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佳瑋

中國人最堅韌,擅長化悲為樂。明朝的時候,杭州人把清明節過成了郊游節,人們妝飾一新出門踏青,掃完墓就地野餐。重陽節亦是如此。按《易經》之說,九為陽數,九月九日,是陽氣極盛時。三月三踏春,九月九踏秋,秋收時祭天祭祖,佩茱萸、飲菊花酒求壽。曹丕認為“九為陽數,而日月并應,俗嘉其名,以為宜于長久,故以享宴高會”,是希望長壽的意思。不過,南朝梁吳均的《續齊諧記》里另有一種解釋。
汝南桓景跟著方士費長房——就是“壺中日月”,會縮地術那位——游學,費長房對他說:九月九日你家有災,回家去讓家人做絳囊,盛茱萸,系在胳膊上,登高飲菊花酒,就能避禍。桓景照辦了,登高喝完酒回家,發現家里的雞犬牛羊死了一地——算是替家里人遭了禍。
按這個說法,重陽節其實是登高避禍節。山東昌邑以前也有規矩,重陽節喝辣蘿卜湯——“喝了蘿卜湯,全家不遭殃”;滕州不許出嫁不到三年的女兒歸家過節——“回家過重陽,死她婆婆娘”。不過這只是地方習俗,大多數人重陽節優哉游哉,就是個爬山喝酒。細想來,插茱萸、飲菊花酒都有道理。哪怕不是為了避禍,茱萸可以防蟲驅寒,菊花可以解熱去痛,秋風肅殺時節,配這二物沒錯。但也有不那么儀式化的:孟浩然“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就一點兒都沒有避禍的慌張,純粹是郊游取樂,貪圖朋友的雞黍、青山來著。
中國人最重飲食,而且不時不食,節令獻祭、聚會飲宴,最后都是吃。以前北京的山東館子極聰明,每逢重陽節,不只備有菊花酒,還會弄個“菊花鍋子”。因為重陽節在入秋時節,須進補,可是大宅門里的太太小姐多有類似林黛玉的體質的,纖弱不勝,不能像北方大漢似的狂吞涮羊肉。把菊花瓣兒撒在火鍋里,另加刻意削薄的魚片、羊肉片、藕片等物,一涮就熟,溫潤中不失清和,專門遷就太太小姐們。袁枚《隨園食單》里則說起過重陽小食栗子糕:把栗子磨成粉,與糯米和糖一起蒸成糕,加瓜子、松仁當零食吃。可以想見其甜軟香糯,怎么吃都不會傷脾胃。
重陽節的傳統食物就是重陽糕。隋唐之際,重陽節還有秋天祭祀的任務。黍秫收獲,于是用黏米來做糕,大家邊吃邊感謝上蒼;富貴人家將棗子和栗子混合進去,圖個香甜。北宋末年,做重陽糕已經形成規模,蒸好了糕,還要加石榴籽、栗黃、銀杏、松仁,上面插小彩旗,偶爾還會加豬羊肉和鴨子。明朝時還有一種習俗,是拿重陽糕擱在兒女的額頭,祝愿:“愿兒百事皆糕(高)。”取諧音,圖個吉利。重陽糕歷來配方不一,但高糖、高熱量是一定的,無非是為了秋天補一補氣罷了。
喝菊花酒的規矩也不難理解。中國人自來喜歡吃花喝花,不獨菊花一味。屈原“夕餐秋菊之落英”,是直接吃的。曹丕趁重陽節給鐘繇送菊花,認為那天一切植物都萎靡,只有菊花“紛然獨榮”,若非“含乾坤之純和,體芳芳之淑氣”,怎會如此?菊花用來泡茶就很香了,泡酒更妙,而且不只重陽節能喝。《金瓶梅》里,夏提刑和西門慶交好,到十月份還制了菊花酒送去。西門慶嫌這東西“香淆氣的,沒大好生吃”,后來要吃時,“碧靛清,噴鼻香”。喝菊花酒有講究:未曾篩酒,先攙一瓶涼水,“以去其蓼辣之性,然后貯于布甑內”,這樣再篩出來,醇厚好吃。這意思很明白:菊花酒香得有蓼辣之性了,要加水稀釋才好喝。王維想象山東兄弟“遍插茱萸少一人”,很感傷,其實兄弟們登了高,香甜的菊花酒喝著,又黏又甜的重陽糕吃著,再感傷也有限,苦的是他自己,只好“每逢佳節倍思親”了。
中國人善于將一切節日過成“吃節”,重陽節也不例外。說來似乎不甚嚴肅,但其實古代歲時叵測,生活不容易,每個節日親人又未必在一起,不好好吃點東西,真過不去——世事已經那么艱難,還不讓人吃點好的,怎么對抗無常的世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