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南希
摘要:“三言”是中國古代杰出的白話小說總集,它“極摹世態人情之歧,備寫悲歡離合之致”,歷來受到研究者的青睞。“三言”共120篇,其中的意象數量豐富,形態各異,運用巧妙。“三言”意象在小說情節結構、人物塑造及思想傾向等方面具有不可忽視的功能,使小說的文學、美學和社會價值得到增強。通過對小說中出現的意象進行細化分類,闡明這些意象的重要功能。
關鍵詞:“三言”;意象;功能
二十世紀“三言”研究主要著眼于對編著者馮夢龍的生平、思想,“三言”本事與版本以及文獻考證方面的研究。二十一世紀以來,主要集中于情節結構研究,人物形象研究,愛情婚戀研究,社會思潮與市民意識研究等方面,成果豐碩。小說意象研究至今并不充分。原因可能在于意象這一范疇本身有著不易界定的特點,帶有多義性的特征。
意象是中國古代文論的基本范疇。其最早源頭可以追溯到《周易·系辭》,“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1]這段話談及了言、象、意的關系,象通過言可以更好地表達意,言通過象也可以更好地表達意,象具有了超越其本身的更加深層的意蘊。“意象”作為一個概念,最早見于漢代王充的《論衡·亂龍》,其曰:“夫畫布為熊糜之象,名布為侯,禮貴意象,示義取名也。”[2]這里的“意象”是以“熊糜之象”作為諸侯貴族之高貴尊榮的象征。南朝劉勰《文心雕龍·神思》云:“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3]真正賦予了“意象”以藝術內涵。劉勰之后的歷代文論家也對這一概念提出了自己的觀點,如唐代司空圖在其詩論著作《二十四詩品》“縝密”一篇中說:“意象欲出,造化已奇[4]”。意象的內涵和外延不斷豐贍,逐漸形成了一套龐大的理論系統。于是,具有強大藝術生長力的意象很自然地與含蓄、朦朧、抽象的抒情性古典詩歌發生了化學反應,意象研究遂成為詩歌研究領域的重要方法。
本文的思路即是,暫且撇開對于意象的內涵和外延的復雜界定,立足文本,從情節結構、人物塑造及思想傾向三個方面來探討“三言”意象的功能,并對相關意象進行細化分類,實現對“三言”意象研究的有益探索。
一、隱喻自由平等愛情的意象
“三言”的編著者馮夢龍響應李贄的“童心說”,成為晚明主情尚真文學思潮的代表人物。因此,“三言”中有許多作品具有歌頌自由愛情,張揚男女平等的思想傾向。作品中的一些意象往往對這一傾向產生了隱喻作用。“花園”意象是其中的典型,在許多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均有出現,明代湯顯祖戲曲《牡丹亭》中杜麗娘家的后花園,清代曹雪芹小說《紅樓夢》中的大觀園即是著名的例子。《警世通言》卷29《宿香亭張浩遇鶯鶯》中張浩與李鶯鶯的邂逅之處便是在一座花園內的亭子中。初見之時,張浩整巾正衣,鶯鶯斂袂答禮,互道來歷,彼此一見傾心。鶯鶯更是一反封建女子含蓄矜持的常態,大膽提出要與眼前人“和睦親族,成兩姓之好”,主動追求自己的愛情。后來兩人夜晚幽會之地也在花園之中。在封建時代,正廳,中堂常常代表著威嚴,內中多懸掛著有關封建道德的字畫,安置著封建家族的象征物。在這樣嚴肅中正的氛圍中,人一踏進門檻自然會覺得拘謹,于是正襟危坐,言語謹慎。貴族女子們自幼生活的地方是自己的閨房,那里如同飼養小雀的金籠,封閉而壓抑。相反,花園常常是桃紅柳綠,春意盎然的,是一個富有詩意和想象力的空間。它蘊含著青春、快樂、自由、覺醒,甚至反叛等諸多因素。鶯鶯和張浩偶遇于花園,定情于花園,私會于花園。韋勒克說:“一個‘意象可以被轉換成隱喻一次,但如果它作為呈現與再現不斷重復,那就變成了一個象征,甚至是一個象征(或者神話)系統的一部分。”[5]“花園”意象隱喻著肯定人欲與宣揚愛情自主的思想傾向,實際上成為自由愛情的象征,具有以情反禮,沖擊封建禮教的進步意義。
《喻世明言》卷1《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中的“珍珠衫”意象也具有某種隱喻的功能。蔣興哥在陳大郎處看到了自己送給妻子王三巧的珍珠衫,知道了她對自己不忠,可他卻并未用惡毒的手段斷其生路,不但讓她改嫁,還將十六個箱籠如數搬還給她,表現了他對妻子出軌的理解和寬宥。最后他重新接納三巧,與她破鏡重圓,并把珍珠衫重新贈給她。珍珠衫物歸原主隱喻著當時社會已經有了突破狹隘貞操觀念,肯定男女平等愛情的思想傾向。
二、指向新興重商觀念的意象
