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國
廣袤千里的長白山神秘幽深,無奇不有,山山水水到處都藴含著美麗的傳說。就說天池西北的那片大山吧!方圓千里,層巒疊翠,一座座山峰形狀奇特,山頂白云穿過,覆蓋著冰雪,極似一朵朵盛開著的白色牡丹花,因而被稱為牡丹嶺。據說牡丹嶺乃是織女神梭點化所致,有人看見牡丹仙子們常來常往,就住在那座祥云繚繞的山巔上,所以那座最高的山峰又叫牡丹峰。
距離牡丹峰西邊不算太遠,有一座山巒叫做布庫里山。那山巒綿延起伏,林草豐茂,山上溪流淙淙,山下湖波蕩漾。群山如眾星捧月一般,擁著一座錐形的山峰。那山峰陡峭挺拔,突兀而立,山腰上飄蕩著棉絮般的白云,遠遠地看上去,就像是戴著一頂羊皮帽子,因此被叫做帽兒山。
這帽兒山雖說不是太高,但卻怪石林立,森林茂密,毒蛇猛獸極多,極少有人上去。據說這山頂上平坦寬闊,還有一座廟宇,不知什么年代由何人所修。有人看見一個黑衣黑褲的黑老太婆,經常騎著一頭黑毛驢往山上走,嘴里還不時哼著一首好聽的歌謠:“帽兒山,通天庭,此地當會出英雄。出英雄,斬狼蟲,朗朗青天替大明。”那歌聲時斷時續,婉轉低回,竟在整個山林中蕩漾,人們聽了皆感到莫名其妙。
一
那時候的布庫里山區人煙稀少,山的周邊只有兩個村子。山南的村子叫做布胡里,山北的村子叫做梨皮峪。兩個村子相距二十多里路,中間隔著一座帽兒山。山的東南面是一片蔚藍的湖泊,湖泊的名字叫做布爾胡里。湖水波平如鏡,岸邊長著一些蘆葦和水草。山的正東和東北面全是茂密的森林,遮天蓋地,溝壑縱橫。山的西面是一片稍顯低緩的山岡,山岡上長著一些灌木和野草。在灌木和野草中間,有一條彎彎曲曲的道路,像條蛇一樣由此伸向遠方。
布胡里村和梨皮峪不但是近鄰,而且還是同源。南村族人姓完顏,北村的族人姓夾溫。他們同為女真人,都是從龍山走出來的肅慎人的后裔,按說應該和睦相處,友好往來。但不知從何年何月開始,也不知是聽了哪個薩滿的話,說山南的族人是黃帝的后代,山北的村民是蚩尤的子孫,兩個村的先祖是生死對頭,兩個村的族人就成了世代冤家。
由于有了這個傳說,兩個村的族人們雖然都是以漁獵為生,但是他們的習慣卻完全不一樣了。北村的族人從衣著、服飾到草堂、山寨,甚至包括漁獵用的工具,到處都有牛頭、牛角和牛的形象。而南村呢?龍和蛇則是他們的圖騰,家家戶戶的神龕上都供著龍,房屋的橫梁和立柱上全刻著龍,連刀槍上都有龍的圖案。
也正是由于這個傳說,多少年來,兩村的族人們始終懷著敵視的心理。他們平素雖然也有些往來,比如說換一些獵物的皮毛和生活用具,或在夏秋季節比賽一下騎馬、射箭和摔跤等等,小孩子們也常常在山西的那片草場上玩耍,但是兩村一直都把對方當做敵人,多少年來一直不通婚。青年男女誰若是私下交好,就要按族規被燒死祭祖。更有甚者,每逢當年的五月初五前后五天,都要進行“打冤家”的活動。屆時雙方的青壯男人都要上陣。真刀真槍,在山西的那片草場上進行生死搏斗,而女人們則要送飯送水提供后勤支援。這種“打冤家”的活動無異于一場真正的戰爭,每年都有許多人被打死打傷,導致家破人亡。然而這種活動非但沒有停止,而且愈演愈烈,得以一直延續下來。因為大家都明白,誰若是打贏了,將會一年順利,族人們都會交上好運,部族會因此興旺發達。如果打輸了,失敗的陰云就會籠罩著整個村落,族人們會因此交上背運,這一年干什么事情都別扭,三百六十五個日夜翻不過身來,只好憋足力氣,明年再戰。
布胡里村居住著三百多戶人家,在長白山區也算是個較大的村落。這個村的村主叫做甘睦爾,族人們皆稱其為“大人”。甘睦爾“大人”生得瘦小枯干,面皮蠟黃,長胳膊,小短腿,刀條臉上兩只小眼睛,瞇縫起來就像一條線兒。他還長著一個蒜頭鼻,一張雷公嘴,上邊一道塌鼻梁,兩邊配著爭風耳。別看這位“大人”其貌不揚,卻是山南村第一條好漢。他不但身輕似燕,敏若猿猴,登山爬嶺如履平地,能在森林中像松鼠一樣飛騰跳躍,而且箭法精準,百發百中,伸手獵物,如嘮家常。因而他被稱為“塞北神猴,”在周圍百八十里范圍內很有名氣。
甘睦爾“大人”不僅武藝出眾,而且頭腦靈活,疏財仗義,他的古道熱腸極受族人尊重。他特別善于騎馬、馴馬,更喜歡販馬,常常往來于山區和草原之間。他的妻子烏蘭,就是有一次在販馬的路上,見義勇為,拔刀相助,從強盜手中救下來的一位蒙族少女。烏蘭姑娘健壯而美麗,為他生了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如今大女兒恩古倫、二女兒正古倫均已出嫁,只有十六歲的小女兒佛古倫還未婚在家。盡管村中提親的媒婆已經踏破了門檻,但佛古倫往往話還沒有聽完,就一口回絕了。父親甘睦爾以為她心氣高,托人給她介紹了好幾個部落酋長的兒子,但她仍然一個勁兒地搖頭,就是不同意。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豈不知她心中早就有人了,那就是梨皮峪村的烏拉特。
山北梨皮峪村只有二百來戶人家,與布胡里村比,戶數和人口都要少得多,但是這個村的民風卻十分強悍,一如他們的所謂遠祖蚩尤那樣,極其英勇善戰,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動輒就拼命的勁頭兒。他們以牛為圖騰,也有著牛一樣堅韌的性格。在與布胡里村的械斗中,他們雖然敗多勝少,但是永遠不服輸,而且部族內相當團結。
梨皮峪的村主叫做布拉泰,這個人生得高大魁梧,虎背熊腰,兩只胳膊有千斤的力氣,一顆鐵頭能撞斷巨石,戰場上有萬夫不當之勇。他若是站在山北大眼珠子一瞪,滿臉的絡腮胡須全部奓開,這一嗓子喊出去,連山南都聽得見,震得山林八方回響,驚得野獸四散奔逃,連飛鳥都嚇得飛向藍天。他只身斗過猛虎,在巨石上摔死過黑熊,是牡丹嶺山區最好的獵手,人稱“長白鐵塔”,毛病是氣性大、心眼小,腦袋里謀略少了一點兒,好像缺根弦兒。
別看布拉泰傻大黑粗,他的兒子卻長得一表人才。這位少村主名叫烏拉特,是布拉泰的獨生兒子。他雖然只有十七歲,卻已經長成一個雄壯的青年。這位少村主細高個子,長掛臉兒,兩道眉毛又黑又重,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白凈的臉盤上神情冷峻,行走起來健步如飛。他不僅武藝高強,而且很有頭腦,是牡丹嶺山區有名的勇士。他比佛古倫大一歲,也早就到了婚娶的年齡,村里的姑娘們夢寐以求,但他統統正眼不搭,不屑一顧。他有自己的意中人,那就是山南的佛古倫。
還是在童年時期,烏拉特和佛古倫就非常熟悉了。雖然兩個村的大人們打得你死我活,但卻沒有斬斷孩子們純真的友誼。他們在放牛、放羊的時候,經常在山西那片草場上相遇,有時也在一起采蘑菇、摘木耳、挖人參。在長期的接觸中,烏拉特非常喜歡山南這位美麗的小姑娘,經常呵護她照顧她。而佛古倫呢?也十分尊敬山北這位小哥哥,沒少給烏拉特縫補刮破的袍子。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互相之間的好感不但與日俱增,而且逐漸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在烏拉特看來,美麗善良的佛古倫,就是長白山里的杜鵑花,是那樣清純和圣潔,連天上的仙女見了她都會黯然失色,他早已決定要說服父親和族人,今生非她不娶。而在佛古倫的眼里,英俊勇敢的烏拉特就是長白山里的雄鷹,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自己已下定決心非他不嫁。兩個人雖然都沒有把話說破,但這顆情愛的種子早已扎根在他們的心里,他們早就心有靈犀,情同一體。他們夢想著有朝一日沖破牢籠,做一對長白山里的神仙伴侶。
二
都說蒼天有眼,眷顧有情之人,這話還真就不假。不久,這樣的機遇還真就來了!端午節前兩天的早晨,眼瞅著“打冤家”的時刻就要到了,山北的男人們磨槍備刀,女人們蒸饃備酒,早早的就做好了搏斗的準備。去年他們村打輸了,人人都憋著一口氣,下決心今年一定要打贏,此時一齊聚在村西頭,等候著村主布拉泰的命令。他們一個個伸腰拽腿,眼睛血紅,緊張得如同搭在弦上的羽箭,彼此連喘氣聲都聽得清清楚楚。
而山南這邊呢?卻被動透了!原來在一個多月之前,甘睦爾帶人到科爾沁草原販馬,計算著手拿把掐,準能在四月底前趕回來,不耽誤今年“打冤家”的事兒。沒曾想半路上遭遇了風雨和匪盜,好歹算是把騾馬都趕回來了,但卻耽誤了回家的時間。盡管他急得火冒鉆天晝夜兼程,但是在五月初三之前,還是沒能趕到家。
大戰在即,群龍無首,山南的族人們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大家都聚在村西頭翹首張望。幾個武藝高超的年輕人想抻頭主事兒,吵吵嚷嚷,七嘴八舌,但是他們隔著鍋臺上不去炕,張羅得倒是挺歡,響應者寥寥無幾。甘睦爾只有三個女兒,此時也只好全部披掛上陣。佛古倫因為年輕,更是責無旁貸地沖在前面。她今天蹬雙黑皮靴,騎匹棗紅馬,頭扎水紅頭巾,肩披綠色戰袍,一身戎裝,英姿颯爽,顯得比平日更加俊美,惹得許多后生懷揣小鹿,目不轉睛。佛古倫抖開長鞭,“叭”的一聲爆響,才嚇得他們一吐舌頭,轉過神來。佛古倫隨即派出一小隊人馬,前出十里,在父親的來路上接應。
且說山北這邊,村主布拉泰率領著數百名精壯的勇士,人人舞刀弄槍,信心十足,正準備向山南這邊進發,忽有一探子前來報告:“啟稟村主大人,有好事了!山南的甘睦爾不知為何,正趕著一隊騾馬,從嶺西往咱們這邊走來。騾馬倒是不少,看樣子有數百頭,可趕腳的馬伕卻只有十幾個,我們何不趁機劫下?可以發筆橫財!”
