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建勇

1978年以前,還沒進入大學校園的韓少功一直過著想辦法“找書讀”的日子,從中學時代偷偷潛入學校封鎖教室偷書讀,到下鄉時抄書讀。1978年,念大一的他終于能在長沙新華書店大量買到最新出版的外國名著。韓少功的讀書記憶,是那個年代很多讀書人經歷的縮影。
隨著改革開放步伐到來,文學出版領域日漸開放,使得眾多知識分子得以廣泛獲取知識、充分施展才華,這一切,構成了文學不斷進步發展和文化繁榮的重要基石。
“我那個孩子要像你這樣(愛讀書)就好了。”上世紀60年代末,一名法官對韓少功的朋友說。
彼時,韓少功和他的朋友還是少年。他朋友因為偷湖南圖書館的書被判了刑,他偷走的書里面,有一些是用外匯買回來的進口書,“很貴”,正因如此,最后的量刑比較重,說這不是一般的偷書,而是盜竊國家財產。不過考慮到畢竟偷的是書,且偷書的人是少年,最后判的兩年徒刑是監外執行。
學生時代的韓少功也偷過書。當時他就讀于長沙市第七中學,學校圖書館的書被封在幾間教室里。他和小伙伴從房頂潛入教室發現,“沒有書架,書亂七八糟地在地上堆了一米多高”,因為進去一次不容易,所以他們在書堆上或靠或躺,在里面“一混就是半天”,離開時偶爾還會順手牽羊,捎帶幾本書出來,“那時也不知道什么書是好書,帶出去的什么書都有”。
被韓少功和他的伙伴們光顧過的,還有市七中隔壁湖南社科院的圖書館,以及遠一點的湖南醫學院的圖書館。
在韓少功看來,當時的他們之所以偷書,是因為對知識“有一種饑渴的狀態”。當時的人們不會公開談論知識,但內心其實有對知識的尊重和需要。所以一旦時局變化,對知識的需要就“井噴一樣”迸發出來。
韓少功閱讀的興趣是在市七中養成的,他在學校經常看的有《世界知識》《航空》等。但更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上世紀70年代讀過的“灰皮書”“黃皮書”。這是當時專供高級知識分子和高級干部的“內部書”。他有同學和朋友偽造介紹信去五一路新華書店二樓“內部圖書部”去買,他讀過朋友通過各種渠道得來的“灰皮書”和“黃皮書”。其中,他至今還記得書名的有前蘇聯作家艾特瑪托夫的《白輪船》以及美國作家理查德·巴赫的《海鷗喬納森》等。其中,《白輪船》被認為“深刻揭示了人與自然、善與惡的重大社會問題”,是一本講述“關于信仰破滅后,該何去何從”的書。這些書籍的閱讀,在當時屬于“地下活動”。多年后,韓少功在散文《記憶》中有提到這本小說:“他們接頭時也在‘消滅法西斯’和‘自由屬于人民’,只是更多了一個暗號:手里的蘇聯小說《落角》或者是《白輪船》”。
“灰皮書”“黃皮書”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一些人對讀書的饑渴,但饑渴徹底得到解決,還是1978年后的“解凍”——1978年10月24日出版的《人民日報》刊登文章呼吁,希望有關單位對內部發行圖書的出版、發行工作進行一次清理,對不應作為內部發行的圖書,改為公開發行,使圖書與更多的讀者見面。
在這樣的背景下,1978年初,一大批久違的外國文學名著陸續出版,不過大多是老版修修補補重新印刷。1979年后,外國文學的翻譯出版終于走上正軌,其中規模最龐大的重點工程是重新啟動了由中國社科院外國文學研究所、人民文學出版社和上海譯文出版社共同研究制定選題出版的外國文學名著叢書,這套叢書1950年代末開始出版,文革期間終止。因叢書封面清一色網格,俗稱“網格本”。
“1978年、1979年有個奇觀,買書排隊像搶購緊俏物資一樣,有時還要提前一個晚上去排隊,比現在股市和樓市還熱鬧。”韓少功回憶。
1978年,在湖南師范大學讀大一的韓少功和朋友們第一次在五一路新華書店排隊去買的書,是雨果、巴爾扎克、契訶夫、托爾斯泰等人小說的再版,“幾毛錢一本,印量有限,去晚了就買不到”。韓少功記得,當時買書要領號,每個號最多只能買兩本書。
1980年代初,韓少功開始在文壇嶄露頭角,1980年、1981年分別憑《西望茅草地》和《飛過藍天》連續兩年分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也是從這時開始,他的書架漸豐滿起來。在此之前,他的書架上大多是他下鄉時抄寫的書。能大量買書后,他抄的那些書就被他扔掉了。
韓少功說他看書很雜,“文史哲科都讀”。日益豐富他的書架的,包括李澤厚1979年3月首版的《批判哲學的批判——康德述評》、1981年3月首版的《美的歷程》,這兩本書及李澤厚別的書,韓少功“認真讀過”,認為“相當有影響”。此外,他的書架上,還有1980年開始出版、韓少功認為和“正統的史學家有不同意見”的《走向世界叢書》。
1979年,朱光潛在《文藝研究》第三期發表《關于人性、人道主義、人情味和共同美問題》一文,希望反思文革,解放思想,弘揚人性和人道主義。一時間,相關討論文章不斷涌現。美學書籍漸漸熱起來,成為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的閱讀主流。
進入1990年代后,韓少功的書架上增加了湖南科技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推動》叢書。這套最早于1992年推出的叢書包括了《細胞生命的禮贊——一個生物學觀察者的手記》及后來享譽全球的《時間簡史》等由當代世界一流科學家撰寫的、倡導科學精神和科學思想的科普佳作,被稱為“科學愛好者的精神家園”。韓少功說,雖然他對一些書中的專業知識一知半解,但書中流露的思想,他是可以理解的。
1978年以來名著的陸續出版,讓很多被禁錮了的圖書重見陽光;讓很多被禁錮和原本可能會被禁錮的思想得以有機會交流碰撞。從這個角度來說,1978年后,特別是1980年代,與其說是圖書市場的春天,不如說是思想交流碰撞的春天。
著名出版人鐘叔河先生談到他為什么主編《走向世界叢書》以及叢書資料來源時說:“容宏的《西學東漸記》,黃遵憲的《日本國志》,康有為的《歐洲十一國游記》,梁啟超的《新大陸游記》,這些都是民國時候就有書的,我小時候就看過。我看到的這些書,別人也看到了,不過別人沒有意識到這是中國走向世界的一個標志。而且,不是一個人走向世界,是一群人。”
這套1980年開始出版的叢書拉開了出版湘軍走向全國乃至走向世界的序幕。也讓上世紀80年代它的讀者、正大刀闊斧進行改革開放的中國人,再一次開始了“走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