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芏
你記得你走過多少路嗎?你知道你走了多遠嗎?你還記得哪些路呢?別問我為什么問這么多?去問你自己。一直在路上走著,有時走得累了,便會習慣性地停下來想想,想到了什么都無關緊要,想不到什么也不必煩惱。畢竟是一直在路上走著,總會尋到有空的時候,那時從已經被時光塵埃埋得厚厚的舊回憶里,挖出一些舊得很別致的新鮮事,這種感覺很不錯。
——題記
從前的路
舊紙堆里能翻出新故事,舊回憶里泛著思念和滾燙。路啊,是我們腳下踩著的那塊地,所以人走到哪,哪就是路,一如魯迅說的那樣,“世上本沒有路的,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一條路的形成和開拓,想來總是不容易。為什么?一條路,永遠都是在形成的過程中,雖然它已經算是可供人行走的路了,但路絕不會違背人的想法,也無法拒絕外界對它的改變。嫌路太小太窄,可以把它擴寬擴大,嫌路太陡太顛,可以把路修緩修平。而且,在決定怎么做之前,人們完全沒必要征得路的同意,村里的人也是這樣做的。和老人們聊天的時候,路是村里老人最多的感慨。他們在微黃的傍晚幾個老人坐在一條長凳上大聲地說著過往。他們說現在的路才是路啊,比以前寬多了,也平多了,人走著也舒暢。以前的路呀……
以前的路怎么樣呢?我是不知道的,但聽著他們在黃昏微黃的斜陽下,說著以前的事,我跟著他們的回憶到他們的過往走了一趟。
大山里多的不會是坦途,幾條羊腸小道便算是大山對山里人的額外關照了。而且,村里的這條路可來得不容易。城里人不明白農村的房屋要么建在半山腰,要么就直接是在被山包圍的壩子里。其實說白了,還是因為無奈。以前可不比現在,那時兵荒馬亂,強盜橫行,勢單力薄的普通老百姓只能往山里遷移,為避戰火兵災,那些越偏僻越難走的地方反而成了大多數人的選擇。遷徙的人們先是從荒山野地里仔細尋摸,找到一個當時與世隔絕的地方,小心翼翼,提心掉膽地定居下來,毀掉來時的路。等到世道安定,才又重新開辟出一條與外界相連的路來。至于躲避的人們如何知道外界已平靜,我想那時肯定存在一條神秘的路吧,一條供人打探外面世界的路。不過這條路走得一定不容易,走的人一定是傍晚或黎明的時候才走,這樣才不容易被人發現,走這條路的人肯定是村里人眼中的英雄,畢竟他是要到那么“危險”的地方,他走時,一定有全村人送別,他走后,全村人都為他守望那條路。也許走這條路的人走了很多次,每次都沒帶回來好消息,也許也有走這條路的人走了便再也沒回來,至于怎么了?出意外了?不想回來了?但也不至于連個招呼也不打吧?隔了世界的村里人是不知道的,一切都只能等下個被賦予期許的人給他們帶回來消息。
長久只生活在一個小地方,村里人的心是焦灼的。對外面既渴求又害怕,多矛盾。桃花源這種東西應該不存在吧,就算豐衣足食,自給自足,可誰愿意待在一個看膩了,走遍了的小地方??傆腥藭叱鋈サ模@一點,我深信不疑。大山里有無數的村莊,許多年前,他們一定也是現實中的桃花源,但桃花源一定不是外人毀滅的,而是無數個村子里的人自己最后走了出去。有了看得見的路,與世隔絕自然也就是不可能的事。然后,那靠人摸索出來的路便會被越來越多的人踩實踩硬,印上一個腳印又被另外的腳印覆蓋,被人踩平,又被雨水沖塌,再被人們殷勤地修補好。雖過程坎坷,但大抵也就是這樣了。大山里,村子間,幾百年未變的羊腸小道。這些路,是山里人的另一張嘴巴,把這個村里的事說給其他村里的人聽,把這個村里的人帶到另一個地方。山里人見面不認識,也有話可聊,往往從各自來的路說起,就能談得火熱,路與路連接的村莊,總是會讓人無端地親切起來。從這條路,說到那條路,也就說到了各自的村莊,各自熟悉的人,然后,借由路這張并不會說,卻把什么都說了的嘴,陌生人成了“路人”。這“路人”最初也是萍水相逢,但卻絕不會擦身而過。山里人的交情,都在那些曲曲折折的路上,道路相通的村子,便是給了彼此最大的信任。這信任,連帶著各自村子里的人。
