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遠航
按照維吾爾族的土葬習俗, 10月18日,第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維吾爾族領導人司馬義·艾買提的遺體被送回了新疆,安葬于烏魯木齊烈士陵園民族區。
司馬義的小兒子伊力夏提·司馬義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現在新疆已經進入寒冬時節,土地已封凍,要等到明年四月開春時,才能立碑。
“這個名字,作為晚間七點到七點半檔的背景音,貫穿了我整個童年。當幾天前新聞里這個名字再次被提起時,才發現,時代的幕布早已合上。”一位不知名網友在微博里寫道。
秘書趙建新對司馬義·艾買提一開始的印象是,個子很高,性格溫和,說話辦事甚至有點貴族氣質。后來他才了解到,司馬義的出身很苦。
1935年,司馬義出生在新疆和田策勒縣的一個村莊,兩歲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爺爺是一位宗教界人士,在他年幼的時候就開始了對他的教育啟蒙。如果沒有后來的土改,司馬義或許也會沿著這個軌道前進。
1949年,新疆解放。在土改過程中,少數民族干部的中堅作用被一再強調。
司馬義后來曾回憶參加運動時的情形。1951年,轟轟烈烈的“減租反霸運動”開始,工作隊進入他的家鄉。斗爭大會一開始是冷場的,他站起來帶頭喊口號,幾乎是直接改變了當時的局面。
那一年,司馬義16歲。他加入了工作隊,成為第一代少數民族干部,1953年又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71年,36歲的司馬義成為了最年輕的省部級干部,并在第二年當上了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黨委書記(當時設有第一書記)。

司馬義·艾買提在新疆吐魯番縣和群眾交談。
“文革”期間,新疆自治區原第一書記王恩茂等一批老干部受到沖擊,司馬義也在其中。1975年秋天,復出的張愛萍來新疆,新疆軍區司令員兼新疆自治區第二書記楊勇和司馬義去看望他。
在介紹司馬義的時候,楊勇說:“司馬義同志是可以相信的,對他什么話都可以講,他和我們一樣,也是‘老保(指跟造反派對立的‘走資派)。”

1981年8月,司馬義·艾買提(右二)等陪同鄧小平等領導人在新疆烏魯木齊縣東風公社視察工作時合影。
“文革”結束后,地處邊遠的新疆改革開放的步子比內地要慢一些。
對于1978年開始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俗稱“大包干”)和1980年成立的深圳特區,自治區的很多官員和干部還有觀望和抵觸情緒,有人甚至將深圳與資本主義等同起來,表示要把“社會主義的紅旗留在新疆”。
當時,不少當年來支邊的知青要求離開新疆,回到原籍地。當地政府里,一些拿過槍桿子的老干部文化水平比較低,維吾爾族和漢族干部之間也存在語言隔閡。有些廳局級干部來開會,連做會議記錄都有困難。
這些情況引起了中央的注意。時任中央書記處研究室主任的鄧力群后來回憶,王震提議,將德高望重的王恩茂調回新疆。
王震是建國初期曾主政新疆的老領導,習仲勛是分管民族工作的中央書記處書記,司馬義每次到北京開會或者出差,都會到王震和習仲勛家拜訪,匯報新疆情況,聽取指示。作為生性好客的維吾爾族人,他去的時候還會帶只羊。在那段時間,他實際上在中央和地方之間扮演了“信使”的角色。
1981年9月,新疆工作座談會在北京召開。擔任自治區人民政府主席的司馬義跟副主席巴岱商議后,向中央提請王恩茂重返新疆主持工作。
10月末,68歲的王恩茂回到寒冷時節的新疆,擔任中共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委第一書記,主持全局。原第一書記汪峰調回北京,后擔任了中顧委委員。司馬義仍然擔任自治區政府主席,主抓經濟和文化工作。當時他只有46歲,正是年富力強之時。
1983年,趙建新開始到司馬義身邊工作,擔任秘書。那時自治區政府已經完成了換屆,新一屆干部比之前整齊很多,整體文化程度也有所提高。
