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鳳翱
(作者:南京理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

1 9 6 1年6月2 7日至7月1 1日,陳云在上海市青浦縣小蒸公社作農村調查,與公社干部合影
包產到戶最初是農民在農業合作化過程中摸索出的一種生產責任制,采取包產到組、田間管理包到戶的形式,有利于增強農民對集體生產的責任心和積極性。但是,由于當時我們黨對“什么是社會主義,怎樣建設社會主義”的問題沒有完全搞清除,再加上“包產到戶”不適應國家工業化的大戰略,不適應已經建立起來的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不符合中央全力推動的農業集體化的社會主義大方向,被視為“走回頭路”,在反右派和“大躍進”的高潮中,被“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兩條道路”的大辯論給堵了回去,夭折了。
從1958年開始的“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使得以高指標、瞎指揮、浮夸風、“共產風”為主要標志的“左”傾錯誤在全國泛濫開來,其直接后果是“糧食極度緊張,又缺少必需的副食品,致使城鄉廣大人民群眾的健康受到極大損害。城市普遍出現營養不足的浮腫病。全國相當一部分農村地區出現了非正常死亡的嚴重情況。”為了擺脫困境,許多地方在貫徹中央糾正人民公社“左”傾錯誤的過程中,再次試驗包產到戶的方法。這種符合當時生產力實際、農民擁護、實踐證明有效的責任制,在實際操作中取得了比較顯著的效果。在這期間,主管全國經濟工作的陳云,通過調查研究,支持包產到戶的試驗并積極向毛澤東建言。但是,隨著毛澤東對包產到戶從贊同試驗到堅決反對的態度轉變,包產到戶再次夭折。陳云也因此遭到嚴厲批評而“靠邊站”。盡管如此,包產到戶還是為后來的中國農村改革埋下了種子。
農業是中國國民經濟的基礎,農村占中國國土面積的絕大部分,農民占中國人口的絕大多數。陳云在主持經濟工作過程中,深感搞活市場、發展經濟,離不開調動農民的積極性,離不開農業和農村的發展。
河南、安徽是“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的重災區。為了克服困難,從1960年夏天開始,安徽省委第一書記曾希圣通過調查研究,率先在安徽倡導“責任田”,受到農民的熱烈歡迎。1960年10月21日,陳云在河南考察時同中共河南省委負責人談話指出:調動五億農民的積極性是糧食過關的根本,政策是第一位的,其他如工業支援農業、多吃薯類和瓜菜等等都是措施??煞窨紤]定一個章程,明確公社、大隊、小隊、個人的權限,保證多少年不變。小自由要有具體內容,比如自留地、屋前房后種的東西歸個人,允許飼養家畜、家禽,房子、家具歸個人所有,等等。地里丟掉的糧食,集體不拾,也不讓個人拾,這不行,拿起來總比不拿起來好,東西還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沒有拿到美國去。陳云主張:還是有點小自由好,這樣,社員利用業余時間搞點家庭副業,弄點錢,可以買點零用東西。10月28日,陳云來到安徽考察。在和安徽省委負責同志談話時,陳云指出:糧食包產指標要定得留有余地,使群眾有產可超,干得有味道,不能機械地以上年的實際產量作為指標。社員的小自由應包括自留地、家禽家畜、假期、超產獎勵。有了這些,就能提高積極性,增加收入。
早在中共八大會議的發言中,陳云就提出著名的“三個主體、三個補充”的思想,闡明了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以后,應當建設一個什么樣的所有制結構、什么樣的經濟運行機制和市場結構的問題,可惜沒有得到有效實行。1959年4月,陳云致信中央財經小組各同志,提出:“組織豬、雞、鴨、蛋、魚的供應,必須從生產入手,定出有效辦法。”陳云認為,“農戶分散喂養可能是最可靠而收效最快的辦法。公社內要很好安排自留地,保證飼養戶的飼料?!敝醒氩杉{了陳云的意見,連續發出通知,要求各地給社員一定數量的自留地,不管社員喂不喂豬,在食堂或不在食堂吃飯,只要他愿意,都應該給他。
