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支

昨天在公司看《初戀這件小事》,跟安培一起。
公司會議室有個大投影,我們半夜三更溜進去,難得今天沒人加班,放下屏幕,打開電腦,熄了燈,看電影。
安培是3個月之前跟我同批進入公司的同事,也是我中學時的老同學。巧了,這世界就是這么小。大家都是新員工,還保留著八九分學生氣,對一切都新鮮好奇,每一天的工作全力以赴,并且為是否能夠安然度過試用期而戰戰兢兢。這偌大的城市,有個舊友便迅速相依為命,我們一同租了房子,一同逛街煮飯,也偶爾一同做點出格的事,比如現在。
我覺得找到了一點中學時候的感覺,那時我們上晚自習,常趁老師不在偷偷打開教室的投影設備放電影。
我帶了兩聽白啤,遞給安培一聽。安培表示奇怪,她知道我不喝酒的。我其實很喜歡啤酒的味道,喜歡它開啟時氣體沖出的聲音,喜歡它泛起白沫的色澤。但我確實不常喝,因為酒量淺,一喝就醉。
不過今晚大抵不要緊,沒有外人,微醺也好。
我告訴安培這是我最喜歡的青春片了,百看不厭。安培表示沒看過。我在影片的開頭信誓旦旦:“你相信我,這是個童話一樣美好的故事。”
安培專注地盯著屏幕,白光撕破層層夜色,流淌在她線條流暢的側臉上,還是像我記憶中那么好看。
好看得令我嫉妒。
我們初時還有交談,諸如“女主化妝成這樣挺丑的,妝容太重要了”,或者“馬里奧真是我年少的白月光啊,夢里那種穿白襯衣的男生”……后來漸漸都陷入沉默。直到插曲《會有那么一天》響起,電影尾聲漸近,阿亮學長抱著玫瑰站在了小水的面前,他說:“我一直等著那個人,從美國回來。”
海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小水潸然淚下。
多美好啊,時隔多年,在一起的那個人,是你初暗戀的少年。
泰國片子特有的歡悅基調和細膩表演交融之下,鋪就出的愛情童話故事夸張而唯美。這是一個丑小鴨蛻變成白天鵝的故事,也是一個青春中打馬而過的王子又搖搖晃晃騎著白馬踱回眼前的故事。
這明明是個喜劇的。這明明是個童話。
可是當年歲狂長,分離已成過往,而今的我望著暗下去的屏幕,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全是小水跌入泳池的樣子。
——我滿心情緒想要告訴你我是怎樣瘋狂地戀著你,那些細碎的小事也終于有了合理的解釋,卻發現你已有戀人。
我失足跌進泳池,窘迫得毫無退路,淚水是未經我允許私自流下來的,卻還是強顏歡笑地說:“祝你們幸福。”
So sad。
我望向安培:“怎么樣?”
她說:“不喜歡,太幼稚,也太假了。”
真是個耿直的girl。
我其實明白安培的感受,中學時僅僅彼此暗戀的男孩女孩,在遠隔重洋且毫無重逢預兆的情況下等待9年?
是啊,怎么可能呢。
我初中時暗戀的那個男孩,高高瘦瘦,戴眼鏡,數學好得一塌糊涂,喜歡看科幻小說。
那時他是學委,和班里的副班長形影不離,一起領教材,一起收作業,一起去老師辦公室,一起布置黑板報……不幸的是,副班長是個膚如白瓷發如黑瀑的女孩。我快嫉妒死了。
有時候,我們會坐同一班公交。我總坐在最后排的位子,這樣可以把前排一覽無余。知道他什么時候上車,也知道他坐到哪里。我久久地看著他的背影,有點單薄的樣子。回家的路上,我會跟著他早兩站下車,因為這樣下車的時候遇到了還能再打一次招呼。他一直以為我家就在附近,不知道我下車后還要步行兩站路回家。
年少的暗戀過程大抵都是相似的,我寫碎碎念的日記,記錄他前天考試得滿分,昨天踢球崴了腳,今天在走廊邊挪邊哼歌……跟小水對阿亮學長做的那些如出一轍。
我開始拼命學數學,希望有天能在單科考試中名列前茅好讓他多看一眼,雖然那非我所長;我開始研究各款大熱的球鞋品牌,希望有天能買雙送他,雖然我囊中一貧如洗;我開始聽陳奕迅的歌,希望有天再遇到他哼歌能立馬默念出歌名,雖然歌詞每句聽起來都那么扎心……
我們分坐在教室相隔最遠的兩排,我靠窗,他靠墻。無數次想要過去與他說說話,無數次將嘴邊的話嚼碎了咽下去。
原本很想向他討教一下數學,可大約是內心孤獨的驕傲作祟,不愿在喜歡的人面前示弱。
就在我如此沉迷地搜集他的一點一滴之時,舊憂未解,又添新患——隔壁班有個女孩要追她。
女孩托我帶禮物和情書給他,我沒有拒絕。如果我陰暗一點大概可以把情書扣下禮物退回,然后告訴女孩他殘忍地拒絕了。雖然我承認這個小想法在腦中著實盤桓良久,但終究是沒有付諸行動。
禮物是一副護膝,我把情書和護膝都遞到他面前,告訴他:“喏,隔壁班給你的。”
他帶著點莫名其妙的神情接過去,我盯著他。他表情尷尬起來,撓撓頭問我:“還有事嗎?”
