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豐石
一
兒子從小到大理發,基本上是由我領著陪著他去的。
出生時光溜溜一個禿瓢,長到滿月時,也沒幾根頭發。滿月那天,我母親請了鎮上的老師傅,我的大舅公,拿把小剃刀,在他頭皮上刮了幾下,收獲了幾根如細絲般的頭發,淡黃,綿軟。做祖母的把這幾根頭發和一根紅線擰成一股,墜在一顆桂圓的蒂上,大家也說不清這代表著什么,但都知道這其中終歸有美好的寓意。這股發繩我們一直保存得好好的。最近搬家,拿了出來,左看看右看看,心里滿滿的甜蜜與溫暖。
到了三歲時,他的頭發慢慢地齊了,粗了,黑了。我便帶他去附近的一家理發店理發。店就在一座小橋邊,一間不足十平米的小屋。理發師是我小學同學的媽媽。阿姨見我去,忙說,好久不見了,都有兒子啦!邊說邊搬把小椅子放在大圈椅里,我一把抱起兒子,讓他端坐在小椅子上。阿姨給他圍上一條毛巾,又拿出一把小小的電剃刀調了調,便剃了起來。
兒子個性乖順,理發時不哭不鬧。阿姨一邊剃頭,一邊跟我閑聊,不住地夸贊兒子,說他聽話、安靜,給他剃頭省心。說著說著,自然就引到我們孩提時代的事情,說起我和她兒子一起去釀酒廠鬧騰的笑話,說我們吃了一大堆釀酒的番薯干,氣得保管員大罵我們一通。
她兒子可是我小學時的摯友,虎頭虎腦,很可愛,數學方面有天賦,同學們都挺佩服他。可惜可痛的是五年級時,在一個多月連續低燒后,他被查出患上了白血病,雖經多方救治,但還是在小學畢業前夕撒手人寰。時間過得真快,如今,我帶著我的孩子走進了這家理發店,自然會觸動深埋于她心底的痛苦之根。此刻她肯定想到了自己的孩子,要是沒有那場悲劇,她應該是位幸福的祖母了。雖然她的臉上沒有表現出來,只是細心溫柔地推著電剃刀上上下下。去了幾次以后,我不再忍心過去了,每去一次,阿姨肯定會回想一次。時間只是盤踞在傷口上的一層厚厚的痂,痂下的鮮血仍在不停地涌動。我不好再去觸碰。
二
后來,我領著兒子去了城南,那里有條小街,叫城南街,我少年時代生活過的地方。大舅公的徒弟金南師傅在那里開了家理發店。也是間極簡易的小屋,一張大轉椅,一面大鏡子,七七八八的理發工具散放在柜子上。門外一個煤爐,一把大水壺,十幾個熱水瓶分立左右,大水壺日夜不歇地燒水。大圈椅里擺上一把小椅子,兒子自己爬了上去。金南師傅也夸贊兒子安靜。她指著兒子脖頸后面的一個小窩讓我看,你看,你看,你兒子跟你一樣,脖子后面有個小凹凼,這里的頭發最難剃了。你小時候也這樣。那一撮頭發都長成一個小尾巴了。可不是嘛,兒子的小窩里不正長著形似小尾巴的一撮頭發嘛,真像小烏龜的尾巴。就是啊,你們父子兩個都長著“小烏龜尾巴!” 待兒子理完后,我也坐下來剃,金南師傅對我的頭更是輕車熟路,一綹綹烏黑油亮的頭發滾落下來,不多久就匯聚成一團。理完后,師傅用掃帚掃了掃,把兒子的那小堆頭發和我的頭發掃在了一起。
師傅又朗聲地“笑話”我們父子倆一番。
再后來因工作調動,舉家搬遷到市里。找的理發師依然是熟人,我初中同學的父親,當年鎮上的一位好把式。他退休后也不愿意閑著,租了當街的一間屋子開店。店里的陳設普通,干干凈凈,一進門,盡收眼底。每次去理發,兒子最開心了,因為可以乘坐我的踏板摩托。他站在前面的踏板上,雙手抓住兩面反光鏡的把兒,一路大呼小叫,好不開心!小男孩天生就對速度與機械感興趣,我把車子開得再快點,他就更加興奮了,嘴里亂七八糟地念叨個不停。這時的兒子已經用不著小椅子,挺直了小腰板,理發師傅一點也不費力,三五分鐘就可以理好。
有時在回家的路上,我故意把車開得一會兒快一會兒慢,他就笑個不停,嘴里喊著“再來,再來!”我當然會滿足他的要求。就這樣,每一趟“理發之行”,都是一次兜風的好機會。那條樹蔭濃密的鳳鳴路,你可曾記得我們父子倆的笑聲?
三
理發是個累人的活,同學的父親也上了年紀,他就歇手不做了。于是,我們“轉戰”小區門口的一家理發店。店名取得很有意思,叫“曼條絲理”,是家夫妻店,手藝也不錯。去了幾次以后,大家都相熟了。因為店就在小區門口,所以慢慢地,兒子就獨自一人去理發了。尤其是上了初中以后,頭發長了,到了星期天,他跟我要點錢,自己就“噔噔”地下樓,很快又“噔噔”地上來。
有時想去理發時,我們正巧都不在家,他也會去,他有自己的零花錢,我們回家時,發現他的頭發理好了,就禁不住要贊揚一句:“小伙子,挺精神的嘛!不錯,不錯!”
最近一次,倒是我與他一起去的。念高中的他周末返家,說要去理發,這次還真得我陪著他去了。因為我家搬了新居,搬家之前的一個周末,兒子跟我探討過這個問題,以后去哪里理發。我的回答是,那還不簡單?繼續“曼條絲理”啊。老爸開車陪你去啊!
是夜,雨意闌珊,晚飯后開車前往,正好沒有其他人,兒子先理,一團團濃密的頭發從他頭上剃下來,散落在圍布上,地上,我坐得近,一股好聞的青春油脂味在鼻底蕩漾開來!轉眼間,理好了,鏡子里的他,臉部更加的棱角分明了,劍眉朗目,眉宇間流動著年輕人的英氣。等他理完,我也坐下來理,其實我也就是應應景,兩邊的鬢角稍微整飭一下就行了,頂上早已不再熱鬧,中間地帶一片“鹽堿地”,全靠“地方支援中央”。一圈剃下來,圍布上飄下來幾簇頭發,理發師把它們抖落在地上,撤去圍布,我站起身來,理發師用帚掃了掃我的頭發,撒下幾綹細細的、淡黃的發絲。理發師把我的頭發掃進兒子的那堆頭發里。“一頭羊混入了一群羊,結果還是一群羊”,我的頭發幾乎見不到了。我的頭發去哪兒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