為了更好地調動農民的生產積極性,1961年1月9日,陳云主持起草了中共中央糧價問題小組給毛澤東并中共中央的報告,建議提高現行的糧食收購價格。因為在和經濟作物以及其他農產品的比價中,糧價偏低,商品糧主產區的農民收入較少;連續兩年農業歉收,農民收入減少;三年“大躍進”中,農村社隊積累較多,分配較少。提高一些糧食收購價,并相應提高油、肉、禽、蛋的收購價,有利于鼓勵農民種糧、養豬和飼養家禽。
1961年3月15日至23日,中共中央在廣州召開工作會議。會議期間,安徽省委第一書記曾希圣向毛澤東匯報了安徽省部分地區農村實行“責任田”的情況,并在會上介紹包產到戶的做法。毛澤東同意可以在小范圍試驗。但是,黨內意見并不一致。針對在這個問題上的分歧,陳云明確表示:“安徽搞包產到戶,應當允許人家試驗。”
其實,陳云最初對包產到戶是擔心的。因為中央的基本思路仍然是提倡集體經濟,搞人民公社。1961年3月21日,陳云在中央工作會議西南和西北組發言時指出:“我是怕包產的,李先念問我對糧食包干的意見,我說包不了。以后姚依林召集幾次會議研究,又同我談過,說地方黨委有這個要求,農民有這個要求。現在我贊成包,贊成現在就定。主要考慮需要調動農民積極性,而包產到戶對調動農民積極性有好處?!标愒浦鲝垼涸霎a要在重點地區從政策上、措施上想些辦法。這里的“政策上”就是指包產到戶。對包產到戶從“怕”到“贊成”的態度轉變,表現了陳云從實際出發、尊重人民群眾的唯實精神。
陳云曾說過:領導機關決定政策,要用90%以上的時間做調查研究,最后討論、做決定用不到10%的時間就夠了。1961年6月27日至7月18日,陳云先后到上海市青浦縣小蒸公社、浙江省蕭山縣、江蘇省蘇州專區調查農業生產情況。在小蒸,他召開了有干部和社員參加的十次座談會,既聽社隊干部的匯報,查閱過去的資料,又多次到農民家中訪問,了解農民養豬、種自留地、居住和吃飯等情況,廣泛聽取意見,掌握第一手資料,提出了許多富有獨到見解的思想,為調整黨的農村政策,制定解決困難的措施提供了依據,對轉變經濟形勢起了積極作用。
在調查中,群眾普遍反映:吃不飽;干部瞎吹高指標;農民對種自留地積極,對種集體的地積極性不那么高。陳云指出:在我國集體生產的耕地仍占全部耕地的90%以上,增加一點自留地的比重,絕不會動搖社會主義的經濟基礎。在當前農民口糧不足的情況下,農民最關心的不是“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而是“吃飯還是吃粥”。多分一點自留地,可以使農民多得一點口糧,對鞏固工農聯盟和社會主義制度有好處,是社會主義經濟的必要補充。有了自留地,便于養豬積肥,可以種些蔬菜,滿足農民自己需要,農民可以有些零用錢,可以恢復和發展竹園。農民的口糧和收入主要來自集體生產,如果執行少扣多分、多勞多得的原則,種這樣一點自留地決不至于妨礙集體生產。自留地用不了多少肥料,養豬農戶仍會把所積肥料的大部分賣給生產隊。因怕個別農民偷糧食而不愿農民在自留地上多種糧食是十分錯誤的,農民口糧多了,就容易教育農民不私拿集體的糧食。讓農民多種自留地是目前補充口糧的主要辦法。
7月12日,陳云專門致信在杭州的毛澤東,簡要匯報在小蒸的調查情況。不久,毛澤東約陳云談話。當毛澤東聽說青浦自留地中的大田僅占全部大田的0.5%時指出:過去規定自留地占耕地5%到7%,指的都是大田。毛澤東認為陳云談的意見很好,要他去向上海、江蘇、浙江的主要領導先談一下青浦調查的情況及結論,等回到北京后再提交政治局討論。從7月13日至7月27日的半個月內,陳云分別同浙江省委、蘇州專區、江蘇省委、河北省委的有關負責同志談話,多次肯定自留地的作用和意義。陳云認為:“沒有自留地這個基礎,我看很難講民主。糧食不到戶,講民主是空的,民主得有物質基礎來保證?!薄叭罕姺N自留地積極性很高,種集體地積極性很差,這主要是我們工作中的缺點錯誤造成的。……群眾是講實際的?!标愒瀑潛P江蘇在自留地的問題上,是“開明士紳”,沒有全部收干凈。現在是如何更大開明的問題。
“大躍進”期間,江、浙、滬部分地區,不顧客觀實際和可能,盲目推廣種植雙季稻,結果,經濟效益不高,群眾意見很大。陳云在調查后認為:種不種雙季稻,種多少,主要取決于無霜期的長短,以及人口、耕地的比例等因素。有的地方提出,種不種雙季稻是兩條路線的斗爭,這個帽子太大了。陳云在同蘇州專區部分生產大隊黨支部書記座談時,通過算賬,種子賬、秧田賬、勞力賬、肥料賬、紅花草賬,把種雙季稻和種單季稻加小麥的得失算得明明白白。陳云在向河北省委負責同志介紹自己的調查情況時指出:作物種植的安排問題,“要從實際出發,不要輕易把群眾的老經驗吹掉,要很好地繼承、研究群眾的經驗”。

1961年3月,陳云(二排左二)出席毛澤東在廣州主持的中央工作會議
