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東那條河叫什么?村里人不想那么多,只以“河”相稱。
河是不是一定需要一個名字,不一定。汪曾祺在《一輩古人·靳德齋》中有一段描述:“天王寺在臭河邊。‘臭河邊是地名,自北市口至越塘一帶屬于‘后街的地方都叫臭河邊。有一條河,卻不叫‘臭河,我到現在還沒有考察出來應該叫什么河,這一帶的居民則簡單地稱之曰‘河。”可謂與我們不謀而合。
后來,我知道“河”有一個像模像樣的名字——郜河,心里覺得有些生分。所以,知道她另有名字,我們也不叫,還只管她叫“河”:河里發水了,河里柳樹發芽了,到河里拾柴火。需要說具體方向或者位置時就說:北河哩、東河哩、南河腳(或有人認為應當是南河角)。絕不會說“郜河里發水了,咱到郜河摸蝦米去”。
“河”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我懶得操這個心。當年覺得北河是她的頭,東河是她的腰,南河是她的腳。“河”的北頭叫大北河,那是小時候的“北溟”。南頭叫南河腳,是小時候的“天涯海角”。長大后聽人說“河”的上游叫潁水,潁水的發源地之一箕山就在西北二三十公里處,天氣晴好時就能看到。潁水南岸有個村子叫穎南。潁水北岸有個古村叫許由。先賢許由曾在潁水洗耳,至今仍有洗耳溪。有關“唐堯訪賢”“拒受堯禪”“潁水洗耳”“巢父問答”等傳說,在河里流淌了幾千年。《史記》還言之鑿鑿地記載:“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云。”融入了許由的耳垢,沾過了巢父的牛口,經過了史家的印證,“河”被裝扮得像一條神圣的河。可我覺得,“河”無非是我們春天打草捋楊葉、夏天玩水捉沙雞、秋天點火燜山藥、冬天冰下逮小魚的地方。
“河”不大,“河”不深,平常的夏天,深處可沒膝,淺處沒腳踝。若發了大水,河面可達百十米寬,水深可沒人。冬天,河面只有幾米寬,結了冰,過河很方便。“河”沒有岸,沒有堤,河道與河岸沒有邊界,渾然一片,河水大了,河灘就是河道,河水小了,河道即是河灘。“河”兩側(我不說兩岸,因為沒有岸)是白花花的河灘,很寬,很平坦。河灘里都是楊樹、柳樹。河灘有的地方算濕地吧,長著茂盛的水草,除了馬耳朵草、臭蒿子、野小蒜、野小蔥,其他的一律叫不上名字,統稱為水草。
人們喜歡把河流比作母親,但這些母親都是象征性的,而對于我們來說,“河”真的是母親,因為據說村里的孩子都是從“河”里撿回來的。我曾經鄭重其事地問過爹:“我是從哪里來的?”爹也鄭重其事地告訴我:“一天早晨,我在河里割草,聽到一個小孩兒在柳樹勃(音)子里呱呱哭,走近一看,一個小小兒,我就撿起來放糞筐里背回來了,養大了就是你。”接著爹又很神秘地告訴我:“咱村的大人孩子,都是從河里撿回來的。”所以嘛,村東那條河,真正是我們的母親。
我可能是“河”的不肖子孫,她生我養我,但我對她,“愛”字卻難出口。
沒有“河”,春天,我不用?著籃子,到河里爬到高高的楊樹、柳樹上捋楊葉、柳葉(這是我們春天的“主菜”)。因為我有恐高癥,在樹上嚇得腿直打顫。我大娘,一個六十多歲的小腳老太太,老用網子把稀稀拉拉的花白頭發網成一個干癟的纂子,走路時腰彎得很深,顫巍巍的。她可能具有強大的生存基因,一生艱苦備嘗,戰亂中顛沛流離,受凍挨餓,20多歲開始守寡,愛女夭折,都打不倒她。她從來沒吃過一個藥片。她曾說過:“想得一次病,好好歇幾天。看到人家在藥鍋里咕嘟咕嘟熬藥,家里擺著大瓶小瓶的藥片,我就眼氣。”大娘年輕時,雖不能飛檐走壁,上樹爬墻卻是高手。六十多歲,每年捋楊葉、柳葉,她都會大展身手。若和她在一棵樹上,就倒了大霉,她會在高高的樹梢上故意晃動樹枝嚇唬我。每當這時,別說捋楊葉,小命都覺得保不住了。看著我摟住樹枝哇哇大叫,她咯咯笑,還罵我是沒出息的賊羔子,害得我常常空手而歸。還有,捋楊葉時,經常和河對岸村里一幫小子展開遭遇戰。他們是我村小孩子們的仇敵,而且是“世仇”。若人少與他們遭遇,明智之舉走為上。在保證安全的情況下,可以爬到遠遠的樹上,扯開嗓子,隔空問候他們村所有的姑娘媳婦。若人多勢眾或旗鼓相當,可以與他們展開彈弓大戰,石子、坷垃一齊上。我的臂力小,石子砸不到他們,卻有一次躲閃不急,他們的一個石子砸在我的腳面上,腫了好久。因為結仇,我們從不敢到他們村看電影,他們也不敢到我們村看電影。雙方都會欺生、尋仇,借機群毆對方,那是最快樂的事。直到今天,到了那個村子,潛意識還提醒我:不能暴露我是哪個村子的人。