眾人一聽皆喜形于色,一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布拉泰聞聽心中高興,大嘴叉子一咧,正想下令,這時烏拉特跨前一步,搶先說道:“這打冤家之事祖上遺傳,自有規矩。多少年來都是兩村對壘,明爭明斗,憑的是實力,靠的是勇氣,豈可以趁人不備,暗下黑手?這恐怕不是我村族人的作為。何況趕馬歸來,尚未到家,表明南村并沒有準備就緒,我們就這樣發起攻擊,恐怕不妥,還請父親三思。”
布拉泰聽了愛子之言,有些猶豫。這時候他的弟弟布拉尼站出來說話了:“俗話說好運若當頭,神鬼都發愁哇!這是多么好的機會呀!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啊!試想這些年兩村對陣,我們贏過幾回?人家人多勢眾啊!再者說了,祖宗留下了這個風俗,說過不準偷襲的事兒了嗎?我們怎么就不能使用了?如果還像每年那么打,咱們有把握戰勝人家嗎?現在甘睦爾販馬歸來,人單勢孤,活該他撞在咱們的槍尖上,我們為什么不打呀?若是殺死了這個老猴精,南村就是一盤散沙。三姑娘佛古倫她再英雄,也不過是個女流之輩。到時候兄長振臂一呼,山南山北還不都是我們的了?那時你就是咱們帽兒山的海外天子、混世魔王!還猶豫什么呀?快下命令吧!沖上去殺他個片甲不留!”布拉尼尖嘴猴腮,羅鍋八相,一對老鼠眼,滿口大黃牙,出氣賊臭主意賊餿,人稱“虎拉稀”,是布拉泰的狗頭軍師。
聽了弟弟的一番話,布拉泰不再遲疑,他回過頭來對烏拉特說:“我兒所言雖是在理,但今天卻顧不得那么多了!這老猴精自尋死路!沒準備好是他們活該!”說著右手一揮,眼珠子一瞪:“勇士們!給我上!殺死這個老猴精!給逝去的族人們報仇哇!”這一嗓子喊出去如同炸雷,震得四處山林嗡嗡直響,驚得野鳥哇哇亂飛。北村的勇士們嗷的一聲怪叫,一齊向村西撲去,烏拉特見狀搖了搖頭,也只好跟隨在父親的身后。
前文我們已經說過,布庫里這地方四面皆山,東又臨水,只有西邊地勢稍緩,有一條出山的大道。山南山北的人們若想出去,此處是必經之路。甘睦爾率領的族人們馬不停蹄,晝夜趕路,試圖搶回在路上耽誤的時間。昨天晚上他們還盤算著,一定要在初三這天的天亮之前趕回村里,擔心如果晚了會遭到北村的攻擊。但是緊趕慢趕,還是遲了一個多時辰。現在天已經亮了,才到帽兒山西北的松樹林,大伙兒累得實在不行了,就提出來稍事休息。甘睦爾雖然考慮到此處離北村太近,有些危險,但是他覺得布拉泰不會這么陰毒,怎么會趁人不備下手?于是便一口答應下來。
沒想到大伙兒剛剛坐下,這口氣還沒有喘勻乎,忽聽得驚天動地一聲怒吼,緊接著蹄聲隆隆,如同悶雷。不一會兒就聞人喊馬嘶,殺聲陣陣,那氣勢如同驚濤駭浪。山北梨皮峪的勇士們好比夏日的山洪,忽然一下子就沖了過來。那一個個猙獰的面孔如狼似虎,那一把把閃亮的彎刀反射著寒光,嚇得山南的馬伕們頓時癱軟在地,不知所措。
倏忽之間,風云突變,擔心的事情到底發生了!甘睦爾捶胸頓足,懊惱至極,后悔不該在這里休息。但此時情況緊急,容不得他多想,于是他脫口而出,命令身后的馬伕頭領諾達里:“我留在后邊掩護,你帶領他們趕著騾馬快走!我們在村西頭會!”
諾達里有些遲疑,他不忍心把村主“大人”扔下先走。甘睦爾冷笑著說:“放心吧!你快走!他們抓不到我!能活捉我的人,還他娘的沒有出生呢!我要好好玩玩布拉泰這頭蠢驢!”說著立即轉過身來,隱藏在大樹之后。
這時候北村的勇士們已沖上前來,距離不過一百步了。甘睦爾一聲怪笑:“小兔崽子們!來吧!來送死吧!明年的今天是你們的周年!”說著綽起那把神弓,“嗖、嗖、嗖、嗖、嗖”一連數箭,沖在前頭的幾名北村的勇士如同放倒的樹樁,一瞬間“撲通、撲通”倒下,為本次“打冤家”活動捐軀了!
