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亞林
城墻是古代城市的組成要素和象征符號,其發展演變與國家產生、文明形成、環境變遷及社會結構等重要歷史研究密切相關。柴爾德將社會從史前進入文明的巨大變革稱為“城市革命”,并提出“有10個以上的考古學材料演繹出來的抽象標準,可以把甚至是最早的城市與任何過去的或當代的村莊區別開來”,其中即包括城墻在內的“巨大的公共建筑”[1]。 《吳越春秋》曰:“鯀筑城以衛君,造郭以守民,此城郭之始也。”這一“衛”一“守”,說明城墻產生即伴有濃厚的防御色彩,同時也兼具區分君民的政治功能。
城墻作為城市邊界的象征意義和軍事防御功能,已伴隨著近現代以來的城市發展建設而逐漸沒落消亡,但作為中華文明源遠流長和生生不息的實物見證,古城墻承載燦爛文明,傳承歷史文化,維系民族精神,是寶貴且不可再生的文化遺產資源。準確把握不同城市城墻的營造特征,深入挖掘并科學評估城墻的文化遺產價值,是城市考古和歷史研究的必然要求,也是我們做好城市規劃、遺產保護的基礎和前提。
1986年,經國務院批準,重慶成為第二批國家歷史文化名城。2013年,重慶市規劃局組織《重慶市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規劃》編制,并于2015年1月獲得重慶市政府的批復。筆者有幸參與了該項工作,在實地調研、課題研究與規劃編制過程中,結合既往在渝中區的文物調查與考古發掘工作,對重慶城墻的營造特征與文化遺產價值進行了初步思考。現將相關理解與認識梳理如下,以期拋磚引玉,助力古城墻的研究、保護和合理利用。
重慶古城位于渝中區,地處長江、嘉陵江兩江交匯的半島之上,明曹汴在《重慶府城垣記》中稱其為“蜀東巨郡”。重慶古屬巴地,據段渝先生考證,殷墟卜辭中即有“巴奠(甸)”之稱,至西周初年,巴國王受周室分封,不可能不形成早期城市,但其形態至多可定義為正在形成中的城市[2]。目前,學界普遍認為重慶城始建于戰國,經蜀漢、南宋、明代的重修,于明初形成“九開八閉”十七門的城垣布局,清代經過多次修葺,民國以后逐漸廢棄。其中,比較重要的階段,有巴國分封、明玉珍大夏政權、抗戰時期臨時首都與秦張儀、漢李嚴、宋彭大雅、明戴鼎四次較大規模的筑城活動,故重慶城市發展沿革有“三次建都、四筑渝城”之說。
公元前314年,秦將張儀在巴子城基礎上筑江州城,《華陽國志》云“儀城江州”。東漢時期,江州城一度遷至北府城(今江北嘴),后遷回南城(今渝中半島)?!度A陽國志》載:“漢世,郡治江州,巴水北有甘橘宮,今北府城是也。后乃還南城?!笔駶h建興四年(226年),江州都護李嚴自永安還駐江州,修筑江州城墻,設蒼龍、白虎門。宋嘉熙三年至嘉熙四年(1239—1240年),為抵抗蒙古入侵,四川制置副使兼重慶知府彭大雅搶筑重慶城,至少已設有洪崖門、千廝門、太平門、薰風門、鎮西門等五門,并在城西南設一字城以加強長江沿線防御。明玉珍大夏政權時(1363—1371年),對重慶城墻的垛石進行了加砌。明洪武六年(1373年)設重慶衛,重慶衛指揮使戴鼎在舊城基礎上砌石為城,設“九開八閉”十七門。
明代中晚期到民國時期,重慶城墻又經歷了數次毀建。隆慶初年(1567—1568年),王乾章對重慶城墻進行了一次修補。清康熙二年(1663年),四川總督李國英對重慶城墻進行了補筑。清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重慶知府陳邦器對城墻進行了修補。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四川總督曾開泰下令修補城墻。清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巴縣衙門對東水門至元通寺段低矮城墻進行了增高補筑。清咸豐二年(1852年),重慶知府鄂惠重修城墻。清咸豐九年(1859年),川東道王廷植復又重修。清同治九年(1870年),川東道、重慶府、巴縣衙門三級官府共同對城墻進行補修。