沒有“河”,我就不會為尋找喔鸞(一種鳥的土名)而逃學,被老師評為壞典型。“河”里最多的是沙雞,灰白的身體,黑灰的翅膀,會飛,但不喜歡飛,如果不是被追急了,它只貼著濕漉漉的沙灘小碎步跑,很快,看不到它的腳動,像是踩著小滑輪,欻——一大截,停一停,看一看,欻——又一大截。它叫聲不好聽,我一點也不喜歡它。如果不是惡作劇,才懶得去追趕它。沙雞、沙雞,我認為應當是“傻雞”。因為聽說它不會孵蛋,隨意把蛋下在沙灘里,讓太陽和沙灘為它孵化,其中許多蛋都被蛇吃掉了。不是傻是什么。黑老鴇(一種鳥的土名),一麻黑的,只有背上有一片白毛,鬼鬼祟祟,縮頭縮腦,常常出沒在南河腳的葦子地里。密密麻麻的葦子地,里邊泥濘不堪,除了端午節,要到葦子地里采粽子葉,誰耐煩去那鬼地方。黑老鴇,又討厭,正眼也不愿意看它。白藍串(一種鳥的土名),比麻雀還小一圈,喜歡在高高的楊、柳樹的枝縫里躥上躥下,人一靠近它,它尖叫著輕快地像波浪一樣一起一伏地躥上藍天,一下就變成一個小黑點兒。它目標小,蹦跳又快,用彈弓打,休想。最神秘的是傳說中的喔鸞,據說它長著灰黃的羽毛,裝飾著小黑點兒,最讓人著迷的是它長著鳳頭。說它神秘,是因為它筑巢在濕地中密密麻麻的柳樹叢中,而且筑巢的條件很苛刻,非得是四個指頭粗細的樹枝圍成的狹小的空間才行。它都是揀沒人的時候飛回巢,但不直接進巢,而是遠遠落下來,警惕地巡視著,看有沒有人監視,確認安全后才慢慢走進巢。所以人們很難發現它。我每年都想見識一下這種神秘高貴的鳥,但從來沒有見過。就連臭小這樣的掏鳥高手也沒有得手,這事他親自向我承認過。據說,人們對喔鸞是只聞其名,不見其身。村里只有大老黑是逮喔鸞的高手,只要他愿意,總能找到喔鸞的窩。大老黑,個子不高,人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真面目,因為他從來不洗臉,人稱“黑鍋底”,又稱“大老黑”。他爹娘都是瞎子,靠算卦為生,死的時候給他的臨終遺言是千萬別算卦,都是糊弄人的。大老黑一生沒有別的特長,打鳥逮兔子是一招鮮。秋天,大雁南飛,常常在“河”里過夜。大雁算是大型鳥,人們說一只大雁的肉和一頭半大豬差不多,所以人們都想逮一只大雁。但大雁警惕性很高,晚上會輪流站崗,一有風吹草動就會撲棱撲棱飛起來,所以沒有人能得手。一個傍晚,我親眼見大老黑坐在一輛牛車上,土槍隱藏在車廂里,他佯裝成趕車人,慢慢接近大雁過夜的地方。大雁放松了警惕,他一槍下去,居然打死了3只大雁。大老黑是個絕戶,看誰也不順眼,動不動耍活寶,大人們都躲他遠遠的。對小孩子,大老黑不拿土坷垃懟就是好事了,想和他學逮喔鸞,沒門兒。
沒有“河”,夏天,我也不會因為在河里摸魚蝦,褲衩讓水沖走,光著屁股,難為情不敢進村,餓了多半天,待天黑下來才踅回家。還有我那一雙納底子新鞋,穿著去河灘里割草,忘了脫下來,腳下嗞嗞地往外滋水,鞋底沒幾天就漚爛了,娘為此狠狠罵了我。那一年,村里在南河腳養了幾十只鴨子,讓閆洛雨在河里放鴨子。閆洛雨,這名字給人一種濕漉漉的感覺,難怪讓他到河里放鴨子。這個瘦瘦的老頭兒,個子高高,駝著背,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子,戴一頂破草帽,拿著一人高的一根破竹竿,跟在一群呱呱亂叫、屁股搖搖晃晃的鴨子后面。這種場面,你會不合適地想到“孤舟蓑笠翁”這句詩。閆洛雨眼神兒不好,經常把鴨子下在河灘上的蛋丟掉,而村里養鴨子不是為了吃烤鴨,是為了賣鴨蛋,丟了鴨蛋就是丟了村里的錢。閆洛雨有一次讓我幫他撿鴨蛋,讓我背著盛鴨蛋的糞筐,還反復問我:“你背的是什么?”我毫不戒備地反復回答:“鴨蛋。”每次回答完他都哈哈一樂:“好小子。”多少年后,才知道他是在變著法罵我:鴨蛋,壓蛋也。還有,那一年放暑假,我從縣城回家,河里發了水,我怕河水銹蝕了燕山牌自行車,把自行車扛在肩上過河,到了河中央,河水齊腰深,沙子在腳下打著旋渦,我打了幾個趔趄,差點兒就把我沖倒了。沖倒了,命沒有了不要緊,車子被水泡了還了得。這事今天想起來還后怕。
