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登科
從歷史看,中國毫無疑問是一個以農業文明為核心文化的國家,在傳統的詩文中,鄉村、鄉情以及和自然有關的事物一直是不可忽視的重要題材和主題。雖然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很多人離開了鄉村,一些曾經充滿活力的村莊逐漸變成了荒村,一些曾經熱鬧的鄉村小道已經無跡可尋,一些豐產的田園成了雜草的天堂,曾經犬吠雞鳴羊壯魚肥的風光只存在于記憶之中……年輕的一代甚至不知道農事為何,稼穡何為,更不太關注四季更迭、月落日升、春種秋收。
但是,也許正是在這樣一個轉型時期,我們的詩人還會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關注鄉村與鄉情,關注大地與泥土,由此關注來處與歸宿。曾經有過鄉村經歷的人們,會因為城市與鄉村的差異而回味過往,思索去路;經歷了都市喧囂的人們,可能會重新回望鄉村的寧靜與安詳;快節奏的都市生活也可能會使一些人把慢節奏的鄉村作為想象和向往的對象。無論是回味、向往、歸去,還是嘆息、批判、反思,這種新與舊、傳統與現代的交錯、碰撞,都是一種容易生長詩意的語境。詩人李元勝曾說過:“從更大的范圍內說,我甚至認為,鄉村生活是一個詩人必須擁有的經歷,它能讓一個人的心變得更溫存和柔軟。人在這樣的心境中,會有著更多的熱情,對世界的熱情。”這是他自己創作經驗的總結,也說出了當下詩歌、文化進行自身調整的可能方式之一——不是說每個詩人都要去寫鄉村、鄉土,但鄉村、鄉土所賦予的那種情感方式,尤其是在鄉村與城市、農業文明與城市文明、自然文明與人造文明、傳統文明與現代文明的對比與碰撞中,鄉土文化對詩人想象力的拓展、對詩歌品質的純化,會發揮不可忽視的獨特作用。
正是在這種氛圍中,當下的鄉土題材詩歌呈現出了別樣的抒寫方式,也衍生出了與過去有所不同的詩意和表達。在這組作品中,鄉土都是遠離的、記憶中的,詩人置身異鄉回味鄉土,以曾經的親歷者、當下的回望者的雙重身份打量鄉土,于是在詩意的建構上擁有了多種不同的切入角度,也獲得了豐富而多樣的詩意。
回到皖南,沙克沒有陌生之感,倒是一切都那么熟悉,歷史、文化以及千古詩篇,還有身邊的一切,都在他的心里浮現,原因很簡單:“我是乘風回鄉的舊地主/穿行在皖南的一道道竹簡縫里”,鄉土記憶已經融入詩人的血脈和生命,隨處落筆,都可能是意蘊渾厚的詩篇,甚至外地的“松鼠”在這里也開始思考滄海桑田,“把飛來石改成云海里的船”。袁勇的詩在格調上比較復雜,他通過祖孫的不同言行和思考,抒寫了時代的變遷,從中感受到了希望和未來,“如果你一生能辨別假象,解除偽裝/你就是雪夜里的火種”,其實說的是人的品性;當他假裝回到孩童的世界,最終還是感受到了不一樣的人生:“我逐漸老朽的世界/只有那聲不諳世事的鳥啼/才能照亮塵欲通道里的滾滾流逝之美”。幾代人之間的心理對比,也許正好昭示了我們所面對的世界的變遷。這種內在的撕裂感在一定程度上構成了作品的張力。徐慧根更多地是寫回憶,對鄉土的記憶讓他體驗到了溫馨,對親情的記憶則使他多了一些滄桑之感,“用一根根的經緯換回人間煙火/細長的是母親流不斷的汗水/粗布衣上 寫滿歲月的牽掛與辛酸”,這就是母親,是詩人記憶中的溫馨,恰如“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的現代版,而詩人所能做的,是“回到故鄉/在父母的墳前 長跪不起……”通過這樣的方式,親情得以在詩中延續。