近代以來,重慶城因城市建設活動而受到一定程度破壞。1922年,重慶商埠督辦擴建郭外馬路,拆除臨江門甕城、通遠門甕城及城墻。1926年,潘文華任重慶市市長時,為建筑馬路,宏闊碼頭,朝天門、南紀門、西水門、定遠門、太平門(甕城門及城墻)等悉被拆毀或掩埋。1935年因修建纜車,太安門被拆除。
重慶城的文物考古工作開展較早,比較重要的有:20世紀60年代,在一號橋鑄造廠漢墓中出土的“江州廟官”漢磚;1953年,在朝天門片區發現的漢代水井、繩紋陶片;1958年,在千廝門一帶發現有漢代水井及井圈;1976年,道門口四川省輪船公司修人防工程時,發現直徑1米的水井欄,出土戰國時期繩紋陶罐,西漢如意云紋瓦當[3];1980年及1982年,分別在左營街、臨江支路發現西漢木槨墓等[4]。這些發現,雖年代較為單一,亦與城墻營造無直接關系,但與水井、墓葬的分布相關,為探討重慶早期城市空間布局提供了重要線索。
與城墻本體直接相關的調查、考古發掘工作,在近十年里有較大進展。2010年,重慶市文化遺產研究院在發掘老鼓樓衙署遺址時,開展了太平門至儲奇門段順城街城墻、城門專項調查,發現并載錄了因施工出露的人和門。2012年,渝中區文物保護管理所對重慶古城墻遺址開展了首次調查,編制了《重慶母城“九開八閉”城門城墻現狀調查報告》。2014年,重慶市文化遺產研究院與渝中區文物保護管理所,對太平門遺址進行了考古發掘,發掘面積800平方米,清理了太平門城門、甕城、城墻、道路、排水溝等各類遺跡33處。2015年,重慶市文化遺產研究院對朝天門至西水門段城墻開展考古發掘,發掘面積3335平方米,發現有城墻、房址、道路、水井、排水溝、水池、灰坑及柱洞等遺跡285處。其中,在北段發現了宋、明兩期城墻疊壓現象,印證了文獻記載明初“因舊址筑城”的具體方式。如明正德《四川志》卷13《重慶府》中“本府石城,因山為城,低者壘高,曲者補直”的記載。2015年,受重慶市規劃局委托,重慶市文化遺產研究院對重慶城墻城門遺址開展專項調查,基本掌握了重慶城墻的分布情況[5]。
據重慶市文化遺產研究院調查材料,重慶現存城墻分布于渝中半島東部,城圈西至七星崗,南北順長江、嘉陵江走向依山就勢延伸,至兩江交匯的朝天門處圍合,平面略呈東西尖、南北緩的橢圓形。除個別炮臺、排水孔外,未見馬面、敵樓等城墻附屬設施。城墻時代面貌以明清時期為主,部分段落疊壓有南宋城墻。2013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公布通遠門及城墻、東水門及城墻遺址為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重慶清代城墻原周長“二千六百六十六丈七尺”[6],約 8720米,現存城墻 4364米,除部分掩埋段落外,目前可確認的明清城墻總長約3744米,南宋城墻長約150米。重慶城墻原設“九開八閉”17座城門,開門包括朝天門、東水門、太平門、儲奇門、金紫門、南紀門、通遠門、臨江門、千廝門,閉門包括翠微門、太安門、人和門、鳳凰門、金湯門、定遠門、洪崖門、西水門。開門中,有朝天門、太平門、儲奇門、南紀門、通遠門、臨江門、千廝門七個門設有甕城?,F存城門7座,其中開門6座,分別為東水門、太平門、通遠門、千廝門、南紀門、儲奇門,南紀門、儲奇門、千廝門僅存部分甕城;閉門1座,為人和門,保存較好。
重慶城墻依山傍水而建,現存各段均為夯土甃石結構,由包邊石墻、女墻、頂部石板道路及內部夯土等幾部分組成,整體保存較好。以2015年清理發掘的朝天門至西水門段明清城墻為例:城墻基厚14.70米、頂部殘寬8.50米、殘高10.88米。外墻墻基以8層大條石丁砌,層層收分,高3.20米。下部外側發現碎石夯筑的墻基護坡。墻體在基礎上內收約0.25米,高7.68米,錯縫丁砌,條石間以泛黃白灰填縫。壁面斜直,傾斜度約71°。女墻殘寬1.40米,高度不明,未見垛口。城墻頂部道路原寬度應在7米以上,殘寬1.6~3.4米,規整石板鋪就,中部略下陷,踩踏修補痕跡明顯。城墻內部夯土可分39層,層厚0.04~0.45米不等,內高外低傾斜堆積。夯土以黃、灰色黏沙土夾石塊及鵝卵石夯筑,質密,夯窩不明顯。夯土內包含物以宋元時期青、白及影青、黑釉瓷片為主,另見較多外素內布瓦片、缸胎硬陶片,少量漢至六朝時期墓磚,宋代礌石1枚,瓷器可辨器形有碗、盤、碟、罐、壺、燈及高足杯等,窯口主要有湖田窯、龍泉窯及涂山窯等。
