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及其他（組章）

（新疆）

幸 福

風在唱它的序曲，螞蟻在搬它們的家，一場預約的雨就要到來。暮晚低回，初秋之后會有第一片轉身的樹葉。一切都是秩序中的樣子，一切都恰到好處。

像這條深藍色的裙子，純棉的部分藏在黃昏里。如果雨水落下來，它會完全沉浸于潮濕之中，夕陽的殘紅和樓頂的炊煙并不能加速它緩解的速度。而它的藍色會越來越純正，那是白露之后第一支布魯斯。

像這節奏里回旋的切分音。車窗外，所有的道路都通往家的方向，路旁所有的綠色都保持著微笑。后視鏡里，白色的銀色的黑色的車輛追逐著、分享著我快樂的奔跑——這奔跑中重復的、停不下來的汁液飽滿的九月的音節。

一天的工作結束了。明天還將走進身后二十公里外的那座辦公樓。我還會將那件白襯衫穿出香水的味道，讓清晨沉湎，使正午安溺，然后把傍晚的詞語都蓄滿柔軟的筆畫。我還會親近辦公樓里每一束迎向我的光，那些白紙黑字里完成過春夏的單人旁。

一路向北，黃昏昏黃得過于認真。父母都在，他們緩慢的步態總結著整個白晝。我坐在他們身邊，時光就真的停了下來。

之后會是夜晚。一本書等在床頭。我可以在一些句子里舞蹈、停頓，繼續憂傷。可以抬頭看到晚星欲言又止的眼神。

喜歡的人在遠處依然不說話。遠處惟有風聲。

在夜晚，黑色是安全的。除了流水，沒有什么可以將我傷害。一切都是幸福的樣子。一切都恍如隔世。

等 待

等蘆葦轉身。等風與枯木交換呼吸。等路旁巨石，陌生人放下羈絆之心。等一支小步舞曲。

等含冰的機場露出歡顏。航站樓依然矜持，不肯主動敞開懷抱，一道道安檢昭示著一貫的手語，讓人心安。作為一個旅人，她剛剛卸下超重的文檔和數據，而登機牌太光滑了隨時有逃亡的可能，她攥緊的手心里有微微的汗。她探望過落葉之后就要訪問天空，灰色的日默瓦拎著她另一個自身。

等四千公里。每一次，她和這座城市別離之前都有一種暈眩。陌生帶來不安也帶來悸動，這些干涸的、斷裂的、顫栗的、蠱惑的，與她格格不入的，就要再一次暫別，放空著她也抽打著她。邊緣化的這個西北角，每一次暈眩都無法被切膚之風寬宥。

現在，她等待一場憑風穿越。四千公里之外會與一只毛毛蟲相遇？遠方真的會成為遠方？

當飛機就要起飛，書眉的一只蝶擋住了她秩序里的視線。

起風了。

無 盡

即使是在一望無際的路上，我也不能加速行駛。紅色閃電太耀眼了，而光芒只有一束。我不能揮霍僅有的明亮的部分。即使道路平坦、隧道光明，即使人群讓出了全部的寂靜，我也不能辜負此時的萬物——路旁永遠落寞著的枯石、年邁的樹干、雪下悄然的泥土以及泥土上被踩亂的腳印。它們自身的神諭傾瀉于這一片茫茫寒冷之中，成為更刺骨的神諭。它們朝向我，望著我。它們并不出聲。

即使遠方就在那一望無際之上。

而雪迅速就落滿了車體。慢下來的愿望被這潔白之物吞沒。路旁，只存在于后退的那一切喪失之中，并不等待我喃喃的一怔。身后那所有未盡之詞成為再也不可描述。鏡中，那圓月及湖水，那不可說的絕唱，再也不能還原真相。

當我行駛，每一刻的我并不是上一刻的我。取火回來的那一刻，已遠遠被甩在紅色閃電之后。容顏和氣息都一瞬瞬退后，火中的溫度也一直是舊的。惟有懷中錦囊——這無法解釋的哀鳴如此嶄新。

惟有這盛大的雪，以暴戾之軀完成掠奪和新生的詰問眼神如此嶄新。

你說，那完整的若無其事的悲傷才是你要的。

此時黃昏已至，我沿著新雪的秩序行駛，把完整的日光交給兩顆落日的相互問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