寇青、周春文等人的作品都涉及到對逝去親人的懷念,貫穿作品的是親人留在他們生命中的深刻印記,并由此感悟人生,喟嘆生命之脆弱和短暫,“真怕我短暫的生命/長不過這日漸瘋狂的/歲月的荒草……”包含著對母親的深情;而在一座墳墓前,重新反思“遠親不如近鄰”這句俗語,詩人好像和鄉土、親人有了更深一層的關聯。黃曉平沒有直接說情感的名字,而是借助和題目有關的鄉村物象來表達,將平常事物延伸到詩意蔥蘢,既符合現實語境,又擁有詩意的提升。陳小平的作品是沉重的,他寫的是對那些消失的人、物、事的回憶,以及夾雜在這種消失之間的種種夢想、失落,“沿著長滿荒草的小徑走向平原/掙脫舊夢。一只黃鸝的低飛/在屋檐上蘇醒、歌唱”,這是記憶中的;“一些人,又一些人涌入/他們帶著面具溯流而上、/順流而下”,這是現實;記憶與現實的撞擊,帶來詩意的繚繞。陶代倫對回家的執著,令人感慨;而面對最后的村莊,他是矛盾的:“牧童的笛聲走遠了/只有屋檐上的衰草還在張揚”,故鄉的記憶“正遺失堆滿欲望的人流中”,但是,“那些高樓的誘惑啊/讓我無法抱住這流逝的光陰”,這種矛盾是當下人都在面對的,正是因為這種矛盾、糾結,使詩多了一些沉重。
和其他一些詩人不同,王政的詩是在欣賞、贊美,他認可人與世界的和諧相處:“叫醒一脈大山/我只習慣于緊隨身旁的狗和月光/在祖居的老屋。/在睡下的庭院。在那棵/從未俯首彎腰的香樟樹下。”文佳君的詩有一種超脫的詩意,在南橋,他享受的是來自青藏高原的水,但在詩的背后,是詩人對人世繁雜的思考,是對“你已無力自拔”的一種回應,讀懂岷江,便可以摒棄“花哨與虛榮”,可以讀懂愛情和人生。他還抒寫了對故鄉、對親人、對泥土的不變的深情:“我帶女兒打馬回到三星村/在泥土的傷口,種花,植草/告訴女兒沾土的腿腳好走路”,這是詩人曾經的經歷,也希望下一代延續這樣的體驗。馬道子的詩通過一些歷史遺存,關注的是歷史的變遷,詩行間流淌的滄桑之感,令人對時間的殘酷、生命的脆弱頓生敬畏,“一次次仰望,一次次叩首/減輕余生的過錯。短暫的日子,刻骨銘心/只有在睡夢中,我一切歡好”,如夢似幻的歲月,沉重而滄桑,在詩人的心里積淀為深沉的思索。白公智抓住特殊的季候,抒寫了一種向下的、向內的、轉型期的鄉情,其間蘊含著對滄桑歲月的記憶,也有對故鄉的深深思念,還有對未來的某種暢想。“綠皮火車/像一條蟲,在慢慢吞噬綠葉,嫩枝,寸草心。/火車每挪一寸,故鄉都要/疼痛一次,默念:當歸,當歸”,“當歸”具有雙重意味,是補血的藥,也是應該歸去的心情。
隨著社會的變遷,城市與鄉村的沖突與對話越來越成為不可回避的話題,鄉村將會在很長時間內成為人們的生命之根,而城市則是更多的人的居留之所,因此,對故土的別離和回歸還會不斷發生,鄉土、鄉思、親情以及和泥土、自然相關的詩還會不斷出現,而且會越來越和人們的現實與生命體驗、夢想與情感糾結發生深度關聯,從而出現一些具有獨特韻味的詩篇。