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談姚老與卡片

俞汝捷

在姚老辭世近20年后，他的卡片即將以十卷本的規(guī)模影印面世，定名為《姚雪垠讀史創(chuàng)作卡片全集》。這是《李自成》讀者和研究者期待已久的事。我作為曾在姚老身邊工作多年，常常親見姚老抄錄、使用卡片的人，可談話題甚多，而當年留給我印象最深的，一是他作為學者的勤奮認真，二是他作為作家的形象思維。

1977年秋，我從武漢到北京給姚老當助手。第一次見面，他就問我，做不做卡片？我告訴他，我考進復旦不久，便知道卡片是做學問的基礎，所以從大一開始，就學著抄卡片，畢業(yè)分配到武漢后，繼續(xù)抄抄寫寫，只是為了裝訂方便，用活頁紙取代了卡片。“抄些什么呢？”姚老很感興趣地問。我說，“文革”書荒歲月，自己又談不上“術業(yè)有專攻”，只要借到一些書，覺得有趣或有幫助的，如鄭振鐸《文學大綱》之類，便趕緊摘抄，后來裝成一厚本，統(tǒng)名之曰《世界文學史筆記》。

“堅持抄下去，以后會有用的！”姚老用鼓勵的口吻說，隨即讓我看他的卡片柜。記得是國漆顏色，有6個抽屜，當他逐一拉開，看到那排放整齊、用工整鋼筆小字抄寫的卡片，一種敬佩頓時由心中升起。以前我在復旦和別處見過一些師友的治學卡片，放在鞋盒之類的盒子里，比我高明，可與姚老一比，就差得很遠了。

姚老告訴我，馬上要再買一個卡片柜。于是我知道，他一面創(chuàng)作，一面還在不斷積累資料，做成新卡片。果然不久，在他的臨時寓所里就新增了一個橙黃色的4屜卡片柜。1979年他遷入木樨地新居，在定制書柜時又添制一個大型卡片柜，那橙黃色的4屜柜就送給我了。

那時我的主要工作是將姚老的口述錄音整理成小說初稿。《李自成》采取單元結構。口述前后，他會與我細談整個單元的情節(jié)、細節(jié)；待我整理完畢，又必定會問我的感覺、我的評價。交談之際，他常會起身去抽出幾張卡片，或找出原書給我看。譬如第3卷《袁時中叛變》中，袁在攻破睢州后先是對老官僚唐钅玄感恩圖報，接著又禮遇一個假扮書賈的田姓財主，處斬了揭發(fā)財主的仆人，因而引發(fā)慧梅的極度不滿。我整理錄音時，對袁的后段表現(xiàn)有點疑惑，便問姚老是否為了強調(diào)袁時中“缺乏階級感情”而憑空虛構出這一情節(jié)？ “不，不，這是書上有記載的。”他一面說一面走進書房，很快就拿了幾張卡片出來。我一看，方知小說中田氏主仆的原型出自鄭廉《豫變紀略》。

圖1 姚雪垠關于卡片資料的自述

姚老抄錄卡片，有一種窮根究底的精神，特別對以前因條件限制未曾讀過的文獻，總要設法弄來過目，即使在小說中已經(jīng)寫過，他也要繼續(xù)查閱，繼續(xù)研考。譬如楊嗣昌這個人物，從第1卷《北京在戒嚴中》出場，經(jīng)過第2卷的出京督師，到第3卷《燕山楚水》中服毒自盡，已經(jīng)完成形象塑造。但楊嗣昌的個人文集從未印行，姚老創(chuàng)作時也無從獲睹。后來，他聽說中科院圖書館有一套手抄本的《楊文弱先生集》，立即托人商借，對方答應后，我去替他取了回來。他不僅認真閱讀，做成卡片，而且還加上批注，指出抄本的錯漏。事后他同我說：“從這個集子看，我對楊嗣昌的描寫，對他臨死前的心理刻畫，都是準確的。”