沒有“河”,就沒有樹,秋天,秋風就沒有落葉可掃。我不用一大早被爹娘從被窩里抻出來,逼著去河灘的背旮旯里摟樹葉。那時,“河”里的風很野、很賊,我的手都被凍裂了。更讓人氣惱的是,平時文文靜靜的鄰居家大姐姐,手頭真快,把我發現的一大片厚厚的樹葉搶去了大部分。還有一次,我們偷了生產隊里的山藥,在河灘里挖了一個坑,在里邊燒了好多樹枝樹葉,把山藥放進去,埋好沙子燜山藥。香噴噴的山藥剛剛挖出來,正要大快朵頤,生產隊長扛著鐵锨找來了,訓斥一頓不算,還讓我們排好隊形,輪流背誦毛主席語錄,最后將我們押解到學校交老師處置。那是我唯一一次被老師請上講臺做檢查。
沒有“河”,冬天,我就不用跟著爹,冒著寒風,去南河腳看河小屋子去睡覺。那個小屋子又矮又小,沒有窗戶卻四處漏風,牛犢子大風吼吼叫,從門縫里把雪花卷進來。小屋盤著土炕,土炕有兩個火洞,到了那里,先把樹枝抱進來,點著 火洞。 火洞是個技術活。燒樹枝少了炕不熱,凍得縮成一團,叫做“當團長”。燒多了炕太熱,炕席都糊了,有時把被子都能燒著,叫做“吃火燒”。除了樹枝量合適外,關鍵要讓樹枝慢慢“熰”,否則,前半夜火大,搞不好得“吃火燒”,后半夜火盡了,就得“當團長”。我們算得上“熰”火洞的高手,但一個冬天下來,“火燒”雖然不常吃,“團長”還真沒少當。當完“團長”不算完,一大早,爹就把我吼起來,趁著早晨最冷時分,帶上一根兩三米長,拇指粗細的柳條棍,我們叫做“剪條”,到凍得梆硬的河灘里,雙手持住剪條,深深彎下腰,讓剪條盡量與地面平行,然后用力猛地左右擺動剪條,欻——欻——河灘上的毛毛草,就會被剪斷,用耙子一摟,裝進筐里回家積肥或者燒柴。這活兒就得趁冷干,太陽出來一照,毛毛草就發綿,剪條就剪不斷了。那年,手上凍了長長的、張著大嘴的裂口,娘用火把一小塊豬油燒化了,趁豬油在火苗上嗞嗞叫的時候,將豬油滴在手的裂縫里,嗞的一聲。那個疼,鉆心啊!
那時候,我常想,沒有“河”該多好哇。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后,“河”逐漸干涸。楊樹、柳樹漸漸都旱死了,人們連根都刨走了。沙灘上毛毛草也不長了。討厭的沙雞不見了。神秘的喔鸞沒有了藏身之處。烏鴉再不來啄我們的山藥了。南河腳那片泥濘的葦子地后來改種玉米了,丑陋的黑老鴇不知道滾哪里去了。“河”,這個阻隔我村與外界聯通的天然屏障,終于去除了,過河再不用脫鞋了。原來每次過河脫鞋脫襪,特別是深秋,冷水浞腳不說,鞋襪都穿不上。現在,橋?我們不需要!
河里沒水了,人們開始改造河灘。村里把沙灘承包給農戶,有的種上了花生,有的種上了黃豆。經過多年的改造,河灘早已不是原來的河灘,都成了莊稼地。近年,經濟發展了,人們給“河”砌上了漂亮的石堤,修了平展展的堤頂公路,叫做觀光公路。“河”上修建了大橋,叫做惠民大橋。只是,河里一滴水也沒有。人們在河堤中間的河道里開了荒,夏季收麥子,秋季收玉米,也有不錯的收成。看到這些,你才能真正理解什么叫滄海桑田。
“河”有水,沒有堤,沒有橋。“河”在村東。“河”沒水了,有了堤,有了橋,有了觀光公路。“河”在哪里?
(左志國,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有作品見于《當代人》《散文百家》等報刊。著有散文集《逝去的甜甜根——早年印象》,并入選河北省農家書屋采購書目。)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