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現碧
1989年冬季有感于一個流傳深廣關于騾子的傳說,我專訪了1969年到陰山北部一個山村下鄉插隊的北京知青,一個以動物為主角的故事,坐在土炕上舉杯對飲夜空深邃西北風激烈,每一個細節都敲打著我們各自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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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早逝叔嬸子收養我到了十八歲,趕上上山下鄉,就從北京來到了內蒙古陰山北部的一個小村子插隊落戶,從首都一個學生變成偏僻山溝里的農民,身體和靈魂都經歷了脫胎換骨的蛻變。好在那個時代的人適應能力強,兩年以后我就完成了身份轉換,放牛放馬放羊春耕秋收拉碾打場全部過關,學會抽旱煙蹲著吃飯罵人說臟話逐漸融入了這樣近乎原始社會一樣刀耕火種的生活方式。在生產隊比起所有其他農活,只有當馬車倌才是最體面最受人尊敬羨慕的營生,有句順口溜“騾子駕轅馬拉套,車倌帶著鏟鏟帽,鞭子響車轱轆轉,給個縣長也不干”。經過我的再三請求,也鑒于我在生產隊的表現和全體社員對我的認可,隊長同意我當車倌但是必須先跟著老車倌常大有做學徒半年。
常老漢車上駕轅的騾子叫“白玉點兒”,那可是方圓百里遠近聞名的名騾,渾身黑毛像黑緞子一樣閃亮,兩只眼睛中間靠近腦門子的地方長著像核桃大小的一片白毛,白玉點的名字就是來源于此。它高大健壯比一般的騾子高出半頭,干活以一頂仨,有的時候不用拉套的套馬獨自拉車就能出遠門,最傳奇的是它個性暴烈,據說沒有車倌敢打它,就連馬群里最兇悍的兒馬子也對它退讓三分。
我的專心致志和勤快努力,半年下來已經掌握了車倌的全套技術,不論出遠門進草地還是煤窯拉炭村里的雜活,我都得心應手輕車熟路了。我趕的就是師傅常老漢的這套車,由名騾“白玉點兒”駕轅兩匹黃馬拉套,我坐在車轅上甩著戴紅纓子的長鞭子“啪啪”作響,空車的時候一路小跑能超好多馬車,威風凜凜那個得意勁就別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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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沉浸在無限喜悅的時候,樂極生悲的事情發生了,夏天的一個下午,我趕著車上山拉石頭返回途中,在路過河槽的時候,洪水沖開一個深溝把車轱轆卡住了,任我怎么用鞭子抽打兩匹拉套的黃馬,車子絲毫不動。眼看著天黑了,我情急之下,在抽完兩匹黃馬的時候順手在“白玉點兒”的后胯上戳了一鞭桿子。“白玉點兒”猛的前蹄騰空后蹄站立一聲咆哮,車子向后傾斜把滿車石頭倒了下去,然后拉著空車狂奔而去,把我丟在荒野外。
等我狼狽不堪的返回村子里,馬車早卸了,兩匹黃馬和“白玉點兒”拴在馬圈里吃草,我氣急敗壞地把“白玉點兒”拉出來拴在馬樁上用鞭子抽打,一邊抽打一邊罵,發泄我所受的屈辱和怒火。正在這個時候常老漢奪下我的鞭子,一腳將我踢開,睜圓眼睛罵我“你娃娃是要找死呀?你不知道白玉點兒不能打?你這樣做是自尋死嘛!”。他解下來韁繩把白玉點兒拉回馬圈拴好,喝斥我跟他回家吃飯。吃飯的時候他給我講起“牲靈”的事。他說大牲口都是有靈性的,要不怎么能叫“牲靈”了,尤其是騾子,是馬和驢雜交的后代,既有馬的靈動又有驢的倔強。大凡牲靈都懂得知恩圖報,但是更會記仇的,俗話說得好:“打烈馬撲犟牛,見了騾子要磕頭”,尤其是像白玉點兒這樣的騾子更是不能打。他給我分析車卡住了出不去,多半是那兩匹黃馬在做鬼,人分奸忠,牲靈也一樣,那兩匹黃馬奸得厲害,平時看著把套繩繃得又緊又直好像很用力的樣子,其實是作假根本就不用力。