村主布拉泰人高馬大,目標明顯,一枝羽箭“嗖”地飛來,直奔他的腦門而去,嚇得他一縮脖兒,牛皮頭盔上的紅色簪纓應聲而落。就在他一愣神的工夫,甘睦爾的神箭又到了,“嘭”的一聲,射在他的右肩膀上,疼得布拉泰一咧嘴兒,隨即“嗨”的一聲大叫,一歪頭用嘴把羽箭拔出,甩在地上。北村的勇士們見村主受傷,一時放慢了腳步。諾達里趁機連聲吆喝,率領著馬伕們趕著騾馬,鉆入南邊的林中去了。
布拉泰見狀氣得哇哇怪叫。十幾年來每次打斗,自己都吃虧在甘睦爾的神箭上。但今天這個老猴精單人獨馬,說什么也不能放過他。自己身邊數百號人馬,難道還斗不過他?于是他大喝一聲:“你祖宗的老猴精!今天你的末日到了!勇士們!給我上!抓住這個老猴子!扒了他的皮!給死去的族人們報仇哇!”說完縱馬舞刀,撥打雕翎,第一個沖了上去。
北村的勇士們見村主一馬當先,這時也一聲吶喊,跟了上去。烏拉特怕父親有失,兩腿一夾,那匹大白馬“唰”地躥出,跑在了布拉泰的側前方。甘睦爾雖然頻頻放箭,但是烏拉特的那桿長槍像長了眼睛,紛紛將其撥落在地上。眼瞅著北村的人馬將到跟前,布拉泰的那把大砍刀閃著寒光,高高舉起向他劈來。只聽“唰”的一聲,一棵瓦盆粗的松樹被攔腰斬斷,一股疾風撲面而來,掀掉了甘睦爾頭上的氈帽,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一個人面對幾百號人,而且還有布拉泰這樣的兇神,他再也不敢逞能了!他明白若不是布拉泰想抓活的,自己方才不被劈成兩半,也得讓北村的人們射成血葫蘆。于是他腳尖點地,飛身上馬,向松林的南面落荒而逃。
三
此時山南的勇士們摩拳擦掌,心急如焚,正在村西頭列隊等候。忽然之間聽到殺聲震天,情知不妙。佛古倫聞聽不再遲疑,立即率領人馬循聲沖去。剛剛跑出不遠,就見諾達里帶人趕著騾馬飛奔而來,還未跑到跟前,即帶著哭腔喊道:“三姑娘!我先回來了!大人還在斷后!接應的人馬已經上去了,怕是寡不敵眾啊!老大人有危險了!您趕快去吧!”說完竟然從馬上折了下來,摔倒在地上。佛古倫一聽急了,啪啪幾鞭,那匹棗紅馬一桿箭似地沖了出去。
剛剛跑近山西那片松林,就見迎面一匹鐵青馬如陣颶風,“唰”地從松林中飛了出來。后邊不遠處,北村的勇士們喊聲如雷,箭似飛蝗。當先一匹白馬如道閃電,跑在最前面,正是梨皮峪少村主烏拉特。緊跟著的那匹黑馬上面,布拉泰張牙舞爪,哇哇怪叫,如同一個吃人的惡魔。
佛古倫一邊飛跑著一邊細看,那匹鐵青馬雖然是父親的坐騎,但它的身上除了一副褡褳,并沒有父親的身影。她心中一凜,淚水奪眶而出:“父親在哪里呢?難道他已經遇難了嗎?”正在悲痛之中,忽聽身后二姐喊道:“小妹勿急!父親在那兒呢!”
佛古倫循聲一望,果見父親騰挪閃跳,像只猿猴,正在松枝樹杈間飛跑。北村的勇士們雖然緊追不舍,矢石如雨,但由于甘睦爾身輕似燕,一會兒蹬里藏身,一會兒就地翻滾,一會兒跳上樹杈,一會兒又飛上樹梢,始終無法抓住他。氣得布拉泰改口下令:“射死他!射死他!射死這個老猴精!可千萬不能讓他跑嘍!”盡管北村的勇士們窮追猛打,使盡全力,也只是讓甘睦爾中了兩箭,并不致命。而接應他的那十幾個壯士,卻早已魂歸天國,到那邊“打冤家”去了。
山南的壯士們見村主大人危在旦夕,一齊發聲喊就沖了上去,立即與北村的人們戰在一起,一時刀槍亂舞,血肉橫飛。混戰之中,烏拉特頭腦清醒,眼尖馬快,他始終緊盯著在松樹間飛跑的甘睦爾,并留心保護父親的安全。父子倆一前一后,緊追不舍。眼見得甘睦爾精疲力盡,動作放慢,生命危在旦夕。
佛古倫一見怒從心起,“嗨”的一聲,那匹棗紅馬如道火光,從斜刺里“唰”地沖了過去。她手中的那桿丈八長鞭如毒蛇吐信兒,立即纏在了“長白鐵塔”的脖頸之上。一瞬間的工夫,布拉泰就從馬上被拽了下來,“啪嚓”一聲摔在地上。也是布拉泰的身子太重了!這一下他被摔斷了左腿和肋骨,疼得在地上打滾亂叫。
北村的勇士們皆大驚失色,怒不可遏,大伙兒“呼啦”一下子就圍了上來。但他們知道這員女將的厲害,她的長鞭取人性命如玩游戲,她的飛刀斷人臂膀從未失手。他們雖然惱怒卻不敢上前,于是就一齊放箭。上百枝箭瞬間一齊飛去,任你是神仙也難逃一死。佛古倫身邊的十幾個壯士立即倒下,就像湯鍋里剛下的餃子。
烏拉特此時正在追趕甘睦爾,忽聽身后響聲有異,急忙扭頭觀看,不禁大吃一驚。他剛想去救受傷倒地的父親,卻見佛古倫又身處險境。于是他毫不遲疑,迅速揮舞長槍撥打雕翎,把佛古倫擋在了自己的身后,佛古倫幸而沒有受傷。但此時佛古倫身后的壯士們放箭了!他們眼睛都紅了,可不管你什么烏拉特。佛古倫腦后沒長眼睛,她幫不上烏拉特。這樣烏拉特就被夾在兩軍中間,兩邊的人都拿弓箭射他,他顧得了身前管不了背后。盡管佛古倫發現之后,曾揮舞長鞭撥落數箭,可烏拉特還是身被數創,血流不止。山南的壯士們蜂擁而上,企圖將他活捉。烏拉特情急之中,慌不擇路,向東落荒而逃。北村的勇士們見甘睦爾的接應已到,自己這邊老少兩個村主皆已受傷,于是在慌亂之中舍命救起布拉泰,狼狽地逃回北村去了。
死里逃生的甘睦爾余怒未息,帶領山南的壯士們一陣猛追,打得北村的人們落花流水,屁滾尿流,縮進村寨里不敢出來了。諾達里和正古倫盯著烏拉特緊追不舍,發現他并未逃往北村,而是跑向東邊去了。原來烏拉特人雖受傷,但是他的馬快。那匹大白馬不知犯啥病了,竟然迷失方向,馱著他一個勁兒向東邊狂奔。山南的壯士們追趕不上,又見烏拉特已身受重傷,估計性命難保,于是在胡亂放了一通長箭之后,便打馬回村去了。
這一場械斗,山南的布胡里村反敗為勝,雖然傷亡了十幾個人,但是保全了販來的騾馬,還打傷了布拉泰父子,令北村受到重創,全村人皆大歡喜,一邊紛紛來到甘睦爾家探望,一邊殺牛宰羊,大擺宴席,通宵慶賀。
而北村這邊呢?村主布拉泰腰腿受傷,流血過多,已幾次昏迷,少村主烏拉特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村里還死傷了三十多個勇士。族人們皆滿腔悲憤,怒火沖天。布拉尼在危難之中挑起重任,一方面請出老薩滿,為布拉泰治傷,一方面撒出人去,尋找烏拉特。同時安排人馬,嚴防死守。因為“打冤家”還有四天沒有過去,他擔心山南的人們趁機來襲。一時全村皆籠罩在哀傷與悲壯的氣氛之中,連婦女和小孩兒都把牙齒咬得咯嘣咯嘣直響。
甘睦爾旅途勞累,又經歷一場惡戰,再加上喝了不少烈酒,飯后不一會兒就睡著了。恩古倫和正古倫兩位姐姐的孩子還小,也早就各回各家去了。佛古倫送走所有的客人,已經是夜半三更了。她沖洗了一下,便和衣躺在土炕之上。不知是炕燒得太熱了,還是她心中有事,她輾轉反側,許久都無法入眠。
她兩眼望著屋頂想著白天的事,心中有許多疙瘩解不開。她不明白兩村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年復一年地打下去。她問過父親,沒有得到明確的答復,只是說祖祖輩輩都這么過來的,誰敢停又誰能停下來?她曾經乞求過薩滿罌姑,希望能出面制止這種械斗,但罌姑說那是上蒼的意志,是凡人無法改變的。她不知道黃帝和蚩尤是不是死對頭,但她知道,山南山北都是女真人,大家都是龍的傳人,是從龍山走出來的華胥女祖的后代,這一點連山北的人們都承認,但為什么還要繼續打下去呢?這種械斗要打到什么時候呢?今天又有那么多的人死亡了,他們的生命就這樣白白地丟掉了,這值得嗎?想到這里,她的心里就一陣一陣地發疼,眼淚不禁奔眶而出。
佛古倫擦干眼淚,眼前不禁又浮起烏拉特的身影,那個白馬銀槍的雄壯青年。她知道烏拉特鐘情于她,但她不明白,烏拉特為什么要追殺她的父親?而當她面臨危險的時候,他卻又反過來保護她,自己卻身中數箭,生死不明。如今他在哪里呢?想到這里,佛古倫心亂如麻。她再也躺不下去了,于是披上衣服,信步走了出來。
當晚,一彎上弦月掛在西天,白日里喧鬧的山林此時一片靜寂。坐落在山洼里的布胡里村,像一個躺在母親懷里的孩子,靜靜地睡熟了。佛古倫剛剛走出院門,就發現一只大鳥從頭頂上飛過,好像是奔東邊的方向去了,她不由自主地跟著拐向東邊。走出不太遠,她又發現那只鳥就落在前邊的樹梢上,好像在等她。她照直走了過去,那只大鳥又飛起來,似乎是在為她引路。她感到十分好奇,于是就繼續跟著走。就這樣,一鳥一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知不覺之間竟然走出了村子,拐進了山林,來到了布爾胡里湖泊旁邊的草地上。那只大鳥突然不見了,眼前是黑黝黝的山峰和白亮亮的水,岸邊是一些奇形怪狀的老樹。那些樹有的像人,有的像獸,有的像妖,有的像鬼,一株株張牙舞爪,張著黑乎乎的大口,看得佛古倫心里發毛,頭發奓起,她不禁握緊了腰間的佩刀。
夜晚的布爾胡里湖一片安靜,周邊的山林里沒有一絲風,連水中的魚兒也好像睡熟了,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放眼望去,湖面上一片矇眬,什么都隱約可見,又什么都看不清楚,好像蘊藏著無窮的秘密。只有水中那個彎彎的月牙,像是一把金色的鐮刀,與天上的那一把遙相呼應,讓人產生無盡的遐想。
四
佛古倫正在聚精會神地欣賞著湖邊的月色,忽然耳邊傳來一陣陣輕微的沙沙聲,那聲音時斷時續,時強時弱,稍停一下又馬上傳來。佛古倫側耳細聽,斷定不但確實有聲音,而且還越來越近了!深更半夜的,在這山林里、湖水邊,會有什么呢?難道是毒蛇野獸?還是什么別的東西?她一邊暗暗猜測,一邊凝神細聽。但她沒有害怕,也沒有移動腳步,只是更緊地握住了腰刀,做好了隨時搏斗的準備。
不一會兒,那聲音在距離她兩丈遠的地方停住了,顯然是已經發現了她,緊接著一個微弱的聲音傳來:“你、你、你是什、什么人,能救、救、救救我、我嗎?”
