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玄想錄（組詩）

柳下舟

姜夔：“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金兵像潮水一樣上岸

像潮水一樣退去

滿天星斗下

形勢并不明朗

太平時，我們在橋邊開花

曬太陽，把渾身的香氣置于暖風中

細細打磨

這專屬我們芍藥的兵器

它非槍非矛非戟非劍非鉞

不那么太平時

它有著槍矛戟劍鉞一樣的血性

居安思危。

我們年年為腳下的土地而生

晏殊：“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我也有這樣黝黑的、鋒利的尾巴，從天上飛下來

似乎能剪去空氣中的波瀾。我愛上這輕盈的、

舞蹈般的墜落感。我想抱起地上的落花，抱起落花身上

綿軟的、蓬松的香氣，告訴她，有詞人替她哀悼。

我是今春的燕子，我為自己沒有參與去年的天氣感到失落。

眼前詞是新的，亭臺是新的，斜陽也是新的。

他在園子里徘徊良久。到底發生了什么？

望著他微駝的、孤獨的背影，我的翅膀不禁輕微地抖動。

李清照：“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應當有這樣的夜晚：海棠在雨水中枯萎

滴答聲中，萬物集體啞口。你在暗夜褪下衣衫

將心中的駿馬送往田野，那邊遼闊如

故事里破滅的星辰

你用雨水澆灌一個女詞人的身體，看著它由枯竭

向充盈過渡。變回魚的過程，像重新

打開了生命的流向。你渴求這樣一個夜晚

草木為兵，山川無事

那時就可以把尸體歸還給戰爭，項羽

歸還給江東……

柳永：“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你快速經歷了太陽和月亮，像經歷了時間與時間

之間的縫隙。你靈魂的正面或側面，被來自天上的光

照亮著。盛夏已過，原諒我的叫聲已不再熱烈

至于帶給你的凄切，不必懷疑，它帶著原始的基因密碼。

我是甘愿為離別吹號角的，這樣容易滿足。

我的朋友們，長亭、蘭舟、楊柳，也甘愿做很小的意象

帶著所持有的感性，貫注于你的痛楚。

它們說，你醉酒時滿腹牢騷的樣子甚是可愛。

蘇軾：“缺月掛疏桐。”

你給我缺月，像刀尖給皮膚新鮮的傷口。去年盛夏

我刮下水井邊壁的青苔，涂敷，第一次感到身體

突然活了過來，在過去，我曾擰干體內多余的水分。

你給我掛疏桐的缺月，為走夜路的人增添背景

或許，再可以添幾個孤魂野鬼，興風作浪

要知道這是個缺乏恐懼的時代。你給我缺月背后的意義

請原諒我膚淺，只把它用作鐮刀，收割荒蕪。

辛棄疾：“醉里挑燈看劍。”

將領吃酒的樣子真是豪邁，將領吃醉了

挑燈看劍的樣子，更是豪邁。

軍營下垂手而立的隨從，剛已大步走出帳門

門外疏星寥落、英雄無覓

睡吧，將領！這滿桌的狼藉我會趕在

天亮以前收拾好……我會把劍插入劍鞘

待到天亮以后，離開

蔣捷：“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你的一生消耗了太多雨水。歌樓上的少年

客舟中的壯年，以及僧廬下的暮年

它們按比例瓜分，點滴稱重。你像茫茫、蒙蒙

這些疊詞，分散在曠野、江面、西風中

像遺落南宋的碎片。竹山先生

今晚先不思故國、慟山河，不問流光與

櫻桃、芭蕉彼此的牽連

今晚我們聽雨……

竹山先生，我多么想是

荊溪那場翻身而入的夜雪。看白鷗棲落船艙

你低頭填詞，而心無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