重慶位于重山重水之地,城墻依山而構,臨江而筑,“山、水、城”的有機融合與“九開八閉”的城門設置,在古代城市營造理念方面別開生面、獨樹一幟,具有鮮明的區域特征。
重慶城墻是中國古代“道法自然”思想的重要體現。重慶古城突破《周禮·考工記》的傳統束縛,區別于既往北方平原城市受“方九里,旁三門”“左祖右社,面朝后市”拘囿的情況,城郭不中規矩、道路不中準繩,忽略中軸線與對稱性,重視城市營建與自然山水的和諧共生,依山就勢,隨意賦形。城門至明代發展至“九開八閉”,或象征“九宮八卦”,營建思想具有濃厚的道教色彩,是中國古代“道法自然”“天人合一”思想的傳承與實踐。
規劃布局方面,重慶城墻為中國南方山水城市的營造范例。重慶古城承襲《管子》城市營建思想,依山為城,以江為壕,隨山形走勢構筑城墻、城門布局,平面形狀呈不規則形,設“九開八閉”十七門。城墻充分利用渝中半島西高東低的地勢特點和兩江環抱的地理優勢構筑,東西最大高差達155米,雄偉、峻拔,“石城削天,字水盤郭”。城內布局利用北高南低的地勢特點形成上半城、下半城的城市空間格局,極具山城特色。道路有機生長,建筑重疊錯落,街市隨意賦形,城區跳躍拓展,各個歷史階段風格鮮明,城市形態獨具特色。
結構設計方面,重慶城墻是城市與自然山水和諧共生的杰出代表。城墻選址走向利用山水形勝之便,利用山巖與江岸的自然高差,設計為外高內低,多不設內墻,城墻頂部即為順城街道。城墻結構為夯土甃石結構,底部基礎多直接坐落于基巖之上,在建筑材料、營造技術方面,就地取材、因地制宜,與其他地區明代以來城墻夯土甃磚傳統有著明顯區別,故有“天生重慶”之美譽。
災害防御方面,重慶城墻具有較為先進的“城堤一體”科學理念。重慶古城將城墻與堤壩有機結合,是中國南方山水城市規劃和防御工程技術水平的重要體現,經受了諸多歷史洪水災害的嚴峻考驗,至今在水利、內航及城防建設方面仍有參考借鑒意義。
城墻是重慶城市發展演變沿革的直接見證。古城在古巴子國的基礎上,歷經戰國、蜀漢、南宋、明初四次大規模修筑,逐步形成了“九開八閉”十七門的城市格局。城墻遺址包含南宋、明、清各個時期的城墻、城門(含甕城)和炮臺遺址,遺存類型豐富、時代特征鮮明,堪稱記錄重慶歷史演變的“活化石”,是研究重慶城市空間布局變化、中國古代城池發展演變史的重要實物標本,是重慶城市從蹣跚學步、篳路藍縷到跨越發展歷經滄桑的生命印記。
城墻與系列重大歷史事件和重要歷史人物密切相關。古城墻是“四筑渝城”“三次建都”等城市發展進程的實物載體,城墻的歷史環境包括了秦滅巴蜀、三國爭霸、宋蒙戰爭、元末起義、張獻忠屠蜀及抗日戰爭、重慶城市近代化進程等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與古城墻直接相關的重要歷史人物更是不勝枚舉,張儀、李嚴、彭大雅、余玠、明玉珍、戴鼎、王乾章、張獻忠、陳邦器、李國英及楊森、潘文華等,均在重慶古城墻留下了濃厚的一筆。古城墻是相關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推動歷史進程、改變世界格局的珍貴見證,是相關歷史研究與人物考證不可或缺的重要資料。
城墻可證實、訂正、補充大量文獻記載的史實。基于古城墻遺址的科學調查、發掘及研究,可透物見人,亦可“證(正)經補史”?!度A陽國志》《晉志》《三國志》《宋史》《明史》《四川通志》《重慶府志》《巴縣志》及《水經注》《文獻通考》《輿地廣記》《輿地紀勝》《讀史方輿紀要》《元和郡縣志》中,對重慶古城的地望、筑城活動及沿革變遷等,均有不同程度的記載與描述。其中不乏模糊、矛盾甚至錯誤之處,通過古城墻科學的考古及研究工作,可正文獻之誤、補歷史之缺。