佛古倫聞聽心中一震,她聽出這是一個男子的聲音,這個人就躺在她前面不遠的草地上。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兩步,借著熹微的月光定睛細看,不禁大吃一驚:“啊!怎么會是你?你怎么在這里呀?”她看清這個人就是烏拉特。而烏拉特此時也看準了她,剛說一句:“是三妹呀?”就順勢翹起上身,靠在旁邊的一棵大柳樹上。
佛古倫本能地拔出腰刀,“嗖”的一個箭步躥到樹下,將腰刀高高舉起。她明白,眼前的這個男人,是布胡里村全體族人的仇敵,是犯下殺人重罪的禍首。近些年來,他傷害了多少村中的男子,搶去了多少村中的財物。今天他又領頭追殺她的父親,險些要了父親的性命。他該殺!早就該殺!今天冤家路窄,自己絕不能放過他!但她轉念一想,這個男子不正是自己喜歡的人嗎?自己不正是要決心嫁給他嗎?何況他并沒有傷到自己的父親,而且還舍身保護了她,這說明他的心里有她呀!于是她高舉著的腰刀又慢慢放了下來。
烏拉特看出了佛古倫的心思,于是聲音顫抖地說:“我知、知道你、你恨、恨我,恨我傷、傷害、害了山南那么多、多的人,恨我追、追殺你、你的父、父親,但那是族規難違,身不由己呀!你、你不也、也打傷、傷了我、我的父親嗎?我早知道這、這樣打下、下去,不、不一定哪、哪一天會、會被打、打死,而且會死、死得很、很慘!那樣還不、不如現、現在就死、死在你、你的刀下。今天我、我身中六、六、六箭,自知性、性命不保,但、但是我不、不甘心。你、你是我、我今、今生最喜、喜歡的姑、姑娘,也、也是我、我臨死、死前最想、想見的人!見你一面,我、我就死、死而無、無憾了!來、來吧!三妹!動手吧!我心、心滿意、意足了!”說罷平靜地閉上了眼睛,好像在等待一個幸福時刻的來臨。
“凈說傻話!我怎么會殺了你?盡管我們都無力阻止兩村的械斗,而且還要被迫參與廝殺,但是我們卻心心相通,又怎么會去傷害對方?如同你在今天頭晌為我擋箭,現在我也要救你回村!”佛古倫說著走上前去,彎下腰把烏拉特背起來,稍加思索,便向山林深處走去。
走了好一會兒,佛古倫累得滿頭大汗,把烏拉特背到一個小山洞里。這是一個極其隱蔽的地方,洞口不但有懸空而下的水簾遮住,而且還長著茂密的灌木和蒿草。洞口雖小,但里面卻很寬敞。佛古倫放下烏拉特,用火鐮點燃洞中的干柴,小小的山洞頓時生動起來。烏拉特發現,洞里面有兩張石桌、四只石凳和一口小鐵鍋,石洞的地面中央砌著一個野灶,石桌上堆放著一些壇壇罐罐和藥草,石壁上刻滿狼蟲虎豹等各種野獸的圖案,還有一些無法認識的符號。洞的緊里邊有一片光滑的石壁,像是一面黑色的鏡子,鏡子的正中雕刻著一位戎裝的女神,那女神笑容可掬,高舉著火把向二人招手。
“這里是罌姑薩滿熬制神藥和擺放祭品的地方,除了她和我,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看你這傷勢,一時半會兒也回不去,就暫且在這里療傷吧!怎么樣?”說著不等烏拉特回答,佛古倫即刻扶著他躺在一堆干草之上,先用石碗接些泉水,取出救急藥粉給他服下,然后又幫助他清洗傷口,敷上草藥。
做完這一切,佛古倫已累得通身是汗,而烏拉特卻昏昏沉沉地睡著了。還好,由于烏拉特身披牛皮鎧甲,他的前胸和后背雖然中了幾箭,但是僅傷及皮肉。胳膊和腿上雖然射得較深,但是箭頭早已拔出,看樣子烏拉特已經自己處理過,現在又剛剛敷上草藥,絕對不會有生命危險。佛古倫觀察了一會兒,見烏拉特面色微紅,呼吸平穩,于是便接些清水放在洞內,又踩滅了地上的殘火,然后才匆匆地離去,她要趕回去給烏拉特弄些吃的。此時那彎殘月已經滑入西山,天空中只有些星星眨著眼睛,調皮地向她微笑,好像窺透了她心中的秘密。
次日早飯以后,大姐、二姐忙著服侍受傷的父親,佛古倫借口出村巡哨,防備梨皮峪人前來偷襲,又順路來到了那個山洞。此時烏拉特已經醒了,正靠在石壁上向洞口張望,臉上一副焦急的神情。見佛古倫走進來,烏拉特脫口而出:“哎呀!你終于來了!這半宿頂十年哪!可真是想死我了!沒發生什么事吧?”他掙扎著側過身來,一把就攥住了她的手。
佛古倫的臉“騰”的就紅了!兩個人自從長大以來,還沒有拉過手。她有些含羞地說:“想什么呀?有什么想的?不是想我,是想吃的了吧?”她嗔怪地甩開他的那只手,取出帶來的米酒和蒸饃,還有一籃半干的紅棗。他一邊看著烏拉特狼吃虎喝,一邊給他用米酒擦洗傷口,換上新帶來的草藥,再用樺樹皮包扎起來。做完這些事,烏拉特也已經吃飽喝足,嘴里頭一個勁兒地說感謝。
佛古倫瞪他一眼說:“謝什么呀?我是不想看著你這樣死!等到明年‘打冤家時,你再使勁追我爹,看我不一鞭子抽死你!”說完一轉身扭頭就走了,嚇得烏拉特倒抽一口涼氣。
就這樣一連數日,佛古倫都來山洞看望烏拉特,給他及時換藥,并帶來食物和干果。烏拉特年輕體壯,精力旺盛,再加上心情愉悅,傷勢很快地好起來。恰巧這段時間甘睦爾在家養傷,兩個姐姐忙著自己的家事,村中的大事小情都交給佛古倫打理,所以她能自主地安排時間,偷偷地到小山洞與烏拉特相會,而且至今尚未被別人發覺。
一晃半月有余,烏拉特的箭傷明顯好轉,紅腫早已消退,傷口開始結痂,于是他便想回到梨皮峪,但又有點兒舍不得佛古倫。這一段時間的朝夕相處,他們儼然就是一對小夫妻,這個小小的山洞就是他們的家。他真想永遠留在這個地方,他覺得這里就是人間的天堂。
這一晚月光如水,松濤陣陣,湖邊偶爾傳來青蛙的對唱,草地上不時送來野花的清香,山洞旁不知是什么蟲子在叫。小山洞里有些悶熱,烏拉特的胸膛里更熱得像燒起烈火。這半個多月的親密接觸,讓他更加喜愛這位剛直美麗的姑娘,想起來就令他心旌搖曳,激動不已。所以當佛古倫再次給他換藥的時候,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伸手就把佛古倫摟在懷里,長滿胡須的嘴唇在那牡丹花一樣的臉蛋上狂吻,兩只小蒲扇一樣的大手在那柔軟光滑的脊背上游走,嘴里還喃喃地說:“親愛的三妹!我太喜歡你了!嫁給我做妻子,我們成親吧!”他的舌頭尋找到她的香唇,一下子就順利地伸進她的嘴里。她本能地“啊”了一聲,渾身一抖,接著兩個人就成為了一個整體。
佛古倫被烏拉特緊緊地抱著,感到他的臂膀像鋼鐵般堅硬,他的心跳如戰鼓般擂響,那渾身隆起的肌肉若塊塊火炭在燃燒,那種強大的氣場讓她有些眩暈。她也喜歡這個男人,覺得他是個真正的男子漢。她也想嫁給他,與他做一對神仙伴侶。但是此時此刻,難道自己就這樣交給他嗎?連個起碼的儀式都沒有,自己多年來那些美好的憧憬全破滅了,是不是有些荒唐啊?