在蘇南、上海郊區,農民有養豬的習慣。但是公社化以后,一味強調集體飼養,而集體養的豬,由于飼料、管理等跟不上,生長緩慢。尤其是母豬,由于飼養員一個人管幾頭,照顧不周,造成母豬空懷多,流產多,苗豬死亡多。而農民私人養的母豬養得好,產苗豬多,苗豬的成活率高。在小蒸公社調查過程中,陳云親自觀察了全公社15個養豬場中的10個,并召開了兩次養豬問題座談會,深切感到無論母豬或者肉豬,私養都比公養更好。
陳云提出的擴大自留地的比重、農作物種植要因地制宜、母豬私養,實質上是放寬農村政策、擴大農民自主權的問題,表現出陳云對人民高度負責的精神和高度的黨性。
由于中央領導層認識上的不一致,隨著“農業六十條”的貫徹實施,安徽包產到戶的試驗不僅沒有推廣,反而被要求糾正。此前毛澤東把“責任田”看作是解決公社內部平均主義的一種試驗。1961年10月,毛澤東認為在中央明確提出農村基本核算單位是生產隊后,已經找到了克服平均主義的根本途徑,就沒有必要再搞“責任田”了。在1962年初的七千人大會上,曾希圣因推行包產到戶被指責為“犯了方向性的嚴重錯誤”,“帶有修正主義色彩”,包產到戶也受到批判。但是,因為包產到戶適應當時農村生產力的現狀,符合群眾要求,且給人民群眾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所以深受群眾歡迎。劉少奇、周恩來、陳云、鄧小平等人認識到經濟形勢依舊嚴峻,因而對包產到戶持支持態度。姚依林回憶道:“當時在許多省份中,農村干部群眾已開始試行包產到戶。一些地委書記支持,農村工作部長鄧子恢同志出頭提倡家庭承包責任制,此舉客觀上沖擊了人民公社制度”。

1960年,陳云在蘇州
1962年三四月間,陳云在杭州療養期間,看到安徽搞“責任田”的材料,認為與他在農村所見相符,與他設想的恢復農業生產辦法是一個路子,對身邊工作人員說:這是非常時期的非常辦法,叫分田到戶也好,叫包產到戶也好,總之國家遇到了如此大的天災人禍,必須發動全體農民按照《國際歌》詞中“全靠我們自己”話辦,盡快恢復生產。在這期間,陳云兩次約請姚依林來杭州面談并準備向毛澤東提出建議。
曾經對包產到戶不以為然的毛澤東秘書田家英,在這期間帶調查組到毛澤東的老家湖南省湘潭縣韶山大隊進行實地調查。調查組一進村,就遇到一個沒有料到的情況,廣大農民強烈要求包產到戶和分田到戶,而且呼聲很高。田家英懷著矛盾的心情,帶著調查得來的材料向正在上海的毛澤東匯報。毛澤東說:“我們是要走群眾路線的,但有的時候,也不能完全聽群眾的,比如要搞包產到戶就不能聽。”其時,陳云正在上海休養,看了田家英反映基層干部和廣大群眾要求包產到戶和分田到戶的報告,稱贊這個報告“觀點鮮明”。
陳云回到北京后,先后跟中央政治局常委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林彪等談了自己關于包產到戶的意見,他們都表示贊同。7月2日,鄧小平在中央書記處討論如何盡快恢復農業生產時指出:“恢復農業,群眾相當多的提出分田,陳云同志做了調查,講了些道理,提出的意見是好的。”
1962年7月6日下午,陳云前去毛澤東住處談話,陳云認為個體經營和合作小組在相當長時期內還要存在,大呼隆搞比個人搞差得遠,建議用重新分田的辦法刺激農民的生產積極性,以便恢復農業的產量。毛澤東聽后,當時沒有表態。這天上午,田家英也向毛澤東陳述了對包產到戶和分田單干的意見,并說這是臨時性的措施,是權宜之計,等生產恢復了,再把他們引導到集體經濟。此前,有同志勸陳云不必急于向毛澤東提出自己的建議。因為從1959年廬山會議“反右傾”擴大化以后,在黨內出現了“四不講”現象:報上沒發表的不講,中央沒講的不講,文件沒規定的不講,頂頭上司沒講的不講。陳云認為:自己擔負全國經濟工作的領導任務,要對黨負責,對人民負責。此事提與不提,變與不變,關系到黨的聲譽,關系到人心向背。既然看準了,找到了辦法,怎能延誤時機?多年后,陳云回憶說:“談話以后,毛主席很生氣,在北戴河開會,批了三個文件給我們,并對陳云、鄧子恢、田家英批得很厲害,把問題上綱到分田單干。說分田單干,我還沒有發展到那個程度。我只是根據家鄉調查的結果,覺得個人搞積極性高一點?!北M管陳云的意見沒有被接受,但他關于社會主義生產關系、經營模式以及經濟體制的思考,是具有開先河意義的。
從此,包產到戶長期成為禁區,直到1978年,安徽鳳陽等地農民為了自救,再次搞起包產到戶,成效顯著。陳云明確表態“舉雙手贊成”,陳云支持安徽等地實行包產到戶的做法,為改革開放首先在農村取得突破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