山間的路不顯眼,也沒脾氣,人走得,牛羊也走得,甚至有時在路上牛羊會給路特殊的饋贈。一路走,一路留下給路邊野草的肥料,不管路同不同意,全都拋灑在路上了。路也不生氣,靜等野草將其吸收,野草長起來了,給路加上一層衣裳,不管路上的人或動物怎么踩,也打擾不到路的美夢。路上的草多了,牛羊更喜歡在路上逗留,肥料更足了,草更盛了,路的外衣也有了,路也能更安靜地沉眠。這一睡就是幾百上千年。
小時:上學的路
路一睡,便是成百上千年,再醒來時世間再無“桃花源”。再醒來,便是我看到的路。羊腸小道還是有的,只不過稀少到只存在于田間地頭,或實在難以讓路變寬變大的地方。路醒來,它一定會目瞪口呆。路上行走的不只有人和牛羊,更多了頻頻滾動的輪子。有傳統的牛車、馬車輪,載著地里的瓜果或糧食。有新奇的單車輪,在路上滾得飛快,那時的我對騎單車的人滿是羨慕,眼睛盯著一眨都不眨,直到騎車的人神氣地消失在已看不到的路的那頭。有碩大的拖拉機輪,在這龐然大物走過的地方,路也被擠壓變了形,軟的泥土壓得凹陷,容得下一整只腳。輪子印在了路上,清清晰晰,凸起的痕,凹下的印。大大小小的輪子印,是我在路上看到最多的。
從家到學校,一段不近不遠的泥土山路,不算寬,一條路上只容得下一輛聲響震天的拖拉機。當它在路上時,它一個便把路給全占了,駕駛的人在我們一群孩子的眼里好不威風。童年的事很多,但關于那條從家到學校的路,那冒黑煙的“巨無霸”就占了我在路上的快樂的一半。遇到它,一般是在放學的路上,若聽到它那獨特的響聲,一條路上的孩子都會興奮起來。叫著,追著,忙跑著趕上去,一群孩子追著一輛冒黑煙,震天響的拖拉機跑,這場面也只有童年時有了,也只有那個時候有了。那時的我們可“野”得很,家長們也沒功夫去管孩子的這些小事,每當拖拉機到上坡路時,本就不快的拖拉機變成了連老太太都走不過的大蝸牛。膽大的追上后就用手抓著車身,然后大吼大叫,好像做了件值得驕傲的事,讓落后了的我在內的孩子都羨慕不已。當然,與拖拉機的霸氣不同,這出風頭的機會是每個人都有的。
開車的人雖然每次都會大吼,不準讓我們這樣做,但有誰管他呢。全當作耳旁風了,不過可得防備著別被自家父母給看到,不然準跑不了一頓“教育”。司機的心情我們不得而知,也許是又頭疼又無奈吧,罵不管用,說更不聽,他能做的就是開得小心再小心,身后跟了一群小孩時肯定在心里默念了滿天神佛保佑,祈禱了又祈禱。追著車跑,這樣的游戲小時我們玩得從不膩煩。最高興的當然是車上坡時自己是第一個抓到車的人,抑或是跑到車前顯個臉,嘲笑它的笨拙。
當然,在這條路上走著,也有不高興的時候。最討厭的就是秋天、雨天和烈陽天。雨天,路上要么被水沖得坑坑洼洼,要么就是泥土和水被踩之后和成了泥漿,又滑又黏。一不小心就會摔倒,就算小心翼翼,但也免不了褲子上沾滿了鞋子撩起的泥漿。斑斑點點的黃,連成一片,免不了被洗衣服的媽媽抱怨。烈陽天,更是苦不堪言,頂著毒辣的太陽,爬一個長長的山坡,真不知道那時候和小伙伴們怎么走走停停,跑跑鬧鬧,還不覺得累,豪不察覺汗水浸透了書包的背帶和身上的短袖,如果用舌頭舔一舔,肯定是咸咸的,鹽的滋味。討厭秋天的路,還是和“冒煙的震天響”有關。大山里秋老虎沒那么厲害,卻也處處顯示它的威嚴。至少,有千山萬木皆蕭條,落葉枯黃又紛飛。風大了,秋天就來了。風吹干多余的,暴露在外的水分,所以樹葉除了頑強的,大多都黃了。土地不管多廣厚,都被吹干了表層,吹成了裂紋。從家到學校的那條泥土公路,也像風吹了的皮膚,開裂了。泥土路,開裂了,再經受不住“大家伙”的碾壓,看似堅硬的土路松了散了,再經風吹,拖拉機一過時就是漫天的黃泥粉,鋪天蓋地,壓過了往日不可一世的黑煙。這一回,喜歡跟在車屁股后頭的我們可吃盡了苦頭。緊閉著嘴,眼也不敢睜開,就這樣那細細的泥粉還一個勁地往臉上蓋,朝鼻孔里鉆。也就只有秋天,司機們才松了一口氣,那些猴孩子不會在車后面調皮搗蛋了。追車這種事,看起來多傻,但那時卻樂此不疲。這游戲現在想來,直替當時的自己捏了一把冷汗。多么危險啊,佩服初生牛犢的我和山里孩子,膽子可不是一般的大。這游戲只存在那時了,拖拉機早就被淘汰,現在沒有哪個孩子還知道,那是獨屬于我們的游戲。