她幾次想推開他,但她覺得周身酥軟,四肢連一點兒力氣都沒有,那兩條胳膊不聽使喚,根本就沒有拒絕的意思。她想擺脫他的熱吻,可是她的舌頭不爭氣,似乎還在主動迎合他,竟然與人家緊緊地粘在一起。她想說:“我們是冤家,是不可能的!”但是還沒等她說出來,他好像就明白了她的心思:“我們不是冤家!我們是親人!是天底下最親的人!”她想說:“我們這樣做觸犯族規,是會被族人燒死的!”他似乎猜到了她的擔心,于是更緊地抱住了她,那寬闊的胸膛就像一座大山:“我不怕!我寧可被燒死,也要同你在一起!”于是她被徹底地融化了,仿佛消失在那座大山里。
五
不知是誰先脫掉了所有的衣服,也不知是誰先躺在了那堆干草之上,反正他們的身體像蛇一樣纏繞在一起,在朦朧的月色中蠕動。佛古倫的心中緊張而又驚懼,像一只小白兔一樣蜷曲在烏拉特的懷里。她有時覺得自己就像一塊木板,漂浮在茫茫的大海上,一排排巨浪向她猛烈地沖擊,一會兒把她推向浪尖,一會兒又把她摔進浪谷。她有時又覺得自己像架篷車,被猛推著跑在崎嶇的山路上,她的腰和腿被顛簸得又酸又痛。忽然,如同巨大的車輪輾斷了一根松枝,她的下體一陣撕裂般的疼痛,疼得她倒抽一口涼氣,緊接著周身一陣痙攣,一種又酥又麻的感覺從那里傳到腳尖,又迅速地蔓延到全身。她逐漸感到身心通泰,四肢像翅膀一樣飛起來,暈暈乎乎、飄飄蕩蕩之中,她覺得仿佛來到了帽兒山的白云之上。
夜深人靜,月上中天。那皎潔的清輝從水簾和蒿草的縫隙中瀉入,在地面上留下一片片斑駁的亮點,給這個小山洞帶來一絲神秘和矇眬。湖邊上盛開的野花尚未睡著,不斷地散發出誘人的芳香。那堆金黃色的干草溫暖而又柔軟,那些石桌、石凳和壇壇罐罐都閃耀著熱情的目光。尤其是石壁上的那尊女神,她的笑容是那樣酣暢、燦爛和怡然,讓此時此刻的這個小山洞,仿佛成了人間的天堂。雨住風停,干草堆上的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如同一尊奇特的雕塑。他們誰都沒有說話,覺得一切語言都是多余的。他們在靜靜地傾聽著彼此的心跳,好像在進行著無聲的交流。他們誰都不愿意松開,他們甚至想永遠都這樣抱在一起。
忽然,一聲接著一聲好聽的蛙鳴,喚醒了這對沉醉中的男女。佛古倫首先站起來,很快地穿好了自己的衣服。她用雙手撫摸著烏拉特的臉龐,情意綿綿地說:“今晚雖然沒有正式的婚禮,但是這里有天神做證,這個小山洞就是我們的新房了!從此以后我就是你的新娘。親愛的烏拉特!我的夫君!今后你無論走到哪里,我的心會永遠同你在一起!”
烏拉特擁抱著佛古倫的身體,動情地說:“今晚你我融為一體,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我們不是什么仇敵,再不要搞什么打冤家!我們要讓兩村的人們和睦相處,我們要成為長白山里的神仙伴侶!佛古倫,親愛的三妹!我的妻子!我的新娘!我真舍不得你走!我真想就這樣永遠和你在一起!”
佛古倫理了一下鬢邊的長發,有些無奈地說:“我也舍不得離開你!但是今天太晚了!我必須盡早趕回去。你的戰馬已經跑丟了,明天我還要想法兒送你回村!”說完一狠心轉過身子,風兒一樣飄了出去,轉眼消失在山林里。
次日天剛大黑,佛古倫就悄悄地來到了山洞。兩個人又是一番纏綿,她才把烏拉特帶到山西。臨別時,兩個人約好了見面的暗號,并爭取每個月的初五那天,都在小山洞見上一面,一晃兩個多月過去了,南北二村相安無事,兩個人的約會也在偷偷地進行。
自從與烏拉特有了肌膚之親,佛古倫的心上像開了一朵花,成天把笑容掛在臉上,連走路都哼唱著好聽的歌兒,干什么活兒都像一陣風似的,弄得父親和姐姐們都有些莫名其妙。不過最近有件事讓她心煩,就是經常胃不舒服,吃什么都覺得惡心,還直往上返酸水兒。她自己沒和家里人說,但父親和姐姐們都發現了,問她是怎么回事。她回答說我也不知道啊!是不是吃什么東西不對勁兒了,或者是被冷風吹著了。兩個姐姐雖說投來詫異的目光,但是誰也沒有太在意。她的秘密瞞過了幾乎所有的人,但卻沒有逃過老薩滿罌姑的眼睛。
老薩滿罌姑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雖然滿頭銀發,但卻膚白如雪,而且明目皓齒,體態苗條,走起路來如風吹楊柳,既俊美又飄逸,看得出當年一定是個極其漂亮的少女,就是現下走在布胡里村的大街上,也同樣吸引著所有男人的目光,除非他有病。
據說罌姑是完達山南邊村里的人,因為生得貌美,十五歲被本村的酋長看中,強行將她搶入家中,想納為小妾。但是罌姑有自己的意中之人,那就是本村的貧苦少年松子阿哥。兩個人從小青梅竹馬,長大后情意深厚,早就夢想著結為夫婦。因此罌姑銀牙咬碎,以死抗爭。松子阿哥則悲憤滿腔,痛不欲生。
新婚之夜,松子阿哥趁著酋長酒醉,從后墻跳入,把罌姑從虎口中救出。二人騎馬向南逃往長白山,不幸被酋長管家派出來的人馬追上,松子阿哥被當場射死,她則于悲憤之中跳下懸崖。不料卻被懸崖之中的一棵老樹掛住,沒有死成。恰巧那天一個黑衣黑褲的黑老太婆騎匹黑毛驢由此路過,把她救了下來并帶到帽兒山。從此她便拜這個老太婆為師,出家當了尼姑。二十五年前她奉師命下山,救治流行性瘟疫,完事之后便留在布胡里村做了薩滿。
罌姑為人善良,常給村中的人們治病,幫助大家排憂解難。誰家若是有個大事小情,她總是張羅在頭里,因而受到族人們普遍的尊重,大伙兒都把她奉為神使。十二年前,佛古倫的母親烏蘭去世,扔下四歲的女兒無人照管,甘睦爾便請她幫忙照料。十幾年來,她始終把佛古倫當成自己的女兒,佛古倫也把她看做自己的媽媽,有什么心事都愿意跟她說。
佛古倫鐘情于烏拉特,從一開始罌姑就已經察覺,并多次暗中相助。她從自己的悲慘遭遇中生發出憐憫之心,一心想成全這對年輕人。因此當佛古倫經常嘔吐向她求醫的時候,她便微笑著說:“孩子,你的毛病不是風寒濕熱,也不是飲食不周引起,一定還有別的原因。你近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你只有告訴我實情,我才能對癥下藥,否則我將無法幫你。”
佛古倫臉兒一紅,裝作無事似地說道:“沒有哇!真的沒有!我若是有什么事情,怎么會瞞著罌姑媽媽?”
罌姑聽后正色說道:“你這個孩子!還在跟我撒謊!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打冤家的那天晚上,你到哪里去了?為什么到四更才回來?這以后每個月的初五那天,你晚上都出去干了些什么?你最近胃腸不適,那是有喜的征兆,你要瞞到什么時候啊?要瞞到肚子大起來嗎?這件事你誰都能瞞得過,但你騙得了我嗎?你還記得‘打冤家的那天晚上,給你帶路的鳥兒嗎?那可是我馴養的白鶴呀!還有那個小山洞,你不知道是誰的嗎?”