我沒說話跑掉了。
他與女孩并沒有下文,我長舒一口氣,在床上打個滾,床旁夜風吹拂著窗簾,不覺得涼。
我倆成績都不差,順理成章升入本校高中部,不同班。而那位漂亮的副班長又分到與他同班,我嫉妒得不得了。
我每天從走廊過都要經過他班的窗口,故意將腳步放得慢一點再慢一點,目光逡巡著搜索他伏案的身影。
后來有天我們在走廊相遇,他告訴我語文老師在他們作文課上讀了我的作文,寫得真好。那一次我受寵若驚,因為以往在走廊上相遇,我說“早啊”,他就回應一個“嗨”,有時連話都不說,只是笑笑。
從此以后我的每一篇作文都字斟句酌、格外上心,大約在心底,這是我們另一種會面方式。既無鴻雁也無書,但那些文字,我希望他見到,或者聽到。
這樣的暗戀實在乏善可陳,平淡得讓人提不起興趣來陳述。其實他也不帥,甚至算不上好看,眸子里沒有千山萬水,掠不盡春暖花開。他是混在人群里最平庸的那種男孩子,卻自有眉間一寸神采害人相思。
我在少女的情懷中將他匆忙安置,就像所有不徹底不確定的事物——細雨中的日光、春天的冷、琥珀里的時間、微暗的火……一面憂慮半途而廢,一面由衷地懷抱熱望,像秋千搖動在大風里,飄蕩,也不減狂亂的欣喜。
有方向,就有光。
我在高考前打聽到他的意向的學校,立志要與他填報同樣的志愿。
我們初中成績相差無幾,可自從上了高中,他便憑借著數學天賦將我甩開一大截。那所學校對他來說應該不難,但于我并非易事。我當前的成績與其提檔線還是存在不小的差距的。
這差距壓得我喘不過氣。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有靠近他教室的窗口。那里像一個禁區,埋著我所有的綺夢和噩夢。我將自己鎖在教室那方寸書桌后苦讀不輟,筆記寫了一本又一本,卷子做了一摞又一摞,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在失落中撿拾出幾片尚可聊以自慰的安全感。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高考之后。得知成績的一刻,忽然有種新鮮空氣涌入肺腔的重生之感。我僅低他4分而已。
我與他報了同一所學校的不同專業。我以為一切都順理成章,接下來的4年,我暗戀的人依舊會近在咫尺。我憧憬了無數次未來的模樣,愿不負寒窗的努力,換來4載花開如瀑。那里將有靜好或澎湃的歲月流年,也有他。
然而我以一分之差落榜了。
所謂造化弄人,大抵如是。
那是我第一次喝酒,那一夜我酩酊大醉。
說是大醉,也不過一罐啤酒所致而已。我跑到陽臺上吹風,我家臨河而居,腳下平靜的河水被夜染成墨色,偶有波光。
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我仿佛做了個長長的夢,又仿佛沒有。我很難過,但沒有哭。
我被調劑到一所遠在西北的大學,那個省份有大片的戈壁和無盡的黃沙,省會城市的拉面全國聞名。

臨行那日風沙滿天,不像個正常的秋日。我坐上火車一路向北再向西,從此失去了他所有的消息。
長達36個小時的車程,大部分時間在昏睡,偶爾醒來望向窗外,山川、丘陵、樹林、田野、道路、橋梁……恍恍惚惚,分不清故里或他鄉。
我沒有他的聯系方式,QQ倒是知道,但他不常在線,我始終未敢打擾。后來微信風靡,大家都轉而玩微信,那個QQ頭像再也沒有亮過。
我的暗戀就這樣無疾而終,它大約只用了一瞬間開始,卻用了許多年才耗盡余熱。
后來我開始真正的戀愛,偏愛的男生都是高高瘦瘦,戴眼鏡的樣子。我的審美習慣似乎始終固執不變,及至分手,才恍然發覺,他們多多少少都像他。