家在山上,學校在山下,相隔也就一公里來的路。上學時,天蒙蒙亮,一切都還被夜色籠罩。上學前的場面很熱鬧,往往是要呼朋引伴,等全村的小伙伴來齊,或等著其他的小伙伴來叫自己。大聲地叫著小伙伴的名字,不管大人們的想法,匯齊了,就浩浩蕩蕩地出發,排成一個隊伍。村子是被上學的我們喚醒的,在夜色還濃的時候,在沒小孩上學的大人們的嘀咕抱怨里,我們一群人,笑著說著一路往學校走。在路上,也不安分,一路上都是歡聲笑語,偶爾穿插誰都不服誰的幼稚爭論。一路走,不知驚醒了多少還在睡夢中的村子。然后,燈光亮了,一星兩星,閃爍在晨霧里。
那條從家到學校的泥土公路,我和小伙伴們每天三個來回,整整六個春夏秋冬。不知道穿壞了幾雙鞋子,印下多少腳印。我們長大了,要到更遠的地方。那走了六年的路,記得我們行走中的童年。
會長長的路
那些曲曲折折,蜿蜒爬行的路通向哪?總想著一探究竟。這個愿望實現了一小半,也可以說永遠不可能實現。村子的路是通往另一個村子,村子間那條最寬敞,最氣派的路通往集市,集市間的路最后匯向一個中心小鎮,像一張復雜的蜘蛛網。這是我最初的發現,多年以后知道,這遠不是最終的答案。初中的地理課讓我知道,小鎮竟然不是終點,我訝異于這個結論,不可思議地盯著地圖冊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交通線,也試著在上面找到那個山里的村子,可連鎮子都只是一個點,又哪里找得到呢?
原來,世界好大好大,路很長很長。我想象著那路從我已知的小鎮出發,小鎮變成了“村子”,也像村子一樣連通著其他“村子”,再通往大它一點的“鎮子”,然后大一點的“鎮子”又成了小村子,如此重復,直到那個最大的城吧。沒見過世面的我那時這樣想著。我又成了勤勞的孩子,在道路上走著,閑不住總想沿著路到更遠看看??蛇@路竟然越走越長,光靠腿走的話,可能要走到天荒地老。所以啊,地理書上的那些地圖,我一個個都反復用筆比劃著描過,一個地名連向另一個地名,一個城市通往另一個城市。我在紙上反復練習,總想著有一天,把這些路都走遍。
這愿望到現在還沒實現,不過我已經走到了更大些的村子,已經沒幾個地方比它更大了。如此一想也蠻有成就感,好想用一張紙把自己走過的路畫下來。那張紙上應該首先是一個大大的點,那是我的家,盡管它是最小的地方,可我就要把它畫得很大很大,沒人會為此與我爭論。用線條代表路,曲曲折折的樣子顯得更形象。線連著其他的小點,一個兩個全都是我到過的地方。就這樣一直延伸,從家到越來越遠的地方,把每個地名都仔細標注,就成了自己的足跡地圖。畫好之后會是個什么樣子呢,畫到了現在還剩下大片大片的空白。這任務看來得用一輩子去完成,到我再也走不動的時候,我便把它封存好,裝在一個小匣子里,偶爾打開來,把它所代表的事物,講給感興趣的小孩子,看著他們閃閃發亮的眼睛里,滿是好奇。
路一直在長長,比我的年紀長得還快。我不能像童年追拖拉機那樣追上長長的路。但我也不急,不惱,就在這路上走著,走到哪,便是哪。就像一個背包客,在路上走著。路,路過車站。進了車站,我就已經向不停在我眼前長長的路服了軟。和路耗不起的渺小的我,選擇了捷徑,鉆進車站,用車的輪子代替我來行走。一個又一個車站,離別也是出發。由車站出發的路是模糊的,不像泥土公路,早已熟得不能再熟??傁矚g說,閉著眼睛也能走??勺叩蔑w快的柏油路不一樣,就算你緊盯著車窗外忽閃而過的路牌,也不可能記住多少。記住的是真正的一條線,從一個地名,到另一個地名。
路模糊了,我又習慣于打開地圖,想象著走過那些陌生的熟悉地名,那些聽過千遍百遍的城市名字。南京,北京,紫荊城,布達拉宮,沒到過,但總存在到這些地方的路。模糊的路也好,熟稔的路也罷,走過了總比沒走過要來得親切。
路不走不遠
離了家便在路上走著,不曾真正停過。路上有形形色色的人,不少人多愁善感,把牢騷和埋怨都訴與路知。路曾記錄有人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聽人詠嘆“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路是什么,是腳下踩著的地方嗎?也許也是一個晦澀卻又蘊涵深刻的記憶符號。走得遠與不遠,回望時都無從計較。你只是在路上走著,永遠都是一個孩子。不走的時候,路也就不長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