佛古倫沒等完全聽完,就連忙撲通一聲跪下了:“對不起呀!罌姑媽媽!是我錯了!是我不該瞞著你,謝謝您在暗中幫助我。但我實在羞于啟齒,也不懂得自己是否有喜了。這件事情一旦傳出,必然滿村風雨,父親和族人們豈能放過我?事已至此,怎么辦哪?請罌姑媽媽給女兒出個主意吧!”
“哎!罪過呀罪過!本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就應該光明正大地結為夫妻,怎么就攤上這么個年代,生在這么一個鬼地方啊!怎么辦?不要怕!我的孩子!媽已經有了主意了,你只需按我說的去做,就可以了!保你母子平安無事。”說著與佛古倫耳語低言數句,不一會兒,兩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會意的笑容。
六
三天以后的一個中午,天氣炎熱,四野無風,火辣辣的太陽當頭照著,烤得人們都有些喘不過氣來,連樹木和花草都打蔫了,只有樹上的知了還在一聲接一聲地叫著,叫得佛古倫心里發煩,周身燥熱。于是她走出家門,邀請兩個姐姐共同去湖中洗澡。兩個姐姐自從結婚以后,三姐妹就很少一起出去玩了。今天小妹熱情相邀,兩個姐姐高興萬分,欣然應允。三個人有說有笑,不大會兒就來到湖邊。
秋日里的布爾胡里湖碧綠清澄,透澈得如同鑲在大山里的一塊寶鏡。那蔚藍的水洗一般的天空,那潔白的棉絮一般的浮云,那蒼翠的寶石一般的山巒,那墨綠的幔帳一般的森林,全都平靜地倒映在那片湖泊里,好像水中還有一個同樣的世界。只有當那湖中的魚兒躥出水面的時候,才打破了天地之間的界限。隨著一瞬間浪花的逝去,那水波逐漸蔓延開來,方才還平靜的湖面即刻變成了一幅抖動的彩綢,讓人極易生出感慨和遐想。
姐妹們先是洗了把臉,感覺那湖水滑滑的,膩膩的,像是新擠下的母羊的乳液,帶著一股清新的野草的香味。緊接著她們又脫下靴子洗腳丫兒,感覺那湖水暖暖的、柔柔的,像是母親烏蘭那雙美麗的手。愜意和溫馨喚醒了她們童年的回憶,她們好像突然變成了三個沒有長大的孩子,很快跳進水中盡情地嬉戲起來。
三姐妹洗完了頭發又洗身子,洗完了身子又打水仗,正在玩得高興之時,忽然聽得天空中一聲鳥叫,一只白色的大鳥“唰”地從三個人的頭頂上飛過。那扇動的翅膀帶來一股涼風,讓玩耍中的姐妹們頓時冷靜起來。但是由于陽光刺眼,那只鳥兒又飛得太快,她們都沒看清是只什么鳥兒,只看見那只鳥兒長嘴一張,把一件什么東西丟在了湖邊草地上,然后歡叫著向東方飛走了。
三姐妹下湖洗澡,她們的衣服就放在草地上。方才那只大鳥丟下的東西,顯然就落在她們的衣服上了。出于好奇,她們無心洗澡了,于是匆匆跳上岸來,她們要看看那是一件什么東西。
大姐恩古倫動作麻利而且眼尖,她第一個跳上岸來,隨即高聲叫道:“哎呀!二妹、三妹快來看哪!三妹的衣服上有個東西呢!挺好看的哪!”
二姐正古倫急步向前,一伸手撿起那件東西,左看看,又瞧瞧,然后搖搖頭說道:“該不是那只大鳥的鳥蛋吧?不像啊!鳥蛋也沒有這樣色的呀!”
小妹佛古倫是最后一個上岸來的,她看見二姐確實從自己的衣服上撿起一件東西。那東西約摸有雞蛋大小,圓圓的,紅紅的,光光的,滑滑的,通體泛著柔和的光澤,散放出一股誘人的香味。說是鳥蛋吧?沒見過這樣的,說是水果吧?不知是啥東西。兩個姐姐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傳來傳去,愛不釋手。佛古倫拿過來,感覺那東西模樣像果,細膩如玉,嫩得冒水兒,紅得可愛,聞著芳香撲鼻,聽著嚶嚶有聲。佛古倫喜愛非常,把它貼在腮邊把玩。沒想到那東西竟像長了腿的一般,“嗖”的一下滑入她的口中去了。驚得大姐二姐同聲高呼:“哎呀!怎么吃了呀?快吐出來!快吐出來!”小妹佛古倫也急得直跺腳,一勁兒掐住喉嚨往外噦。
可是一切都晚了!那東西甘甜酥軟,入口就化,早已進入佛古倫的肚子里。大姐和二姐都感到奇怪,為什么自己也曾貼在嘴邊,那東西卻完好無損,怎么一到小妹那兒就進肚了呢?她們回家后講給父親聽,甘睦爾也感到十分神奇,但是誰也沒有特別在意。
然而新奇的事情接連發生了!吞下這枚朱果之后,佛古倫竟然連續三天不吃不喝,不但一點兒也沒餓,而且還滿面紅光,精神倍有,連惡心和嘔吐的毛病都好了。村里的人們聽說后,一傳十,十傳百,都覺得這是一件奇聞,但是議論一段也就過去了。
可是佛古倫這邊沒有過去,她的故事還在繼續。自從吞下這枚朱果,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來。大姐和二姐都明白,三妹子這是有喜了,于是一齊去告訴她們的父親。甘睦爾聞之大吃一驚,自己的女兒尚未出嫁,哪里來的喜呀?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然而事實在那兒明擺著,女兒的肚子確實很大了,而且這幾天如同雨后的蘑菇,有迅速發展之勢。爺兒四個無可奈何,只好去請教薩滿罌姑。
老薩滿罌姑問明情由,隨即向甘睦爾深施一禮,然后才一本正經地說道:“尊貴的村主大人,這件事非同小可!不是本使一看過就能立即說清了的,我們還是問問天庭吧!”罌姑的意思是要作法請神。甘睦爾聞聽大喜:“那太好了!那我們就聽聽神的指示吧!我也好放心了!”
經過三天的充分準備,作法的一應物件全部就緒。在甘睦爾家那寬大的院子中間,用木桿和木板搭起了一座法壇,法壇的后邊掛起了黑色的幔帳,幔帳的前邊是一排供桌,供桌的上面擺放著豬、牛、羊三牲和一些果品。法壇的正中央是一個很大的香案,香案上依次擺著九只香爐,香爐里插著九炷長香。那裊裊上升的香煙聚在天空,竟然形成了一塊很大的彩云,讓前來圍觀的族人們暗暗稱奇。
卯時三刻,東方的太陽剛剛露臉兒,沐浴已畢的老薩滿罌姑帶著四個女伴當登上法壇,從黑色的幔帳后邊走了出來。隨著一陣鑼鼓和嗩吶聲響起,四名女伴當分列東南西北四個方位,而罌姑薩滿則站在了香案的正中間。只見那罌姑頭上戴著一頂高高的帽子,帽子上插著兩根綠色的鳥翎,身上穿著青色的鹿皮袍子,袍子的中間扎著紅色的腰帶,腰帶上掛滿金黃色的銅鈴。她的腳上穿著一雙白色的鹿皮靴,皮靴的腰身上也掛著許多銅鈴。她左手擎著一把羊皮鼓,右手舉著一桿牛皮鞭。白凈的臉上涂脂抹粉,那模樣兒俊得像南海的觀音。鬢邊的白發上系著飄帶,還綴著兩朵野花,又像是深山里修行的巫神。那四個女伴當皆一律穿著黑色皮衣,頭上戴著彩色面具。那面具上的神情分為喜怒哀樂,好像廟里的四大天王。她們的腰帶上也都掛著銅鈴,手里擎著皮杖和小鼓。村里的族人們見過許多請神的場面,但是今天仍然感到十分新奇,一個個抻著脖子往前擠。
這時只見罌姑薩滿右手一抖,“叭”的一聲鞭響,隨之抖起肩膀,扭動腰肢,左手用五指叩擊皮鼓,右手擎著長鞭翩翩起舞。那腰間和腿上的銅鈴晃動,隨著韻律有節奏地響起,與皮鼓合奏成一曲獨特的音樂。那四個女伴當則搖頭晃腦,手舞足蹈,往來走動,如醉如癡。那音樂聲忽緊忽慢,忽急忽緩,忽高忽低,似有似無。有時像驚濤駭浪,有時如小溪潺潺,有時若狂飚驟至,有時同細雨和風,全在罌姑一人掌控,聽得人們頭皮發奓,目瞪口呆。
約摸過去一刻鐘的工夫,正當眾人全神貫注之際,那音樂聲戛然而止。罌姑薩滿素面朝天,以鞭桿點地,請甘睦爾家人前來進香,向天庭表奏所請之事。待四人上香禮畢,她則放下鞭鼓,手擎三炷長香,遙向空中三拜九叩,口中念念有詞,語速越來越快,神態似同瘋癲。眾人雖然并不知道她說的是什么,但卻都明白,她是在同天神對話。
罌姑念叨了好大一會兒,突然嘴冒白沫,兩眼一翻,“撲通”一聲,跌坐在香案后邊的靠椅之上,隨之大叫一聲:“甘睦爾全家聽宣!”分明是一個沙啞的老年男子的聲音,甘睦爾知是天神到了,急忙率領三個女兒跪在地上。
少頃,又聽那男聲接著說道:“甘睦爾!你好福氣!你的三女兒佛古倫雖在凡塵,但她本是昆侖山瑤池的仙姑玉女,只因為擅拔靈芝仙草,才被西王母貶到人間。如今她業行已滿,即將歸天。念她在人間多行善事,西王母特差白鶴童子賞她一枚朱果,讓她食后懷胎,在世上留根生子。這孩子本是神仙轉世,將來必是位大英雄,望汝等好生待他,不可怠慢。天宮事冗,無暇多言。嗨呀呀!吾去也!”眾人只聽罌姑大叫一聲,恢復原態,那沙啞的男性聲音亦隨之消失,表明天神已經走了。
甘睦爾和族人們一聽,這才如夢方醒。怪不得佛古倫貌美如花,武藝出眾,敢情人家不是凡人,是仙姑下凡哪!她不經意間吞下朱果,竟然懷上了一位天神,這是布胡里村的榮幸啊!全村人皆歡欣鼓舞,奔走相告。甘睦爾的心里更是樂開了花。這回他算徹底明白了,自己長得這么丑,卻生了一個這么好的女兒,原來是神的恩賜呀!佛古倫則即刻身價倍增,村中的女人們里三層、外三層,如同眾星捧月一般,把她攙回后堂去了。自此族人們皆對佛古倫刮目相看,家里人更是對她呵護備至。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罌姑薩滿的妙計成功了!可嘆老人家的一片苦心哪!
