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寶三
當我憶起在北大讀書的那段生活,一位位老師的音容笑貌頻頻浮現在眼前。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位,當是陳貽焮先生。
陳先生從來不端教授的架子,心性真淳,隨和大方,天真快樂,似一個毫不拘謹的大男孩。他時常騎自行車去找謝冕先生,在院子外面高呼謝冕的名字,不進屋里,只是留下自己新寫的詩詞與其分享,然后乘興而歸。對晚輩學生,皆在姓氏前加“老”字。他呼我“老吳”,呼時任中文系主任的溫儒敏“老溫”,不論學生還是同事,概莫例外。雖聽著不那么習慣,卻讓人感到分外親切。
我在北大讀書的那個特殊的年代,師生之間是一種特殊的關系。陳先生身材高大,魁梧強健,似一地道的東北大漢。我入學的那一年,他只有40多歲,卻過早地謝了頂,典型的“教授頭型”。同學們以此開玩笑,他也不介意。陳先生雖然比我年長20多歲,應是前輩,卻時而哥們兒一樣稱我“老兄”。我對中文系諸先生的稱謂,在姓名前加一個“老”字的,陳先生也是唯一的一位。許多青年教師謔稱他是“大師兄”。這大概是因為他留校任教較早,職稱晉升較晚的緣故。陳先生留校近二十年仍為講師(其間二三十年未評職稱),然而陳先生不以為意,完全不放在心上,一天到晚埋頭讀書著述,樂樂呵呵。
1971年冬天,中文系文學專業組成一個教育小分隊,到京郊密云縣鄉下采訪,欲以一個英雄人物為原型,創作一部長篇小說,陳先生和我皆在其中。到縣招待所稍事休息,正欲乘車出大門,一位自稱是北京來的干部示意我們站一下。只見此公頭發梳得溜光錚亮,手里夾支香煙,不屑一顧地問陳先生:“你們能寫小說?”那神情,像文化市場的稽查員對冒充作家的江湖騙子提出質疑。陳先生很客氣地問:“同志臺甫?”“什么臺府,密云縣沒有這個地方!”說罷,故作沉思狀,用手抹了一把牛犢子舔了似的油頭。我和陳先生相互對視,不禁啞然失笑。這,一時成了師生們談論的笑料。“頭發牛犢子舔的”,便成了那個人的代名詞。陳先生在笑談中講了借代這種修辭方式,然后不厭其煩地舉例講解,并從兜里掏出個筆記本,寫了幾個句式一一說明。只是在那個年代,我們這些學員都沒有太在意,倒嫌先生啰唆,先生亦不介意。過了一些年,同學們聚在一起說起此事,才真正理解了先生的一片苦心。
在英雄人物的家鄉——密云縣穆家峪公社前栗園大隊,師生共住在一鋪能容納十幾個人的火炕上。寫字,沒有桌子,只好在炕上盤腿而坐。陳先生是南方人,且一米九的個頭,盤不了腿,就蹲在炕上,伏在膝蓋上吃力地寫字。不管哪個同學提出問題,他馬上放下手中的筆,一遍又一遍地講解,生怕你聽不懂。我輩同學卻往往淺嘗輒止,心中暗暗地嫌先生的絮叨沒完沒了,還沒聽完就紛紛離開了。陳先生面無一點慍色,只是搖頭,獨自嘆息。我每每道歉,先生總是笑曰:“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
記得陳先生給我講過一則小事。“文革”期間,北大中文系的老師全都下放到江西鯉魚洲五七干校勞動。一天下小雨,不能下到田里干活,陳先生和中文系的另一位先生被分配到“牛棚”刷墻。因為都是研究唐詩的,說起孟浩然的一首詩——《過故人莊》,兩人出現分歧,各持己見,爭執不下。三年以后,兩人一起回到北大,在同一教研室坐對面桌。一日,那位先生突如其來地問陳先生一句:“孟浩然那首詩你現在想通沒有?”“我在繼續想,還沒想通。”后來,陳先生和我們說:“盡管那位先生的觀點我仍不能茍同,但做學問就得有這種精神吶!”
陳先生是人所公認的研究唐詩的大家,應是國內研究杜甫詩文記傳的當代權威。我求學的年代,古典文學課開課不多,許多精髓,老師都無機會授出,而我亦為失去那么多當面求教的絕好機會而深深惋惜。時光不能倒流,常常是在夢中,我又回到北大,回到未名湖畔,回到燕山腳下,回到潮白河畔的前栗園大隊,回到和先生朝夕相處的那些日子……
(選自2018年4月20日《光明日報》,本刊有刪改)
鑒賞空間
作者用樸實的語言歷數與陳貽焮先生相處過程中的種種往事,樸實的語言與陳先生質樸的品格相得益彰。陳貽焮先生稱呼晚輩學生皆在姓氏前加“老”字,他利用身邊的趣事作為教學資源,他一遍又一遍地給學生解疑答惑……這外顯的一樁樁小事展現了一個北大教授隨和、幽默、不計名利、熱心教育、坦誠、率真、尊重與熱愛自己的專業的內在靈魂。
讀有所思
1.舉例說明文章為了刻畫陳先生的形象,使用了哪些人物描寫方法。
2.文中的畫線句有何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