重慶城墻是城市建筑景觀藝術的有機結合。誠如梁思成先生所言,城墻是人工勞動的創造,它樸實無華的結構,單純壯碩的體形,是勞動人民血汗和集體智慧的結晶,它不是一堆平凡疊砌的磚土,而是磊拓嵯峨、意味深厚的藝術作品。重慶古城墻除了人文景觀外,其與山水交相輝映的選址走向,臨崖傍水、古樹枯藤,夕陽晚照下的滄桑古城,樵子漁夫漫步其上,本身亦是蔚為可觀的園林景觀。
重慶城墻是歷史文化名城的核心構成要素。古城墻凝聚著巴渝先民的聰明智慧和忠勇精神,是巴渝文化的重要見證和城市文脈的重要載體;作為重慶人心中的鄉愁,古城墻承載著歷史的情感、記憶和輝煌,也見證著城市的過去與未來,具有不可替代的情感價值;面向未來的古城墻,也是重慶城市形象的文化符號、塑造城市個性的重要依托。
此外,《實施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操作指南》II.D77條,對文化遺產具有的突出的普遍價值,提出了六項標準。對比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相關要求,重慶城墻至少符合其中(Ⅳ)、(Ⅵ)兩項標準:
一是符合標準(Ⅳ):“是一種建筑、建筑整體、技術整體及景觀的杰出范例,展現歷史上一個(或幾個)重要階段?!敝貞c城墻集中展現了景色壯麗的山水城市和功能完備的軍事要塞的獨特景觀。它的筑城思想和技術反映了中國古代南方沿江城市發展的一種重要階段,“戰、雄、險、奇、秀、幽、古”的特殊風貌,是城塞景觀的一個杰出例證。特別是重慶城作為宋蒙戰爭山城防御體系的發源地和指揮中心,是川渝地區方山城堡防御建筑群的核心和典型代表,其背后“道法自然”的營建思想,強調山、水、城和諧共生的規劃設計,無愧于山地城池防御建筑的杰出范例。
二是符合標準 (Ⅵ):“與具有突出的普遍意義的事件、活傳統、觀點、信仰、藝術作品或文學作品有直接或實質的聯系?!敝貞c城在宋蒙戰爭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宋季三朝政要》載:“淳祐三年……劉晉之言:蜀當置閫重慶。彭大雅守重慶時,蜀已殘破,大雅披荊棘,冒矢石,竟筑重慶城以御利、閬,蔽夔峽,為蜀之根柢。”當時的蒙古汗國軍隊三次西征,鐵騎橫掃中亞、西亞以及歐洲40多個國家,羅馬教皇曾驚呼其為“上帝罰罪之鞭”。1259年,元憲宗蒙哥親自督戰于山城防御體系的重要節點釣魚城下,久攻不克,撤退途中去世,由此引發了蒙古貴族內部集團的汗位爭奪戰,蒙古帝國由統一走向分裂,南宋得以喘息。此后,傾慕漢文化的忽必烈在滅亡南宋的過程中,一改蒙古傳統的血洗屠城政策,保留了南宋先進的文化。同時,第三次西征大軍止步于敘利亞、埃及,阿拉伯世界得以挽救,蒙古帝國的大規模擴張行動從此走向低潮。重慶城作為當時四川地區的軍政中心,也是宋蒙戰爭西線戰場的核心組成部分,是這一重要歷史事件的重要參與者,直接見證了世界中古史的重大轉折。
重慶城墻作為巴渝文化的重要載體和城市形象的文化符號,具有鮮明的營造特征和重要的文化遺產價值。其“踞山圍城,依江為壕”的規劃布局、“城堤一體、隨意賦形”的筑城理念、“夯土甃石,外高內低”的營造技術及“九宮八卦,開閉相間”的堪輿文化,是中國古代南方山水城市的杰出范例,是研究重慶城市空間沿革、中國古代城池演變及宋蒙(元)戰爭史的重要實物標本。
由于地處兩江交匯的渝中半島,重慶城墻的地標位置突出,作為重慶歷史文化名城的重要支撐,具有重要的展示利用及旅游開發價值。城墻的展示利用設計,可圍繞“英雄之城”與“戰爭之城”兩大主題,結合周邊重點遺址公園、歷史風貌街區及山城步道系統進行統一打造,漸進式地復原城墻布局,擇機成立重慶城墻遺址博物館,促進城墻保護與現代城市和諧共生,以提高城市品位,增強城市凝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