七
光明似箭,日月如梭,轉眼就到了次年的春天。正當燕舞鶯啼、花紅柳綠之時,佛古倫生下一個大胖小子。這孩子降生那天,說也奇怪,村中的騾馬一齊長叫,天空中有數百只蒼鷹飛來,村里人益發相信這是天神轉世,紛紛攜帶禮物前來祝賀。這孩子生得寬額大耳,濃眉重眼,頭發油黑,大手大腳,哭聲極其響亮,樂得甘睦爾一家皆喜笑顏開。老薩滿罌姑第一個趕來祝賀:“村主大人喜得外孫,族中大業后繼有人,此乃闔村之幸、部族之福啊!”
甘睦爾樂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線,那張雷公嘴彎成了一個月牙兒。他接過罌姑的話來說:“孩子降生我家,神使功不可沒。您是通曉天機之人,就煩您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罌姑薩滿微微一笑,謙遜地擺著手說:“天生貴子,可喜可賀!幫忙責無旁貸,功勞卻不敢當。既蒙大人厚意,本使不能不從。依我看來,這孩子既是天神轉世,就不能再隨你們完顏家族的姓了,應該在塵世之中選一個最為尊貴的姓氏。萬物之中,以金為貴,我看就姓愛新覺羅為好。至于名字嘛!我們這個部族世居布庫里山下,就叫做布庫里雍順吧!圖個和諧與順利,怎么樣?”隨即送給孩子一副銀鎖,掛在脖子上。
“布庫里雍順,好名字呀!愛新覺羅,這個姓也尊貴!”甘睦爾聞言大喜,佛古倫聽了也樂得合不攏嘴。喜訊傳到村中各戶,族人們家家喜笑顏開。人們皆反復念叨著“布庫里雍順”的名字,希望能跟著沾沾喜氣。
暑去秋來,光陰荏苒,轉眼就是一年。小雍順在家人的呵護下茁壯成長。這孩子不但生得十分結實,而且反應極快,小模樣越長越俊不說,小嘴巴甜得就像抹了蜜糖,成天圍著母親“額娘、額娘”地叫著,樂得佛古倫如同真的做了神仙。見了甘睦爾則一口一個“達達”(祖父之意),還一個勁兒地點頭行禮兒,高興得甘睦爾成天笑容滿面,早早地就張羅著辦周歲慶典。
到了正日子那一天,甘睦爾家大擺宴席,遍請親朋好友,還特地請來了戲班子唱“大腳戲”。本村的族人們幾乎全部到場,就連科爾沁草原的索乎王爺都到了,還帶來了許多禮物。甘睦爾家車來人往,賓客盈門,一時熱鬧非常。
佛古倫這天打扮得格外漂亮。她身穿一件湖藍色的緊腰長袍,外罩一件潔白的兔毛馬甲,頭戴一頂乳白色的貂皮軟帽,旁邊還插著三根鳳尾翎,腳蹬一雙白色的鹿皮靴,手里還拿著一方紅色的香帕兒。粉嫩的臉蛋兒好比帽兒山里的桃花,清亮的大眼睛如同布爾胡里的秋水。她領著小雍順參加完所有的儀式,又給遠來的客人挨桌敬了酒。看著宴會已經進入高潮,趁著無人注意之機,便把孩子交給老薩滿罌姑,自己悄悄地溜出院門,飛也似地跑到屋后林中去了。
原來自從她與烏拉特在小山洞里成就了好事,兩個人按照事先的約定,就經常在那里見面。一年多來兩個人你親我愛,如膠似漆,儼然似一對兩地分居的夫妻。他們雖仍無力阻止每年一度的“打冤家”,但是卻以種種借口,連續兩次都沒有參加了。他們已經謀劃好,等孩子長到兩周歲以后,就帶著他共同遠走高飛,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今天在儀式之后,選在甘睦爾家屋后的小樹林中見面,是兩個人事先就約好了的。
看到心上的人兒匆匆趕來,久等的烏拉特抑制不住內心的沖動,一把將佛古倫摟在懷里,狂熱地親吻著她的面頰,使勁兒地撫摸著她的肩背,嘴里還在百忙之中急切地說道:“怎么不把孩子帶來呀?讓我也看看咱們的兒子呀?我都快要想瘋了!兒子都一周歲了,我這個當爹的居然連一面也沒見著!我心里難受啊!”說著竟然流下淚來。
佛古倫掙脫他的擁抱,替他擦去臉上的眼淚,安慰似地說道:“再忍耐一些時日吧!現在還不是我們忘乎所以的時候!那樣會壞了大事的!”她也親吻著他的嘴唇,撫摸著他的肩臂,發現他的臉龐明顯地消瘦了,白凈的兩頰鉆出了許多新的胡茬兒,不覺一陣陣感到心疼。她溫順地躺在他的懷里,像一只美麗的小羊羔兒。他緊緊地擁抱著她,順勢坐在大樹旁的草地上。他們忘情地親熱著,好像這里就是兩個人的世界。
其實他們大錯而特錯了!而且錯得一塌糊涂,無可挽回,讓之前的一切努力皆付于流水。俗話說:“人過有影,雁過有聲。”佛古倫和烏拉特往來已久,至今未被發現,二人自覺平安無事,豈不知他們的行蹤,早就被一個人瞧在眼里,并暗暗地記在心上,這個人就是布胡里村的蕭延武。
八
說起這個蕭延武,在山南村也是個響當當的人物。他不屬于本部落的完顏家族,他是從科爾沁那邊過來的契丹人,是十五年前甘睦爾在販馬時結識的朋友,后來就投奔到這里居住。蕭彥武孤身一人,是個外來的光棍漢。
但是這個光棍漢可不簡單,他雖然還不到四十歲,卻早已武藝精熟,功夫獨到,尤以相馬、馴馬著名。他也因此得到甘睦爾的青睞,在村中頗有一些地位。要說論心術武功,在整個山南村除了甘睦爾,他沒有服過任何人。他這個人生得細腰乍臂,長胳膊大腿,一張長掛臉兒,兩道八字眉毛,臉上一根胡須也沒有,卻密布著深深的麻坑。這個人與人見面,總是先點頭后微笑,一對老鼠眼睛滴溜溜亂轉,嘴里甜得像抹了蜜糖似的,但是肚子里卻沒有什么好主意。他還有一大嗜好,那就是見到漂亮女人邁不動步,有事沒事嬉皮笑臉,動手動腳,往往嚇得人家轉身就跑。時間久了,村里的人知道了他的品性,便稱其為“笑面虎”。
“笑面虎”來到布胡里村之后,先是看上了老薩滿罌姑。那時候罌姑才三十多歲,白衣粉面,風姿綽約,那長相一如她的名字,就像長白山里的一朵罌粟花。可罌姑是誰呀?那是神的使者,有著超人的法力和智慧。所以盡管他絞盡腦汁,招法用絕,幾次趁著夜深人靜,摸到罌姑住處,企圖趁機下手,沒曾想不是讓飛刀擊中,就是被獵狗咬傷。有一次他已經撬開罌姑的屋門,摸到罌姑的寢室,透過那道薄如蟬翼的紗帳,他已經看到罌姑那白皙豐滿的大腿,以及那微微隆起的酥胸和曲線優美的香臀,緊張得他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連哈喇子都流了下來。看到罌姑沒有動靜,他正要撩開紗帳撲上去的時候,不知被什么東西“咯噔”一口,立刻就叨瞎了他的一只眼睛,疼得他嗷嗷怪叫落荒而逃,從此就再也不敢打罌姑的主意了,笑面虎也就成了獨眼龍。
