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色濟南

余顯斌

1.

泉水涵養著濟南。

濟南如一張宣紙上的畫，是一汪汪的泉水，讓它在宣紙上潤染著，淡化開。從此，天晴時，濟南天空一片青嫩明亮，水光瑩然;天雨時，濟南景色一片迷蒙如畫，朦朦朧朧。

泉，是濟南的魂靈。

泉，是濟南的精神。

因為有了泉水，濟南才有了靈氣，有了韻味，才有了一種潤澤之意，如一個水靈靈的女子，隔著珠簾羅幕，清淺一笑，迷醉群生。

因為泉水的涵潤，濟南水汽縱橫，翰墨縱橫，文化味也縱橫浮蕩。

有人說：“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濟南的靈秀，一半在大明湖，而大明湖的這片清白的水，則是濟南的泉水涵養的，是濟南的泉水匯聚的。于是，這兒才出現了田田的荷葉，星星的荷花;才出現了青蔥的葦草;還有振翅的白鳥在水上啄著浮萍，關關雎鳩。也因此，才出現了《老殘游記》里所寫的景色：“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里，顯得明明白白，那樓臺樹木，格外光彩，覺得比上頭的一個千佛山還要好看，還要清楚。這湖的南岸，上去便是街市，卻有一層蘆葦，密密遮住。現在正是開花的時候，一片白花映著帶水氣的斜陽，好似一條粉紅絨毯，做了上下兩個山的墊子，實在奇絕。”

這樣的景物，千百年來，不只是迷醉了老殘，也迷醉了每一個寬衣大袖，走過濟南山水的人。

這些，都得益于濟南的泉水。

2.

泉水，一般都清、凈、亮、柔。不到濟南，不知道泉清，也不知道泉的白亮潔凈：趵突泉水花翻滾，珍珠泉泉水如珠，百脈泉珍珠亂灑，都噴珠濺玉。

濟南泉之多，海內第一。這么多眼泉水，每一眼都不同，或急，或緩;或汩汩滔滔，或徐徐靜流;或噴吐而起，或伏地而出。可是，它們都凈。

那種凈，如雪蓮花一般，纖塵不染。

那種亮，如碧琉璃一樣，照見人影。

水，是能涵養人的性情的。

江南水多，出門是橋，是水。坐在烏篷船里，四周是水;坐在涼亭里，旁邊是水;斜倚小樓，樓下是水。水多，養成了這兒人水一樣的性情。這兒的女子，溫柔，細膩，很少有河東獅吼的性情，于是，就有了“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詞句。即使現代，有詩人走過小巷，也會看見女孩猶如丁香，攏煙帶愁。這兒的男子呢，更是瀟灑如水，也溫潤如水，清詞麗句，隨嘴吐出，平平仄仄，造就了婉約的宋詞。

濟南，也水意迷蒙一片。

可是，濟南人又不同于江南人。

江南人是江水潤澤的，濟南人是泉水沁潤的。

濟南人除了具有水的細膩、水的溫柔外，還有泉水的白凈，泉水的清亮。走在濟南的小巷里，時時的，身邊會有一個男人走過，一身潔凈，煙火俱無。女人呢，身段如水，眉眼亦如水，或下河滌菜，或淘米，眉眼映著泉光水韻，亮汪汪的，水潤潤的。

她們愛笑，清亮如泉。

她們見人時有些羞澀，會微微地低了頭，順了眉，快步走入泉水人家的深處。人家深處，泉水游走，小橋彎曲，楊柳依依，翠色一片，別有天地，另成市井。

3.

泉，毫無疑問也是水，既是水，就有著水的特質，就柔，就凈，就給人一種我見猶憐的感覺。于是，賈寶玉有一句名言：“女人是水做的”。這話，是贊女人，更是贊水的。

濟南的女人就是水做的，有水的魂靈，水的心思。

她們的微笑里，有著水色蕩漾。

她們的心思里，有著水的細膩。

她們的感情里，有著水一樣的清亮。

她們的愛情里，有著水一樣的婉轉。

她們的才情，則有著水一樣的流暢。

她們將心中所思，所想，所感，所念，發而為詞，如水流而下，自然順暢，聲調悠然，叮叮咚咚，如雨打芭蕉，露滴荷葉，和諧優美，毫不拖泥帶水。

其中，李清照就是這樣的代表。

“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這樣清新的句子，也只有李清照能夠詠出;“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這樣多情的低唱，也只有李清照筆下才能寫出;“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這樣的音韻，也只有在李清照筆底，才能滴落出來。

在李清照的詞里，你能感到濟南泉水在流淌、在游走，輕輕的、柔柔的，如滾珠、如鳴玉、如胡弦上滴落的音符。

4.

可是，泉水又不同于江水、湖水和海水。因為，水的流走是隨意的，它流淌大野，隨物賦形，高低起伏，少有定準。而泉水則反之，它從地下流出，從山巖里流出，經歷了千折百回，經歷了無數的阻擋，無數的攔截。

它將水滴石穿的精神，演繹到了極致。

它將水的毅力和韌性，發揮到了極致。

否則，它是難以成為泉的。

泉，有著一種鋼性，一種血性，一種鍥而不舍的精神。換言之，泉，具有水的外形，具有鐵的魂靈。因此，長久與泉相伴相生的人，就有了水的灑脫自然，同時，又有著泉的堅韌和無畏。

李清照一介弱女子，能在那個時代，寫出“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句子。這，在當時半壁江山中，在紙醉金迷里，是一種高聳的風景。

而泉城走出的稼軒先生，更是登高長嘯，月夜舞劍，將這樣的音韻，這樣的情懷，推向高峰。

一個書生，少年從軍，率一支健兒，在萬馬軍中，擒獲叛徒張安國。然后，長劍一指，馬蹄翻飛，煙塵繚繞，直奔江南，以至于大金猛士，人人稱嘆，不敢追擊。這在當時，在后世，都是一部傳奇。

更為傳奇的是，他上馬擊胡，下馬填詞。

他的詞，是那個時代的號角，是那個時代的鼙鼓，是塵煙里的一聲吶喊，是鐵血沙場里的一曲高歌，“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是他的夢想;“馬做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是他戰斗生涯的真實寫照;“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是他永遠的追求。

他站在落日露頭，唱銅板鐵琶。

他將吳鉤看了，卻無人領會他內心的苦悶。

他是那個時代的獨行俠，一匹馬，一支筆，行走在歲月江湖里，徘徊在詩詞文章間。他有著一種泉的特質，百折不撓，從未退縮。

他如白亮亮的泉水，泉水，也如白衣飄飛的他。

5.

濟南有一座亭子，名歷下亭，矗立在大明湖心的島嶼上，八柱矗立，青瓦覆沿，斗拱承托，重檐飛翹，如鳥翼張起，清雅古樸。亭上有著一副對聯道：“歷下此亭古，濟南名士多。”

濟南名士，上馬高歌，萬人睥睨，自由來去，無人敢敵。下馬歌詩，華章疊出，片言天下，嘆為觀止。

這，都是濟南的泉水涵潤的。

泉城，是另一種青花瓷般的世界，清白凈亮，清澈水嫩，讓人一襲薄衫，走入其中，自然而然，會感受到一種清潤，一種古韻。

城得泉潤，泉得城襯：濟南與泉，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