大三那年寒假回家,我在KFC門口看到他。他拿著外賣正要離開,遠遠的,我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呼嘯的寒風湮沒掉大半的音量,他大約是捕捉到細微的尾音,茫然回頭張望。
我想我閉著眼都能畫出那張我夢想了這么多年的臉。他回頭搜尋聲音的來源,幾秒而已,又回過頭去,漸行漸遠。
背影依舊是那個背影,高高瘦瘦。遠遠看去,跟我大學里認識的那幫理工男沒什么區別。
他沒有認出我。那時我已摘掉了眼鏡,留長了頭發,還減了肥。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
電影結束了,屏幕暗下來。
我的啤酒已見底,我想我也快要醉了。我借著酒意問安培:“你還記得裴毅嗎,他現在怎么樣了啊。”
安培想了幾秒鐘,說:“哦,他啊,好像前年高中班里組織同學聚會見過一次,后來就沒聯系了。”
她說得漫不經心,仿佛那是無關緊要的人。
以前跟安培接觸很少,她在我心中的印象刻板而單一,只是那個漂亮而高冷的副班長,那個曾令我嫉妒發狂的副班長。彼時誰能料到,大學畢業后的我們會進入同一家公司共事。而今深入接觸,我才發現她并不高冷,但有著遠勝于我的理智與成熟。
在安培眼中,那也確實是無關緊要的人,僅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老同學而已。
我想起自己之前那些嫉妒,忽然覺得太過自作多情。
安培說這影片幼稚而虛假,大約因她錯過了看這片子的最佳年紀,也有可能是她有自己另外的愛情理解。那么多人愛看青春片,覺得“青春真好啊”,并不是說自己學生時代真的發生過多少轟轟烈烈的校園故事,至少不會像電影里那樣,各種情節跌宕起伏。其實大多數人,回想起自己學生時代都覺得平淡無奇。待了3年的學校,跑了3年的操場。做過最叛逆的事情,無非就是晚自習的時候,一群人背著老師,偷偷用講臺上的多媒體設備放電影;做過最勇敢的事,可能只是鼓起勇氣跟暗戀的男生講了幾句話。
午后昏昏欲睡的教室,從來都是做不完的習題,還有翹首等待的周末放假……這些大概就是青春的全部寫照了。
但還是會喜歡看電影里的青春故事啊。可能你覺得太過巧合,或者結局狗血。但這種洋溢在片子里的青春氣息,還是讓人覺得好懷念啊。
懷念那種偷偷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就像男女主相互喜歡卻打死也不戳破。懷念電影里那種一整個班的人為了一場籃球賽跟其他班較勁甚至打架。甚至有的時候,會懷念那個分離在即的時刻崩潰而狼狽的自己。
當你閉上眼,你會在音樂聲中想起當初那個你偷偷喜歡的人,從你身邊經過時不經意剛好看了你一眼,而你由此開心了好幾天。
就像我的裴毅,不顯山露水,那么平庸而流俗。南風不與他的衣角纏綿,他也不會是那一方絕色,但他依舊會是我心上的朱砂痣,窗前的白月光,是我藏盡了年年歲歲的酒,是重巒疊嶂間那一點最艷的紅。
是我年少的琥珀微光。
我曾以他為藍本描摹了未來的樣子,他曾讓我對未來充滿期許。雖然他完全沒有出現在我的未來里。
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阿亮或者小水,當我們終于能將往事摻在酒中飲下,當我們回望之際不再介懷,就會發現,多么幸運啊,我們曾遇到過那么一個讓青春變得美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