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水的日子

王劍

40年前，水在我的老家很緊缺。

我的老家在豫西的黃鹿山。這一帶，屬于伏牛山的余脈。山是矮山，高約三四百米的樣子。山的一面，長滿了荊榛、野槐、山核桃樹以及鋪天蓋地的野草；山的另一面，被開墾成了高低錯落的梯田，分季節種著小麥、玉米、紅薯、煙葉等農作物。我老家所在的那個村莊，就處在半山腰的位置。村里30多戶、100多口人，一條泄洪溝從村中穿過，村民們散居在溝兩邊依山而建的窯洞里。窯洞外面，入眼的都是隨梯田慢慢抬升的黃土山。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民們祖祖輩輩都是靠幾畝薄田艱難度日。

說日子艱難，是因為我們這一帶干旱少雨。山地梯田，土層薄，莊稼“望天收”。其實，這還不算什么，致命的是村里飲水嚴重缺乏。

從我記事起，村里的飲水就主要靠兩眼水井。水井處在地勢較低的一塊坪地上，井邊長著三棵白楊樹和一棵柿子樹。井的四壁用山石砌了護邊，深度有五六米的樣子。這兩眼井，都屬于泉眼井，出水量不大，遠不能滿足村民的飲水需求。沒辦法，大家只好排隊取水，謂之“等水”。

每天天不亮，村民們就紛紛拿著水桶、鉤擔、繩子和水瓢，到井邊排隊。有時候排隊的人太多，暫時輪不到，就派一個小孩，專門在井邊等候，大人們就先到田地里干活兒。我小時候，就經常被大人們委以“等水”重任。

孩子們三五成群地坐在井邊的樹下，一邊抓石子兒，一邊等水。取過水的人家剛一走，后面的水桶就往前挪一挪。挨到了，孩子們就麻利地踩著井邊的腳窩下到井底，用水瓢把那攢夠兩桶的泉水舀到水桶里，然后由大人用繩子提拉到井上去。很多時候，舀到水桶里的井水是渾濁的，含有泥星和細沙，村民們也舍不得潑掉。依然擔回家去，澄一澄，嘩啦一聲倒進水缸里。我不知道這樣等水的日子持續了多久。多年以后，這讓人心酸的一幕仍深深地印在我童年記憶里。

逢年過節或婚喪嫁娶，家里急等用水，那就得到鄰村楊家溝“借水”，或者到更遠的老周溝拉水。楊家溝村里有一口井，井水很旺。從我們村到那里，得先沿一條崎嶇的紅泥小路爬到嶺上，再穿過一條荊榛和黃蒿密布的小道。打滿兩桶水后，再順原路返回。來來回回二三里地，需要花費小半天工夫。因為是借水，遇到楊家溝的人，村民們就陪著笑臉說一些奉承話。

到老周溝拉水，得套上牛車，單程就有三里地。老周溝山高路陡，拉一車水，得三四個人幫忙：一人牽牛，一人駕轅，兩人在后面推車。有時，為了不枉跑一趟，幫忙的人還得每人再挑一擔水。

山路上，牛拉著沉重的水車，緩緩爬行。車輪吱吱呀呀的碾過凹凸不平的碎石，后面的人使出渾身的力氣推著車。汗水沁出他們的額頭，打濕了他們的衣服。上中學時，我就曾多次參與這樣的勞動。而缺少水分滋養的村民一早就白了頭，臉上爬滿皺紋。有些村民實在受不了了，就到縣城買房居住，不回來了。

1994年9月，距離我老家不遠的小浪底水利工程開工了。我們村雖然不搬遷，但村民們的思想觀念卻發生了改變。不少村民白天到小浪底打工，晚上回村后興奮地談論著工地上的見聞。談著談著，話題就落在村里的飲水問題上。幾個在外面長了見識的“能人”勘察了地形，認為從村東的杏樹溝，打一條穿山隧道，通到老周溝的泉眼旁，就可以把水引到村里了。他們買來挖山工具，風風火火地干了起來，我的父親也參加了這次引水行動。我那時大學剛畢業，回鄉時還專門到隧道現場看過。誰知主意是好，但隧洞掘進50米后，就挖到山石上。最終因技術難題，引水計劃被迫擱淺。

2001年，小浪底工程竣工了。它給我們村帶來的直接紅利是，一條通往庫區的柏油馬路穿過村里。此外水庫蓄水后，黃河水順著黃鹿山谷回流，我老家所在山嶺的地下水得到了涵養和補充。村民們發現，村里兩眼井的出水量竟然比以前多了。

2008年初的一天，一個好消息傳到了村里：縣里要撥一筆專項資金，用于村里的水利建設?？h水利局來了專家，實地踏勘后優選了一種方案：從蘆葦茂盛的桫欏溝，把泉水提灌到我們村所在的山嶺上，并在山嶺上修建一座儲水用的水塔。村里有一個在縣城工作的熱心人又捐助了一萬元資金，購買了塑料管、水表和水龍頭，把自來水管網鋪到了各家各戶。這樣，困擾村民幾輩子的吃水難問題，終于得到了徹底解決。

2008年底通水那天，我專門回到了村里。只見全村人都穿上了新衣服，像過節一樣喜氣洋洋。笑聲，流水聲，鑼鼓聲，把整個山村都沸騰了。

因為有了自來水，我們村就成了美麗鄉村。山村里綠樹成蔭，空氣清新，各種野菜山果應有盡有。村民們勞作了一天，回到家，水龍頭一擰，水嘩啦一聲就來了?，F在，原來在縣城居住的村民又紛紛搬回來住了。村民們坐在村里的老皂角樹下，喝喝茶，嘮嘮嗑兒，或者坐在冬暖夏涼的窯洞前，曬曬暖兒。

誰會想到，苦了幾輩子的村民，現在的日子竟比神仙還舒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