“當時新疆各方面發展有點滯后,我覺得司馬義主席的理念比較明確,觀念也是比較超前和開放的。”趙建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說,新疆在推動改革開放、把企業引進來和走出去方面,就西北地區來說,是開始得比較早的。
那幾乎是司馬義最忙碌的一段時間了。他的小兒子伊力(即伊力夏提·司馬義)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那時候父親經常一個月只回家一兩次。1976年出生的他,童年根本見不著父親的面。
秘書的工作同樣如此。趙建新跟司馬義的辦公室挨著,經常從新疆時間早上七八點一直工作到晚上12點(新疆時間晚上12點相當于北京時間凌晨2點)。有時候,同時好幾個電話打進來,忙得不可開交。
1983年前后,司馬義到過中央好幾次,找主管外貿的國務委員兼對外經濟貿易部部長陳慕華,希望可以為新疆引進一批圖-154飛機。當時新疆的鐵路交通還比較落后,民航業相對完善,各地州都有機場,只是機型和設備比較落后。這批飛機的引進讓新疆的民航業在全國都屬于領先地位,拓展了新疆的對外貿易格局。
1985年,司馬義帶著自治區政府代表團,與兵團恢復建制后的第一任司令員陳實一起,到澳門和香港拜訪了李嘉誠、王寬誠、霍英東和馬萬祺等企業家。他還積極籌劃油田開采和羊肉出口等,引進資金、人員和先進設備,致力于讓新疆的產品走出去。
時任自治區黨委副秘書長告訴趙建新,自己挺佩服司馬義的,覺得司馬義在經濟問題上是個明白人。學習能力強,這是很多人對司馬義的一致評價。此外,他善于處理民族關系,維吾爾族和漢族干部都能認可他。
1985年12月,司馬義突然接到通知,到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工作,擔任主任和黨組書記。
趙建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時國家民委的工作遇到了瓶頸,中央希望從地方調一個有威望和能力的干部。人選主要是司馬義·艾買提和時任廣西壯族自治區人民政府主席韋純束,考慮到韋純束當時已63歲了,最后定了司馬義。當時中央對司馬義的評價是:“學習努力,接受新事物快,認真貫徹黨的民族政策,維護民族團結,有一定的民族工作經驗,在少數民族中有一定的威信。”
任命一出,許多群眾來信由新疆飛往北京,要求留下他們的司馬義·艾買提主席。甚至有人走上街頭。因為涉及民族問題,此事一度在海內外都引起很大關注。
剛聽到任命消息的時候,司馬義自己也有過猶豫。他當時正好50歲,工作上得心應手,還想在新疆再做些事情。生活方面,他的母親已經70多歲,岳母80多歲,都不愿意離開故土。他的夫人賽力曼長期在新疆教育廳工作,三子一女有的已參加工作,有的尚在讀書。權衡之下,司馬義決定服從大局,留下妻兒照顧老人,只身到北京任職。
由此,司馬義·艾買提成為繼李維漢、烏蘭夫、楊靜仁之后第4任國家民委主任。
中央提議,可以從新疆抽調幾個司馬義比較熟悉的干部一起到民委,并且,他可以一半時間待在北京,一半時間待在新疆。司馬義沒有這樣做,他只帶了秘書趙建新,只身上任。連春節在內,一般一年只回新疆一兩次。對于分配住房,他也謝絕了,頭幾年時間一直住在新疆駐京辦。原本他的打算是,任期結束就回新疆,沒想到,他在民委任上一干12年,又先后擔任了全國政協副主席、國務委員、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在北京一待就是三十多年。
司馬義上任之前,習仲勛和老領導王震專門找他談話,希望他克服困難,做好民族工作,努力打開局面。習仲勛還經常對司馬義強調,要注重實地調查。
之后的幾年中,司馬義跑遍了全國,了解各少數民族的情況。他經歷了身份的轉變,從主持經濟和社會文化工作的自治區政府主席,變成了協調民族關系的國家民委主任。
與新疆類似的是,國家民委在“文革”結束后的1978年才恢復,干部思想也不統一。究竟是以掌握政策法規為主,還是以發展經濟為重,又或者是以發揚民族文化為要,不同人有不同的看法。
1986年10月,在大量調查的基礎上,司馬義主持召開了全國民委主任擴大會議。不久,國家民委與統戰部向中央和國務院上報了《關于民族工作的幾個重要問題的報告》。
這份報告被中央和國務院批轉,稱作“13號文件”,開啟了民族工作重心向經濟發展的轉移,被認為是新時期民族工作的綱領性文件。司馬義后來撰文稱,這份文件是在習仲勛的具體指導下形成的。
原本民委的下屬部門中,政策法規司排在第一位,逐漸地,經濟司取代了政法司的位置。