笑面虎雖然瞎了一只眼睛,但是眼瞎心沒死,他又把目光盯上了村主的女兒。要說甘睦爾的這三個女兒,那是一個比一個漂亮。號稱帽兒山下的三朵牡丹花,在方圓百里都聲名赫赫。大姑娘、二姑娘誰也不理睬他,先后嫁給了本村兩個誠實忠厚的少年,弄得他雖然煞費苦心,卻竹籃打水。佛古倫長大了,出落得比兩個姐姐還要俊美,于是他的獨眼又瞄準了三姑娘。他想自己若是能娶到佛古倫,說不定就能成為甘睦爾家的上門女婿。過幾年那老猴精年歲大了,這布胡里村的“大人”還不是自己的?他每每想著想著,心里就甜蜜無比,有幾次竟然在夢里笑出聲來。
笑面虎使盡渾身解數討好佛古倫,可這位高傲的三姑娘就是正眼不搭,有幾次還在人前斥責他,這讓他惱羞成怒,恨意頓生,氣得他在背后破口大罵:“小丫頭崽子!你等著!你不嫁給我,我讓你沒好!早晚我要撕碎了你!看你還浪不浪?”他早就聽說佛古倫與北村的烏拉特走得近,后來又發現在“打冤家”過程中,烏拉特竟然冒死為她擋箭,他覺得這里邊一定有問題。于是便借口去追尋烏拉特,多次到村東的山林中查找,希望能發現一些有用的線索。
然而笑面虎卻收效甚微,他只找到了烏拉特的那匹戰馬。那匹大白馬由于受傷,已在林中死亡數日,身體早被野獸掏空。后來他又多次悄悄地跟蹤佛古倫,懷疑她是去與烏拉特相會,但是跟著跟著就不見了,不知道那丫頭鉆到哪里去了。笑面虎沒有灰心,繼續蹲守。有一天晚上他在湖邊不遠,似乎聽到了有人說話的聲音。他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悄悄前行,已經摸到了那個小山洞的旁邊,正在側耳細聽,忽然黑暗中有一只大鳥飛來,“咣當”一聲,就向他的額頭上啄了一口,他立即感到天旋地轉,“撲通”一下就摔倒在地上,半晌沒能爬起來。他摸摸自己的額頭,居然被啄出一個雞蛋大小的包來,差不遠兒就啄瞎了他的獨眼,嚇得他再也不敢到湖邊去了。
時隔不久,就聽說佛古倫吞下朱果,懷上天神,這更讓笑面虎疑竇叢生。他不相信佛古倫是什么仙姑,是仙姑怎么會食人間煙火?他更不相信女人吃個野果就能有喜,那世上還要男人干什么呀?他聽說過伏羲和女媧成親的故事,這才傳下了華夏民族。如果吞朱果就能生育,當年女媧為什么不用?于是他下定決心暗中監視,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說不定到時候一箭雙雕,美人和村主一起到手啊!
好些日子他啥都不干,眼睛就沒離開過甘睦爾的家,尤其是注意佛古倫的行蹤。今天這個慶生宴會上,佛古倫借故走脫,別人沒有注意,卻被他看在眼里。佛古倫到屋后小樹林與烏拉特相會,兩個人的所有活動和對話,他都看得明明白白,聽了個清清楚楚。他躲在一排木柵之后,看著烏拉特擁吻著懷中的美人,嘴里還念叨著自己的兒子,不禁妒火中燒,氣沖云天,恨不得立即沖上前去,把烏拉特撕為兩半,再立即占有了這個小美人。“他媽的!小賤貨!跟我人模狗樣裝正經。跑到這里來干好事!真是色膽包天!不知羞恥!”他一邊恨恨地罵著,一邊腦筋飛轉,突然一拍額頭,心中大喜:“這不正是扳倒甘睦爾、奪取小美人的好機會嗎?我何不……”
于是笑面虎飛也似地跑回前院,在來賓的主桌旁邊一站,大喝一聲:“別喝了!別喝了!還喝什么呀?還慶祝什么呀?你們都受騙了!”
眾人一聽皆大驚失色,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偌大的院子里即刻鴉雀無聲。甘睦爾見狀厲聲喝道:“我說笑面虎啊!你想干什么呀?”
“干什么?你的寶貝女兒干了些什么,你還不知道嗎?還在這里裝模作樣?說什么你女兒是個仙姑,說什么吞朱果懷了天神,都他媽的胡扯!大伙兒都被這老猴精騙了!好可笑哇!哈!哈!哈!哈!哈!”一陣怪笑。院子里即刻如水進油鍋,一瞬間就炸了營了。
甘睦爾一聽勃然大怒:“笑面虎你胡說八道!滿嘴噴糞!你他媽的今天是喝了老虎尿了?還是吃了豹子膽了?敢在這里胡鬧?來人哪!給我亂棒打出去!扔到山里頭喂狼!”十幾個壯漢立即沖了上來。
笑面虎聞聽冷笑著說道:“村主大人息怒!不用你拿大棒趕我!我這就帶你們出去。知道你的寶貝女兒去哪了嗎?現在她正與烏拉特相會,就在你們家屋后的小樹林里。你那個野來的寶貝孫子,就是烏拉特的孽種!不信的話,你們現在就跟我走!”說罷飛步躥出。院子里的人們出于好奇,“呼啦”一下子全跟了出去。甘睦爾環視前后左右,確實沒看見佛古倫,于是便帶著兩個女兒,尾隨著眾人走了出來。
九
也許是該著這天出事兒!古語不說過色膽包天、當事者迷嗎?這話一點兒不假。佛古倫這天偷偷出來,背著這么多人與烏拉特在屋外會面,這本來就極其危險。如果按照她原來的想法,兩個人見上一面,說幾句話就走,也許什么事情都不會發生。可是當烏拉特緊緊地抱住她,親吻她的時候,感情就逐漸代替了理智。她雖然害怕被別人看見,但她實在無法拒絕烏拉特的熱吻。她一次又一次地推開他,又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擁在懷里。烏拉特就像中了魔一樣,緊緊地摟著她:“我看不見自己的兒子,還不能好好地稀罕一下自己的女人嗎?我不怕!誰愿意看見誰看見!”他抱住佛古倫不松手了!
兩個人還在情意綿綿,你貪我愛,恰好被笑面虎帶人逮個正著。村里的壯漢們全都看見了烏拉特,果然與佛古倫抱在一起,笑面虎所言句句不虛,于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呼啦”一下子全都沖了上去。烏拉特雖然英勇無畏,但他一怕傷害了佛古倫,二也確實是寡不敵眾,很快就被五花大綁,擁向前邊大院。
甘睦爾見狀無話可說,不禁心口發熱,血往上涌,只覺得喉嚨一咸,“啪嚓”一大口鮮血吐出,兩眼一黑就倒在了院子當中。族人們急忙連捶帶喊,半晌方才蘇醒,但已經是滿眼淚水。當著所有來賓和族人們的面,他站起來問自己的女兒:“笑面虎所言是真的嗎?小雍順到底是誰的孩子?”
望著被打得昏昏沉沉、已是遍體鱗傷的烏拉特,佛古倫悲憤滿腔、百感交集。事已至此,她不能再瞞著自己的父親了,她要當著全村人述說自己的衷曲。于是她撩起長袍,“撲通”一聲跪下,哽咽著說道:“親愛的父親,對不住了!女兒不孝,給您闖禍了!也讓全村的人蒙羞了!實話告訴你吧!小雍順是我的孩子,也是烏拉特的孩子,我們倆在幾年前就好上了!同是這長白山里的女真人,我們為什么不能結為夫妻?怎么就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是因為‘打冤家那件事嗎?山南和山北算什么冤家?兩村有什么血海深仇?大家為什么要聽那沒影兒的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