你今天誤解冤枉了白玉點兒,你必須用誠意和它化解仇恨取得和解,不然你這車倌是當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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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真是如常老漢所說的一樣,盡管我像做錯事的小孩子一樣,試圖緩和修復我和白玉點兒的關系,它卻始終不接受我。我割上最好的青草端到馬槽前都被它拒絕,它眼睛充滿敵意噴著響鼻用前蹄跺著地向我發出警告。經過五六天這樣的表達,有一天我竟然懷抱青草靠著馬槽睡著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白玉點兒終于重新接納了我。在拉運過程中上坡下坡回頭拐彎輕重緩急它都控制自如,甚至刮風下雨下雪等異常天氣它也會通過肢體語言提醒我。有一次我套上白玉點兒獨自去河槽拉沙子卡在沙窩里,突然下起暴雨來,白玉點兒竟然前腿跪著硬是從沙窩里把車拉出來,等洶涌的洪水帶著咆哮聲沖下來的時候,我們已經安全上了河岸,它渾身被汗水浸透,我摟著它的脖子熱淚奔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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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以后糧食碾打入庫就到了交公糧的日子,我們村三輛馬車裝滿糧食一早就出發,我的車當然是排在第一位,快出山口的路叫什拉諾爾大壩,六里長的大壩坡度很陡,路兩邊一邊貼緊懸崖峭壁一邊是深溝,這個時候馬車的磨桿(相當于現在汽車的剎車)斷了,三四千斤的糧食加上車子下坡的慣性使得車子失控奔跑起來,盡管白玉點兒努力用四只蹄子后挫也無濟于事,我站在轅桿上徹底慌了神,竟然從前栽下去落在了轅騾和套馬之間的套繩上,這時候白玉點兒一口叼住我棉襖外的布腰帶,等我反應過來我和馬車都在河槽里的沙灘上。后來才知道白玉點兒用嘴叼著我駕著失控的馬車沖出山口沖向河槽的沙灘上,結果是我摔斷一條胳膊卻保住了性命,而它摔斷一條前腿成了終身殘廢,車和糧食安然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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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個大事故之后,我就認定我和白玉點兒這輩子是不能分開了,我養好病一切如故,但是白玉點兒卻永遠成了殘廢,只能在村邊地頭挪著一條殘腿吃草,我每天照顧它的草料飲水。再后來我干脆斷了回城的念頭和師傅常老漢的二閨女云霞成親真正扎下了根。1979年農村包產到戶,在分牲畜的會議上,因為有人認為白玉點兒已經成了廢物建議殺了吃肉,我指著鼻子操人家八輩祖宗,最后放棄其他正常能勞動的牲畜,我選擇了他們認為是廢物的白玉點兒。
我每天對它悉心照顧,閑暇的時候我撫摸它的臉和脖子,它也用嘴和臉蹭我的后背和手。有的時候它凝望著遠方那條大路長久不動,豎起耳朵捕捉遙遠的聲音,是否在回憶曾經的一次次風光的遠行?偶爾嘶鳴一聲也顯得無限滄桑,后來它連續幾天不進食就連身旁的蠅蟲也懶得驅趕,我覺得離別的時刻已經不遠。
誰也不會料到它離去的方式也是那樣悲壯,在村東有一個陡峭的山坡,西邊上去是緩坡,東邊卻是九十度的斷崖,有四十米高,等我們發現的時候,白玉點兒已經摔死在斷崖下面,有人說可能是它腿不利索不小心摔下去的,但是我斷定它是從西邊挪上去自己縱身跳下去的,我了解它的性格,它以這樣悲壯的方式再一次展示了它剛烈的性格,維護了尊嚴。人和人有緣分一說,而我的緣分竟然是和一個騾子,是它改變了我的人生道路,使得我放棄了回到首都,選擇留下當了農民,但是我此生無悔。
時間轉眼又過去二十多年了,當年的那個北京知青是否還堅守他的諾言依舊生活在那個小山村?隨著歲月的流逝都已經顯得無關緊要了,最重要的是在我的腦海里已經有了永不磨滅的雕像:那是一匹渾身像黑緞子一樣閃亮,腦門子上有一塊白玉般的騾子時刻騰飛在天空中,隨時羽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