又如第5卷《太子案始末》，在姚老最初的口述錄音中，崇禎太子是關在太醫(yī)院被毒藥毒死的。有次，他讓我去首圖借戴名世的《南山集》。我知道清初由《南山集》引發(fā)的文字獄株連甚廣，卻不知他要從書中查閱什么。后來一問，才知他想弄清太子究竟是怎么死的。他說，這書上說是勒死的，葉夢珠《續(xù)綏寇紀略》也說是勒死的，看來要把毒死的情節(jié)改寫一下了。

例子很多。正是在這些地方，他的執(zhí)著，嚴謹，他下的笨功夫，給我以極大的教益。

姚老抄錄卡片的目的是為創(chuàng)作《李自成》，所以在內(nèi)容的采集和取舍運用上，又可看出他作為小說家的知識情趣和活躍的形象思維。

拉開抽屜，映入眼簾的第一張卡片錄自《爾雅·釋天》，寫的是天干地支的釋詞，如“在甲曰閼逢，在乙曰旃蒙”，“在寅曰攝提格，在卯曰單閼”等等。以前老輩文人包括一些書畫家，為追求古雅，常愛用《爾雅》的釋詞來紀年，形成習慣后，甚至“文革”中都難以改變。譬如我一直珍藏著瞿蛻園先生1967年寫給我的詩，詩后既不寫公元1967，也不寫農(nóng)歷丁未，而是寫的“彊圉協(xié)洽”。所以我看到姚老這張卡片后，立刻猜想到他的用意，曾問他是否想把這種紀年習慣通過小說中某個文人表現(xiàn)出來？他聽了笑著點頭，說的確準備在第4卷中讓新降的文士，或鄧太妙，在詩稿中使用《爾雅》紀年，來渲染一下大順朝的文化氛圍，但要用得自然，不能生硬。他又感慨說，現(xiàn)在懂得這一套的人不多了。

卡片中考訂的史實，小說中不一定采用。用姚老的話說，就是既要“深入歷史”，又要“跳出歷史”。譬如他知道歷史上從未發(fā)生過“潼關南原大戰(zhàn)”，而為了表現(xiàn)李自成如何從逆境中奮起，第1卷中虛構了驚心動魄的大戰(zhàn)過程。又如他早已清楚李巖并非杞縣舉人，也與阜陽人李精白毫無瓜葛，然而小說中為了性格塑造的需要，仍然將李寫成與牛金星同科中舉的杞縣人，且為閹黨李精白之子。凡此在姚老的文章中都曾詳論，這里不必重復了。

圖2 姚雪垠所制卡片樣式

最后想談的是，出版卡片的想法不始于今日。早在上世紀80年代，就有人建議出版卡片集，鑒于當時《李自成》的熱銷盛況，認為卡片集也會引發(fā)讀者興趣。但姚老不同意。首先，他認為自己讀過的大量書籍，掌握的各種資料，只有部分抄成了卡片，還有許多內(nèi)容，許多想法，存儲在他的大腦里，卡片集不能反映他的全部研究成果。同時，他認為明末清初的野史筆記繁多，散存于方志乃至私家手稿信札中的資料更多不勝數(shù)，他的搜尋、探索、研考都還在進行中，從未停息，所以出卡片集的事可以暫緩。

他說的第一點完全合乎事實。我任助手期間，每周去姚宅一次，談話內(nèi)容海闊天空，涉及的明末史事，聽他發(fā)表的議論、見解，確實遠遠超出卡片范圍。而他說的第二點，就同他以“生前馬拉松，死后馬拉松”為座右銘，以“無止境”為書齋名一樣，乃是他特有的精神品質(zhì)的表現(xiàn)。

今天，當我們從卡片集分享他豐碩的治學成果之際，他的永不停息的奮斗精神也將給我們以恒久的示范、巨大的策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