趙建新1988年調到國家民委秘書處擔任處長,不再擔任司馬義的秘書。據他回憶,民委在民族問題上起著樞紐的作用。當時中央明確要求,各個部委在下發文件的時候,凡是涉及民族地區和民族問題的,必須經過國家民委。“可見當時民委的發言權比較大。可以說,那幾年大家覺得是民委非常活躍、出成績的一段時間。”趙建新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那時候,民委與國家領導人之間的溝通也非常順暢。1985年前后,分管民族工作的是習仲勛和胡啟立,王震對新疆問題也經常關心。
1987年7月末,內蒙古自治區成立40周年,中央派出了高規格的代表團出席慶典活動。國家副主席烏蘭夫任團長,習仲勛任副團長,司馬義擔任秘書長。
慶典結束后,司馬義又在內蒙古待了一個月,到二連浩特、錫盟和赤峰等地牧區了解情況。在內蒙古中部一個旗里,當地的招待宴會剛剛結束,身邊的工作人員發現司馬義不見了——他去當地牧民家了。
“他特別想了解最基層那些人的情況。民族地區的那些人來找他反映情況,要求解決問題,他都會盡量滿足他們的要求。”隨行的吐魯甫·巴拉提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道。當時,在國家民委民族語文翻譯局任職的他被派到中央代表團擔任工作人員,跟司馬義一起下基層,他覺得司馬義為人很親和。
調研結束后,他又回到了民族語文翻譯局。兩年之后的一天,他突然接到通知,到民委去一趟,司馬義找他。見面之后,司馬義邀請他擔任自己的秘書。此后的8年時間里,他一直在司馬義身邊工作。
他回憶,1991年初春,司馬義到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做調研。在邊界地區,他看到一個彝族人家將民族服裝白天當衣服,晚上當被蓋。“我們解放了那么多年,還有老百姓在過這樣的日子,怎么對得起他們?最起碼的,要解決溫飽問題,不要挨餓受凍。”他對隨行的地方官員說。
1993年,司馬義擔任了國務委員兼國家民委主任,開始了他在國務院的十年生涯。當時他的辦公室跟吳儀是對門兒。司馬義分管民族、宗教、民政等工作,還經常作為國家主席江澤民和胡錦濤的特使,進行外事訪問。
在民族問題以及民族干部的任用上,最高層非常重視司馬義的意見。他的意見往往比較中肯。比如,對某位新疆省部級干部,他的評價是“做事比較溫和”。他又補充說,溫和并非軟弱。
司馬義到北京后,家人更多時候只能在《新聞聯播》里看到他了。小兒子伊力記得,家里每天六點半吃飯,吃完飯一起看《新聞聯播》幾乎成了一個傳統。從80年代末開始,常常能在電視上看到父親的名字,伊力覺得挺自豪的。
1996年,伊力20歲,到北京上大學。每周末回家,與父親有了更多的接觸機會。當時他的兩個哥哥已經結婚,也參加了工作,一直留在新疆。大學里,伊力學的是法律和經濟,畢業之后,一直住在家里。
伊力回憶,他成長過程中幾乎沒有受到過父親批評,一方面因為父親為人溫和,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相處的時間實在太少了。現在,代際差異開始顯露出來。
伊力有時候在外面待到很晚,司馬義便會因為擔心而睡不著。聊天的時候,伊力發現,自己的很多看法跟父親不太一樣,后來他就不太跟父親聊政治和經濟方面的話題了。
“確實是看法非常不一致,他是思想很正的那種,沒辦法跟他太深入地聊社會什么的。一直到后來,中國發生了那么多變化,他還是保持了絕對的共產主義者的那種情懷。”伊力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2008年,伊力結婚,從家里搬了出來。
同一年,74歲的司馬義從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位置上退休。也正是在此前后,他的身體出現了疾病的初步癥候,盡管從他魁梧穩健的外表一點都看不出來。
伊力本來想當警察,沒跟家里談攏,畢業后進入到體制內工作,后來考慮了很久,還是選擇下海,做餐飲業。一開始司馬義不太能接受,后來發現兒子的事業做得挺不錯,慢慢改變了態度,到伊力開的很多店吃過飯。
新疆菜到內地后,大多經過改良,做得比較辣,司馬義不太喜歡這一點。在他的印象里,和田和烏魯木齊的大盤雞是不會放這么多辣椒的。“實際上我們開餐廳的都知道,辣的好賣,大盤雞啊什么的,實際上有點像是湘菜和新疆菜的結合。”伊力說。
菜猶如此,人何得免?
