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中秋明月?明月中秋,能撩起你多少人間與天上的懷想?
就中國人的民族記憶而言,明月照臨已經有很久遠的歲月了。遠古時代嫦娥奔月的神話,夏商周三代祭拜月神的習俗,我們的先人對明月向來就情有獨鐘。中華民族是一個戀月的民族,諸如嬋娟、玉盤等有關月亮的美麗別名,就有五十個以上,而詠月的詩詞和散文更是燦若繁星。相形之下,中國古典詩文中專門歌詠太陽的作品不多,紅太陽近似一個孤家寡人。歐美則另當別論,歐美民族真如葵藿之向太陽,他們只喜歡日光浴而不喜歡月光浴,希臘神話中早就以阿波羅為尊,而歐美的有關詩文,則可以合成一闋宏大的太陽頌。
中國人愛月而且最戀中秋之月。宋代吳自牧《夢粱錄》中說:“八月十五日,中秋節,此日三秋恰半,故謂之中秋。”唐代已經把中秋賞月稱為祭月或拜月了,北宋時,中秋被正式確定為全國全民的傳統節日,月到中秋分外明的時節,不論是皇家貴族,還是平民百姓,它都一視同“光”,不分遠近,也不論級別地廣臨普照。因此,一部宋代詩詞史,就被明月特別是中秋明月照得光明洞澈。
感謝蘇東坡,他以清空高遠而充滿人間情懷的辭章,為我們民族挽留了那千古不磨的中秋明月,讓我們即使時令不在中秋,但無論是低詠之時,還是高吟之際,都有一輪明月圓滿心頭。
北宋文壇的“三蘇”,就是蘇軾和弟弟蘇轍以及他們的父親蘇洵。蘇軾與蘇轍手足情深,少年時在眉山同窗苦讀,長大后一起去京城應試,如同晉代的陸機、陸云兄弟,抱經綸之才,懷濟世之志,但命途多舛,宦海浮沉,因而聚少離多。其時沒有現代的通信設備,不然蘇家兄弟通起話來,頻密而綿長,汩汩而娓娓,那川腔啊川音,恐怕連電話線都會發燙,而那時他們只得詩來文往,靠今日看來效率低下的鴻雁傳書,治療兩地的棠棣之思。
熙寧七年即公元1074年,蘇軾在任杭州通判三年之后,改知今日山東諸城的密州。熙寧中秋之夜,他寫了一首《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那是和寫于同地的《江城子?密州出獵》比美的雙璧。催生這一首千古名詞的,除了高天的明月,就是他對弟弟的懷想之情了,“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詞前的這一小序,就是蘇軾自己的創作紀實。全詞如下: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蘇軾的中秋詞之所以動人情腸,仍然是因為那種深切的現實關照和深摯的人間情懷。“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虛幻的天上不如實在的人間,而人間的悲歡離合則有如天上明月的陰晴圓缺,振古如斯,這是人人所有的人生悲劇,而且是人類所永遠無法擺脫的永恒悲劇。蘇軾之詞所抒寫的正是人力無法勝天的悲劇意識與悲劇精神,但他終究是曠達的,也是理想的,他所發出的“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祝愿,如一炷香火,點燃的是世世代代后來者的希望,如清鐘一記,蕩起的是千百年來也裊裊不絕的余音。
在中國人的心中,友情、愛情和親情是一汪陳年的醇酒,永不干涸,永遠芬芳。誰沒有過悲歡離合?誰沒有經歷過死別生離?誰沒有面對高天圓月而懷人祈祝的體驗?我的雙親和兒孫遠在異國,會少別多,豈但是中秋之夜,月明之夜就夠撩我愁思的了。我的妻子近在身旁,但有時也不免小別,遠在他鄉遙望明月,也常常會憶念數十年風雨同舟、甘苦與共之情。何況在茫茫人海,短短人生,我還有幸結識了許多朋友,他們在地北天南,甚至隔洋隔海,按古人的分類,他們有的是春秋佳日曾一同登山臨水的“逸友”,有的是奇文共欣賞的如切如磋的“雅友”,有的是肝膽相照相濡以沫的“義友”,有的是品德端方能直言規諫的“諍友”與“畏友”。法國的哲人伏爾泰說:“友誼是靈魂的婚姻。”如果不是一個孤僻的自我封閉的人,他的一生該有多少這種靈魂的“婚外之戀”?因此,每當明月當頭,尤其是中秋之夜,遙想遠方的親人和朋友,蘇軾的“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每個字便和月光一起,叮叮當當在我的心弦上敲奏。
啊,永遠的中秋夜月!
(節選自李元洛《高歌低詠:宋詞之旅》,略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