處那大片的青草地。

這么多年來,沒想到變化這么大,你真的不容易。我想找點詞來安慰她,卻找不到脫俗的好詞。

什么叫容易?什么叫不容易?在我的詞典里,好像沒有這兩個字。她把眼光從遠處收回來,靜靜地注視著我,有點讓我感到窒息。

“你們最近還有聯系嗎?”

“當然!”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來看孩子?”

“不是,看房子。”

“什么?還看房子?”我很吃驚。

“他被公司派到北京來籌建分公司,找辦公地址,找住處。打電話給我,讓我幫忙。”

“他為什么要找你幫忙?你為什么要幫忙?”我提高了嗓音,有一股莫名的怒火。

她細長的眼睫毛微微跳動,雙肩悄悄往上聳了一下,眼光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紅潤的嘴唇里輕輕吐出一句話來:因為我們還是朋友。

朋友?我仔細咀嚼這兩個字的意義,就像咀嚼著一片魚腥草,有一股奇怪的說不出來的滋味。

這么多年了,我別的本事沒有,就練會了一樣,再悲再喜,于我而言都是銅墻鐵壁,我自巋然不動。只有一件事讓我有時候徹夜難眠: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了,我們家號子的緊急聯系人該寫誰?她的語氣依然很平淡,即使是說這么讓我吃驚的話題。女人的心真的很可怕,就像大海,你永遠看不清她有多沉。

14

從與她見面的那天回來后,我很長時間都無法把自己從一種復雜的情緒中解脫出來。只要一想到她和他,往事就總歷歷在目。我始終想不明白,為什么這么好的一對同學夫妻會走到今天這樣的境地?為什么朋友能進化成愛人,愛人也能退化成朋友?

我知道她現在以一己之力維持著那個曾經他們夫妻二人共同理想和追求的小公司。我很想幫幫她。我給了她名片,讓她隨時來找我。

然而如石沉大海,好多天過去了,她都沒有來找我。我也漸漸淡忘了她和有關她的事。退休后,我住不慣北京的擁堵和霧霾,一個人回到了池州老家。熟悉的山、熟悉的水,都是童年最美的回憶。

期間在微信群里知道了一些同學和同事們最新的動態。老楚的企業家俱樂部運作的很成功,準備完成B輪融資后上新三板。小純的人才服務公司也引進了新股東,聘請了職業經理人,號子這孩子挺爭氣,考上了北大。老穆和強子自那次同學聚會后各自在自己的生意上也都有了很大進展。老穆依托多年與電視臺的良好合作關系,承包了某衛視的一個娛樂頻道,策劃了一出炒的很火的節目——“導演的誕生”。強子則請了一個咨詢公司,將旗下咖啡館、書店和圖文印務公司整合成了一個集團——三強集團。老同事余軍賣掉豐臺路的房子,到西山買了套別墅,自己出來創辦了一家叫“云上的中國”的文藝范的餐館。小白果真如我的預言,當上了測試部經理,他現在不用有事無事戴帽子了,五年前就結了婚,生了一對龍鳳胎。小猴耳病雖然沒有完全治好,但戴上隱形助聽器的他,也憑自己過硬的軟件研發技術,當上了一個“互聯網+”項目的首席技術官。最讓我意外的是厲豐,他竟然去了號稱“小清華”的中國僧人學歷最高的龍泉寺。也算圓滿吧,所謂有緣人終成善果。所有的消息都是積極的、樂觀的,我的心情也深受鼓舞,看遠處的天空無比澄澈。

這是秋日的清晨,我躺在床上聽新出的黃梅戲段子,一串急劇的手機電話鈴聲響起。千羽拿著我的手機從客廳里走過來,“什么人啊,這么早找你?”

我有些煩躁地接過電話,朝千羽擺了擺手,千羽白了我一眼,“我不希聽你那點陳芝麻亂谷子!”

我看千羽慢慢走出房間,順手拾起我扔在地上的一雙臭襪子,嘴里嘟囔著向后院洗手池去了。我這才小聲問:“喂,哪位啊?不知道這是周末嗎?”

“哎喲,頭兒,你不會還在睡懶覺吧?什么時候你也變成枕頭族了?”

是小純!我一下子打了個激靈,忙從床上出溜下來,坐到靠窗前的藤椅上。

“說吧,有何吩咐?”

“喲,我哪敢吩咐您啊,頭兒!”

“別老不正經,說,啥事?”

“嗯,我猶豫了很久要不要告訴你,說了,你可不許不高興哦?”

“說,天大的事,我能挺住!”突然之間,我已經有了一絲隱隱的不安。

“她不在了。”

“她,她,她誰啊?”我的心咯噔一下,劇烈跳動起來。

“還能有誰啊?萌啊!頭兒,這么多年來您錯怪她了!她認識咱們那年就得了一種病,醫生說這種病能生存下來的幾率很低,能維持到現在簡直就是奇跡。她頭兩個月還跟我微信聯系過,她說她很感恩,感謝所有曾經幫助過自己的人,尤其要感謝你!她說是你給了她期待,這么多年了,她就靠這些期待活著。她還說,好想回到從前,在遼闊的草原上開越野車,在油彩一樣的明凈天空下牽著馬靜靜行走……

“頭兒,忘了她吧,該去的都會去的!該來的遲早會來!”

見我一直沉默,不說話,小純喂了一聲,“頭兒,你在聽嗎?”

我雙手抱住自己的腦袋,一點點把身子往下沉,直至完全蹲在地上,我倔強地昂起頭,眼淚卻止不住地從臉頰上滑落——

窗外,太陽終于穿破云層,灑在西面的院墻上,把整面墻映照的金黃而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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