在北京待了這么多年,司馬義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變化。在新疆時,他喜歡騎馬打獵,馳騁草原。來北京后,由于受各方面的限制,他的休息方式改為早晚散步。他喜歡看維文文藝書籍,新疆自治區出版社每出一種新書總是先給他寄一本,他只要有時間,總會津津有味地讀。
孫女偉尼拉·尼加提(也寫作維妮娜)發現,雖然爺爺每天的早餐桌上馕必不可少,但他也喜歡漢堡和巧克力。
維妮娜的生活,一直是北京和烏魯木齊雙城記。她出生在烏魯木齊,在北京上小學,回烏魯木齊上中學,又回到北京上大學和工作。作為長子長孫女,她一直在爺爺身邊長大,是爺爺的掌上明珠,對她來說,爺爺是像父親一樣的存在。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她忍不住哭了起來。
“在外人眼里,他永遠是那種規規矩矩的,但實際上他們沒想到,我爺爺是特喜歡吃漢堡的人,還特愛自己去買。”維妮娜說。
司馬義也喜歡逛街。在新疆的時候,他常常逛的是巴扎。到了北京之后,只能去商場。有一次,司馬義對維妮娜說,今天要帶她去個好一點的地方。原來,這個好的地方是賽特購物中心。維妮娜記得,那天爺爺狠心給自己買了一瓶碧歐泉男士護膚品,300多塊錢。
2003年,位于烏魯木齊的國際大巴扎正式落成。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司馬義陪維妮娜去逛大巴扎,一些攤販認出了這位維吾爾族出身的國家領導人,紛紛跟他打招呼。
司馬義跟維吾爾族攤販討論起了生意經,給他們支招,建議他們不要都賣重樣的,得一家賣蘋果,另一家賣梨,還有一家賣桃子,這樣才能賺到錢。
2014年,新疆局勢動蕩,80歲的司馬義奔走于新疆,到大學、基層黨委和黨校等地做演講,長達半年時間。

2006年9月26日,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司馬義·艾買提來到新疆吐魯番葡萄溝鄉與新疆維吾爾兄弟共舞,慶祝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成立五十周年。
當時,司馬義已退休,但在政壇的影響力仍在。十九大的時候,他還是特邀代表。對于新疆問題,領導人還常常征詢他的意見。
晚年的司馬義經常想念家鄉。每年夏天,黨和國家領導人一般都會去北戴河,但是司馬義總是選擇回新疆。冬天的時候,大家去南方,他還是回到寒冷的新疆。
2018年1月,司馬義因一次尋常感冒去醫院做常規體檢,結果查出病情惡化了,住院治療也不見好。到了7月,他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了。他提出想要回新疆一趟。
“他自己感覺可能是最后一次回新疆了。他想趁還能走動的時候,見一見親戚朋友。”伊力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家人經不住他的一再要求,只能同意。到了新疆,他發了三次燒,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病房里度過。療養需要無菌環境,他到底也沒能見著多少親戚朋友。到了8月,家人和醫生建議他回北京繼續治療,他有些抗拒。他希望留在新疆,不想再回去了。最后經不住家人的勸說,還是回到北京醫院接受治療。
9月下旬,情況繼續惡化。老秘書吐魯甫·巴拉提帶著家人去看望他,司馬義說,你們不必再來了,但他還是守在司馬義身邊。
司馬義想給北京醫院的醫生送點新疆水果,但是醫生不收,說醫院有規定。司馬義覺得想不通。
最后的日子里,黨和國家領導人都來看望他,跟司馬義相熟的吳儀抱著司馬義的夫人哭。
10月16日,司馬義因病去世,享年84歲。臨終前,吐魯甫一直陪在他身邊。
后來擔任中國政策網總編輯的張華夏從1997年開始在《中國改革報》工作,多次對兩會和人大進行報道,開始與司馬義有接觸,后來成為了忘年交。得知司馬義去世的消息后,他寫了一首詩,最后一句是:“民族大廈傾一角,功列仙班司馬義。”
10月18日上午,遺體告別儀式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舉行,習近平等黨和國家領導人都出席了告別儀式。新華社的新聞通稿稱司馬義是“中國共產黨的優秀黨員,忠誠的共產主義戰士,黨和國家民族工作的杰出領導人,維吾爾族人民的優秀兒子”。
明年4月,司馬義的墓碑將在烏魯木齊烈士陵園民族區豎起。同一排共三個墓碑,從左至右分別是:開國少將曹達諾夫·扎依爾、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首任主席包爾漢·沙希迪,和司馬義·艾買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