“重農抑商”一直是在中國封建社會居主導地位的經濟思想。在傳統的“士、農、工、商”四民結構中,商居其末。古代文學中的商人形象常常成為被文人否定的對象。與商業密切相關的金錢也是文人嗤之以鼻、不屑談論的俗物。戰國時期,韓非在《五蠹》中把“商工之民”列為國家的五類蠹蟲之一。中唐時期,白居易詩歌《琵琶行》中“商人重利輕別離”一句道出了商人的冷漠寡情和金錢的罪惡。元代前期,鄭廷玉雜劇《看錢奴買冤家債主》更把商人刻畫成了慳吝無賴、滅絕人性的吝嗇鬼形象。賈仁偶然挖到別人的祖產而致富,“生意就如水也似長將起來”。他想吃烤鴨卻舍不得買,伸手放在烤鴨上“著實的撾了一把,恰好五個指頭撾的全全的”。回家后每咂一個手指頭就吃一碗飯,最后竟因剩下的小指頭上的鴨油被狗舔了而氣急致死。足見時人對商人諷刺之尖銳。
元代后期,商業繁榮,南北文化交融,思想日趨開放。秦簡夫雜劇《東堂老勸破家子弟》中出現了一個正面的商人形象——東堂老李實。李實并不諱言追求金錢,對于金錢有著積極正確的態度。該劇肯定了商業行為的正當性,飽含了對經商之艱辛的同情。到晚明時期,資本主義萌芽已經產生,傳統的“重農抑商”思想發生動搖,“重商”風氣逐漸興起,商人地位明顯提高。活躍在“三言”中的商人多數已經不是貪婪吝嗇、唯利是圖、為富不仁的奸邪小人,而常常具有善良淳樸、正直熱心、守信重義的美好品質。在“三言”描寫商人和以商人為主人公的小說中,他們的新形象常通過前人避之不及的“金錢”意象表現出來。《醒世恒言》卷18《施潤澤灘闕遇友》中的小商人施潤澤無意中撿到六兩多重的銀子,心下歡喜,盤算著靠這筆錢添幾架織機,發展出一個大家業。但他又推己及人地想到:“這銀兩若是富人掉的,譬如牯牛身上拔根毫毛,打甚么緊,落得將來受用。若是客商的,他拋妻棄子,宿水餐風,辛勤掙來之物,今失落了,好不煩惱……不如原往那所在,等失主來尋,還了他去,倒得安樂。”作者精心安排拾金不昧的情節,圍繞“金錢”意象,真實地描寫出施潤澤的心理活動,傳達出當時一部分商人的“以義為上”的價值觀念,進而體現了當時社會新興的重商思想。《警世通言》卷5《呂大郎完金還骨肉》中的呂大郎偶然拾得二百多兩銀子,沒有將其據為己有,而是主動尋訪并隨同失主到家還金。后來又用二十兩銀子,救了一船落水者。“金錢”意象折射出商人形象的改變,后者又直接指向晚明社會思想觀念的嶄新變化。
三、揭露官場社會黑暗的意象
明代中后期,統治階級內部矛盾激化,政治危機加劇,明王朝呈現出軍政腐敗、財政破產的局面,社會風氣每況愈下。可一居士在《醒世恒言·敘》中將這種社會局面喻為“天醉”,提出“天不自醉人醉之,則天不自醒人醒之。以醒天之權與人,而以醒人之權與言”的觀點。于是,“三言”借助“言”抨擊舉世濁亂之象,其中就出現了一些揭露官場腐敗、社會黑暗的意象。《醒世恒言》卷13《勘皮靴單證二郎神》中的“靴兒”意象值得注意。太尉府中的人未能抓住與韓夫人通奸的孫神通,只找到一只“四縫烏皮皂靴”。府尹由這只靴兒看出破綻,層層追索,最終查出作祟者原是二郎神廟里的廟官孫神通。這只靴兒本來只是為案件偵破提供了一條線索而已,別無深意。但細究其來歷,結果是引人思考的。孫神通落下的這只靴兒,原來是道學家楊時從權相蔡京那里得到的饋贈,后來又作為祭品敬獻到二郎神廟里的。靴兒的曲折來歷,顯然諷刺了社會中假道學橫行的現象,揭露了道學家虛偽卑瑣的真面目。“靴兒”意象對當時社會的黑暗起了隱射作用。
又如《醒世恒言》卷33《十五貫戲言成巧禍》。劉貴家被盜的錢是十五貫,陳二姐趕路途中偶遇的男子崔寧賣絲賺得的錢恰好也是十五貫,再加上封建時代青年男女結伴同行很容易落人口實,終于因巧成禍。對于這樁禍事的解釋看似明了,其實是經不起推敲的。巧合并不一定是發生慘禍的充分條件。臨安府中的府尹才是慘禍的直接催生者。他固執地認為世間沒有這等巧事,認為男女同行必有奸情,不理睬當事人的申辯,不重事實真相僅憑主觀臆斷判理案情,技窮時就嚴刑逼供。府尹的昏聵無能、率意斷獄才是造成慘禍的真正原因。“十五貫”意象以表面的“巧”暗示著深層的“不巧”,其意義指向著對當時社會不合理的法律制度和昏暗腐敗的官場的揭露和批判。
參考文獻:
[1]周易·系辭[A].李學勤.周易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2]王充.論衡·亂龍[A].北京大學歷史系《論衡》注釋小組.論衡注釋:第3冊[M].北京:中華書局,1979.
[3]劉勰.文心雕龍·神思[A].周振甫.文心雕龍選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0.
[4]杜黎均.二十四詩品譯注評析[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
[5][美]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M].上海:三聯書店出版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