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西·杜華平
南宋林亦之在《奉寄云安安撫寶文少卿林黃中栗》一詩中,有“夔子城頭開幕府,杜陵詩卷作圖經”兩句。這里所謂的“圖經”,是指有地圖、有文字的地方知識匯編,常與“地記”并稱。
圖經最早出現于東漢,至隋唐而成為制度,天下州郡定期編修之后需要報送職方司。圖經由地方長官組織修纂,有地方賢達、通人和專業人士參與。林亦之詩原本是從功用的角度,認為杜甫夔州詩可當作“圖經”來使用。后來,劉克莊《后村詩話》新集卷二評價杜甫《秦州雜詩二十首》時引用了林詩,曰:“若此二十篇,山川城郭之異,土地風氣所宜,開卷一覽,盡在是矣。網山《送蘄帥》云:‘杜陵詩卷是圖經。’豈不信然。”劉克莊不僅將林亦之的觀點擴大開來,而且將其作為對整個杜詩的內容與特性的認定。此說仇兆鰲在《杜詩詳注》卷七中也加以抄引,似在揭示一個重要觀點:杜詩不僅可以評為“詩史”,而且還可以稱為“圖經”。不過,這個觀點的意蘊到目前為止,尚未得到充分挖掘,本文嘗試從地理視野這一角度解讀杜甫的一些詩作。
閱讀杜詩,很容易注意到其空間感非常寬廣,這與杜甫地理視野的闊大關系密切,而地理視野的闊大又源于其地理知識興趣。《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三:“州圖領同谷。”其二十:“藏書聞禹穴,讀記憶仇池。”《奉和嚴中丞西城晚眺十韻》:“觀圖憶古人。”可見,杜甫到一個新地方是要查看圖經地記的。這不是杜甫個人的知識偏好,而是古代讀書人常有的知識要求,陶淵明《讀山海經》其一就曾說:“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讀地理書,成為陶淵明廣泛了解外部世界的一種重要方式。北齊文士蕭愨的《屏風詩》也同樣談到“讀記知州所,觀圖見岳形”的地理閱讀。后來韓愈南貶,有《將至韶州先寄張端公使君借圖經》之詩,謂“愿借圖經將入界,每逢佳處便開看”。站在這樣的知識背景上看,杜甫之讀圖經、地志就容易理解了。杜甫的地理知識興趣有四種表現,一為閱讀圖經、地志,二為親身觀察和感受各地的山川形勢、氣候、生態環境、地理物產、民情風俗,三是實地考察人文歷史遺跡,觀看存世碑刻(杜詩寫到“碑”有十來處),四是聽他人講述游歷見聞。
杜甫一生迫于生計,四處奔走,又由于濃厚的地理知識興趣,因此形成了闊大的地理視野。一部杜詩,僅寫作地點就遍布河南、陜西、山東、甘肅、四川、重慶、湖北、湖南等八省市。實際足跡所至,未有存詩而僅在后期詩作中憶及的還有山西、河北、安徽、江蘇、浙江等五省。按照曾大興《文學地理學概論》歸納的中國境內11個文學區,除去古代文學很少涉及的東北文學區、閩臺文學區外,杜甫足跡涉及秦隴文學區、三晉文學區、中原文學區、燕趙文學區、齊魯文學區、巴蜀文學區、荊楚文學區、吳越文學區,僅有嶺南文學區沒有游歷過。其實,杜詩中還寫到了很多未能親身游歷之地。西北地區寫過河西、涼州、武威、金城、崆峒、蕭關、流沙、安西、陽關、青海、交河、玉河、西蕃、天山、昆侖、邏逤(即拉薩),最遠處寫到了今西伯利亞葉尼賽河上游迤西一帶。南部寫到了夜郎、蒼梧、黔陽、韶州、廣州、交趾。東部寫到了日本。杜甫開闊的地理視野,正是唐帝國的文明開放、局勢開張,英雄主義情懷的一種反映。杜甫能成為偉大詩人,與這內外兩大因素有重要關系。
從地理視角讀杜詩,除了應關注杜甫地理視野的廣闊,以及與此相關的地理知識的豐富,更應關注他對地理把握得如何,是淺表的、浮泛的,還是深入的、能把握地理個性的。就這點而言,杜甫最了不起之處在于總能在細致的觀察、深入的體悟基礎上,以極強的寫實本領將地理的個性和精神加以表現。譬如隴蜀紀行組詩,鐘惺做如下點評:“非唯山川陰霽,云日朝昏,寫得刻骨。即細草敗葉,破屋垝垣,皆具性情。千載之下,身歷如見。”(《唐詩歸》卷十八)他稱贊這些作品契入了蜀道山川地理之“骨”、之“性情”,也就是表現了地理的個性特征。隴蜀紀行之外,舉凡蜀中詩、夔州詩、荊湘詩,杜甫也莫不寫盡山川地理之神,被視為泄露自然造化之奧秘。如夔州之作《瞿唐懷古》:“西南萬壑注,勁敵兩崖開。地與山根裂,江從月窟來。”表現的是高岸深峽,一水奔注的奇偉幻異,與他處山水絕不雷同。如《南極》:“南極青山眾,西江白谷分。古城疏落木,荒戍密寒云。歲月蛇常見,風飆虎忽聞。近身皆鳥道,殊俗自人群。睥睨登哀柝,蝥弧照夕曛。亂離多醉尉,愁殺李將軍。”古老山城自然環境的荒僻封閉,野生動物時常出沒,風俗的特異,地方官吏的驕橫,無不惟妙惟肖。而進入洞庭湖水域后,《回棹》中的“衡岳江湖大”,《祠南夕望》中的“湖南清絕地,萬古一長嗟”的點睛概寫,《登岳陽樓》中“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的傳神名句,都既飽含歷史憂思、時局觀感,又提煉了最重要的地理特色。清初李長祥說:“少陵詩,得蜀山水吐氣;蜀山水,得少陵詩吐氣。”(《杜詩詳注》卷九引)他所說的“蜀山水”,可概指杜甫后期所有地理書寫。杜詩為每一個地點作了最有特點、最有精神,也最有影響的形象展示。同時,也因為這種書寫,杜詩才充分顯出奇拔、雄肆和幽絕的特色,杜甫也才顯出足夠的生命強度和厚度。可見,在杜甫這里,地理經驗的主要意義不是知識的積累,而是情感的歷練、精神的淬礪、生命境界的不斷提升。
從杜甫與地理的關系來閱讀,可以看到當詩人向著陌生之地行走之時,他是在尋求棲居,尋求能安頓家小的“樂土”。到秦州,他把“滿谷山云起,侵籬澗水懸”(《示侄佐》)的東柯谷想象成桃花源:“船人近相報,但恐失桃花。”轉赴同谷,其基本意圖正如《發秦州》所說:“無食問樂土,無衣思南州。”后來到成都經營浣花溪草堂就更不用說了。出川將到夔州時,有“農事聞人說,山光見鳥情”(《移居夔州作》)的詩句,可見是準備安頓下來的。“江上形容吾獨老,天涯風俗自相親”(《冬至》)就表達了這種心理。后來出峽到了湖南,準備赴郴州投靠遠親,也有“柴荊寄樂土”(《入衡州》)的話。杜甫蜀中以后詩多有日常生活情趣的內容,就是這種尋求棲居心理的表現。

但是,進一步的閱讀會注意到后期杜甫的地理感知,有一對矛盾存在:在形跡上,詩人總是被拋擲在異鄉的道路上,尋求棲居。而“因人作遠游”(《秦州雜詩》其一)的話背后,透露的卻是客游心態,即不愿“終老”的情感,所以在心理上,杜甫一直縈系故土,“孤舟一系故園心”(《秋興八首》其一)便是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意象形態。
西方人文主義地理學家依海德格爾“存在的立足點”的觀點,提出具有認同感、皈依感性質的“地方感”概念。由此檢視后期杜詩,我們看到最多的,便是奔走道途之苦和孤苦飄零之傷,無論在心理還是生計的意義上,詩人都無法在異鄉建立起“地方感”,每一處用心經營、試圖棲居的寓所,都未能讓他真正產生歸屬感。兼有一般風土意義和政治地理色彩的故土之戀,對杜甫來說,不僅沒有因時間的流逝而有所淡漠,反而越久越強烈。回不去的故鄉,卻是詩人心心念念的永遠家園。這是后期杜詩最為深刻、動人的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